影七若有所思。
明心殿里,统领拱手拜过正在批阅奏折的离行瑾,道:“陛下,您不日将要考校准、影卫的消息已经传下去了。”
离行瑾云淡风轻“嗯”了声,将奏折甩下,走至窗前,束手问道:“刑部尚书之子如何?”
统领心知离行瑾问的是什么,回道:“杨谆准卫与顾青武不合已久,如今两人同在准提宫,皆意在影卫副统之职,自是水火不容。”
统领欲言又止。
离行瑾今日心情糟糕,看他一眼,不耐烦道:“有什么话便说!”
顾凛统领只好道:“提刑司与刑部龃龉已久,陛下若想压下顾青武,刑部尚书的嫡二子,杨谆准卫似乎并不是最佳人选。”
统领说得已经算是委婉了,何止是不佳,简直是有些胡闹。
刑部这些年因为提刑司的存在,名存实亡,早已对他们这些影卫怀恨在心,陛下是影卫背后最大的支持者,自然亦是难得刑部忠心。刑部尚书面上一副忠君爱国的样子,只怕背地里早站了太后一派。
若要让其嫡子插.入影卫营中,还是地位颇为重要的副统领一职,无异于在自毁高墙。
而顾青武那边,其父乃威武将军。
前日早朝,陛下虽与威武将军撕破了最后的脸面,彼此关系亦是紧张,但南楚联姻一事未成,威武将军找不到发难的借口,此事便有回转的余地。
其实内心里,统领是不愿将威武将军视为未来叛党一路的,毕竟对方曾为大将军属僚,多年随其征战南北,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若这般人物都能倒戈成佞,陛下处境实在不妙。
但他又无法解释为何一向讷行肃言的威武将军会对宋琦一事做出这样大的反应。百周上下如今之所以还能忍受宋琦来使百周,不至恨其至深,皆是因为对方并未亲手残害百周一卒一将。
大将军之于宋琦,至多让人愤慨一句,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罢了。
威武将军的耿耿于怀在两国大义面前,未免有些失了大气和分寸了,顾凛这样近乎冷酷地分析道。
但即便如此,明面上的敌人也比刑部尚书这种不知何时会咬人的要容易对付得多了。
至少若顾青武为副统领,除非威武将军已经到了反叛逼宫的地步,否则不会在副统领一职上大做文章。
离行瑾听得他话中意思,似笑非笑:“你想多了,朕身边的这个位子,自然是留给最该坐的人。”
顾凛一怔,心中飞快的划过什么,然未抓住便消失了。
听到离行瑾肯定的回答,他松了口气,另外准备好的劝谏也咽了下去。
因为这批准卫首次新加了世家子弟,又有杨谆和顾青武这样的人在,统领一直在特意留意,前些天影七和两方人马皆有“来往”的事也暗中看在了眼里。
这些时日听得陛下颇宠这位小内廷卫,刚刚劝谏陛下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对方,还犹豫若陛下不为所动,要不要将影七受了杨谆“欺负”的事说出来呢。
好在陛下自有决断,是他多虑了。
顾凛统领退下,想起影七,心中便有些复杂,昨日出了提刑司诏狱,他还提心愧疚了一番,生怕听到陛下打罚对方或者将其弃用的消息,毕竟皇上疑心甚重,若影七来路当真不明,再厉害的武艺都没办法弥补。
哪曾想一夜过去,他来明心殿汇报的路上,却听宫人在窃语两人同榻一夜,且曾叫了御医抹黑进殿的事。
第三次听两名小内侍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顾凛忍不住了,悄无声息现出身来,黑着脸呵斥了吓白了脸的小内侍一番,终于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便是心中一跳,陛下如此,当真是对影七上了心了。
然眼前人寻故人影,终是深情错付,镜花水月罢了。
被错付的影七此时正取了离行瑾的龙袍,仔细敷撒了药草和熏香,犹豫了一下,还是招手吩咐宫婢去取了浴桶和热水来,撒谎自己要泡澡。
宫婢随觉奇怪,不明白影七为何不泡温泉水,但陛下一早便吩咐,若影七想要什么,务必听从,见其如见帝王。宫婢自然不敢不听他的,压下心中疑惑,忙去给他取了浴桶,不一会儿,热水便也被送了进来,小厨房内亦是热水时时备着。
影七把门关上,因着是皇帝寝宫,他并不担心有人会闯进来,影七放心地将龙袍清洗干净,确定没有血色才罢手。
不知是不是药草的原因,龙袍上的血迹看上去并不多,洗干净后却染得浴桶水中血红一片,触目惊心。
影七看了一会儿,决定若以后有人问起,便将自己身上的伤口适度夸大一些,好对得起这一浴桶的血色。
他把龙袍藏进内室搭好,正要开门叫人,手伸到门上才觉出不妥。
他忘了拿自己“换洗”的衣物了!
