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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天过后,影七再没去过准提宫的后花园,如果不是影六来找他要册子,他摸遍全身也没找到,还以为那时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后一日,果然如影六所言,统领任务归来,两日后,将他叫到了准提宫。
失去记忆以来,影七这才第一次见统领真容