影七揉了揉眉心,深觉烦恼,一时之间竟对离行瑾产生了些复杂的怜悯心思,他竟不知道做万人之上的帝王,也是这般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
跑去窗边看了看,殿中有宫婢值守,殿外则是李公公等内侍在园中亭榭等地清理,他从窗中跳去,难免不会被人看到。
可若他“洗了澡”,却不换衣服,仍穿着旧衣,亦难免叫人心中起疑。
影七左思右想,踟蹰之下,手扒在了离行瑾巨大的沉木衣柜上。
他只穿未绣金龙图的里衣,只要一小会儿,只要瞒过了屋外那些人,事后便向皇上请罪。
心理建设做了好一番,影七轻抖着取出一件雪白的绸丝里衣,脱掉自己身上衣物,虚浮着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拘谨坐在侧面的矮榻上,尽量将身形隐在暗处,咳了一声,便要叫人来收拾浴桶等物。
哪知门一下从外面被推开了,影七眼睛瞬间瞪圆了,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离行瑾一路过来,并未注意到宫婢欲言又止的神色,因此还不知影七做了什么,他推门踏进来,眼睛下意识去寻影七,还随口问道:“做什么了?怎的这样香?”
下一秒,他便看到了绷直了筋骨坐在榻上的影七,对方轻薄绸丝披身,似遮非遮,完美劲瘦、线条流畅的身材几乎一览无余。那修长有力的小腿全部外露,靠在榻沿上,几欲和雪白绸丝融为一色,勾得人只想往上看,却被那轻滑的衣布阻隔了视线。
离行瑾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急忙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震得榻上的青年惊惶如小兽般看了过来。
那面上桃红晕染,雪白脖颈显出优美弧度,精致锁骨如同欲飞的骨翼,惊起胸膛一片绵绵绯色,而青年雾气欲滴的黑眸,则彻底让离行瑾心跳险些停止。
他喉结滚动,待终于看清对方身上穿的是他的里衣时,身上某处彻底强硬了起来。
第20章
“你……”离行瑾觉得自己现在还能保持镇定简直是奇迹,逼着自己将目光从影七琵琶欲遮的身上撕下来,他扫了一眼投映在屏风上的圆桶形状,心中有了计较,哑声道:“怎么在寝室里沐浴了?”
影七慌张无措,离行瑾刮过他全身上下的目光更加让他惊惧,他脚趾蜷缩,像一只羽翼未丰便被叼出巢穴面临疾风的雏鸟,无助的睁着眼睛,瑟瑟发抖着,甚至掩耳盗铃般想要将头埋进羽翼中,却发现身上薄薄的东西给不了他丝毫安慰。
那是陛下的里衣。
“陛下恕罪,”影卫如雪清冷的面容染上了窘急的红晕,鼻尖隐隐出了汗,眼尾下刚好不久的伤口都若有若无地泛起了疼来,他狠狠捏了一下小拇指,接着道:“属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清洗龙袍后的污水,恰好属下身上有‘伤’,便想了个沐浴的法子,可属下愚笨,忘了带换洗衣物,万般无奈才、才穿了陛下的衣物……”
他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生怕离行瑾怪罪,觉得自己“恃宠而骄”,没了分寸,又顶着一丝故意夸大其词的心虚,脸都不敢抬了。
影七心中暗暗懊悔,也不知自己刚刚是怎么了,居然那样大胆,连陛下的衣物都敢穿,还敢对着陛下撒谎,难道自己从前便是这样不懂进退的性格么?真是,影七越想越觉得自己从前性子定是不如何好,今后可得要好好改改了。
离行瑾没想他竟然因为这件事害怕,见他眼里的紧张快要溢出来了,不由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走近,脱掉身上的衣袍一口气包住了影七,这才松了口般道:“你以前又不是没穿过,怎么失了记忆倒开始紧张了。”
他蓦然住了嘴,倒是影七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见他这样说,下意识追问道:“属下……以前穿过陛下的?”
等看到离行瑾一下怔愣起来的表情,影七瞬间清醒。
对方会这样说,只是因为把他误认为了少将军罢了。
少将军同陛下亲密,这样的事约莫只是寻常吧,陛下又那般爱慕对方,哪舍得在这种小事上责罚对方?
不像他,因着些微事情,便被陛下罚了每日练写顶顶不喜的大字,今后还要被亲自监督着学做文赋。
影七面上的羞愧褪去,恢复了冷清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被陛下的衣物紧紧包裹,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经过这一遭,私自穿了陛下衣物这件事也不让他特别恐慌和紧张了,他轻呼了口气,冷静下来,道:“谢陛下,等叫人收拾了浴桶,属下定把身上衣物也洗净了再归还。”
离行瑾皱了皱眉,见影七眸中不自觉染了一丝委屈,便知道对方误会了。
他指尖微动,想要解释什么,又止住了。
他利用了对方的失忆,卑劣地欺瞒,强行将人箍在了身边。
他害怕对方恢复记忆,想起不该想起的一切,让两人再次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对方退宫后的两年,他曾眼睁睁看着对方站在朝堂下,冷眼旁观他的歇斯底里、疯狂无度,像是在看民间耍猴的卖艺人,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从前种种,仿佛真就因为那一夜让人措手不及的荒唐,变成了过眼云烟。
他竭尽全力的一切挽留,在对方眼中一文不值。
离行瑾永远记得那一日早朝,南楚兵临边关,他钦点大将军为帅,率军抗战,那人着一身武将绯衣,从一群高壮健硕的武将中利落站出来,自请出征。
“陛下,黎民陷于水火,臣自请跟从大将军,为民、为国征战。”
离行瑾哑然,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皆盯着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御史算下,成为日后谏诤的支点。他初登帝位,皇权不稳,自是要避嫌御史台那群顽固,可他却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那朕呢?爱卿,你置朕于何地?”
察觉到百官倏然惊疑的目光,他不管不顾,盯着那人,势要一个答案。
两年了,他以为他放手,给对方慢慢接受的时间,总有一天,他能得到哪怕是一句抱歉的话。
然而他却等来了对方不顾一切的远走。
自那一刻后,他便懂了,宋琦是没有心的,他把他废掉的后宫当作是他荒唐的证据,把他灭族老臣的行为看作他残暴的象征,他不明白他在其中注入的忐忑、期待和慢慢的绝望。
“陛下莫不是忘了,臣退宫两年,早不是影卫副统领了?臣在沙场为陛下解忧,不比在宫中日日数着准提宫的砖块要好些么?”
清泠好听的声音带着玩笑般将这句话说出来,朝臣皆投来了然的笑意。
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个小段子,准提宫中的宫路皆由砖石铺就,但因年久失修,砖石下偶被虫蚁掏空,若用了些力气踩踏,便能将砖石踩烂。宫中曾传宋琦在做副统领时,因要随侍陛下,又要忙于准提宫政务,时常往来皇极殿与准提宫,宋琦为节省时间只好略施轻功,武者施展轻功要借力,久而久之,便把那一路砖石都踩碎了。
起初宫中人皆莫名为何那段路坏的最快,直到亲眼见宋琦足尖点地,一路踩着碎砖而去,才解了这谜团。
影卫副统领得陛下盛宠可见一斑,此事亦成了两人君臣相辅的佳话。
宋琦这样一说,众官员心中的那点疑虑便放进了肚中。
陛下与宋琦竹马相伴,长明宫中那些年一路相携,情谊非比寻常,如今对方上战场,陛下不舍也正常。
然而这在离行瑾听来不可谓不讽刺。
他微侧着头,居高临下看着那人清冷的面容上还带着灿然轻松的笑容,眼中却是被他吓到的惊恐和躲避,一时间,胸口处的刺痛快要让人撑不下去。
他把自己淋淋心脏挖出来,□□裸摊出来给人看,换来的就只是无尽的恐惧和拼命的拒绝。
在对方眼里,他的疯狂、挽留,是比洪水猛兽还可怕的存在。
可悲的是,就算如此,那双黑眸里的躲避仍旧让他下意识想要去抚慰。
他放手了。
到了那一步,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不再怕他。
但一场意外让宋琦失忆了,饱尝险些要彻底失去那人的痛苦后,这意外的失忆让他死寂的心重新被点燃了。
他知他甚深,除了君命,所有的温待和情深都不足以让他留下对方,那便从一场交易开始,他是替身,而他只是移情替身的君王。
也许只有这样,那躲在替身厚壳下的人才不会被他无处宣泄的痛与爱吓跑。
一切都是他所愿,他没有后悔的余地。
离行瑾不再看影七的眼,冷下了心肠,不作解释。只温声道:“以后莫要再将这些谦称挂在嘴边了,你是朕的身边人,如何这般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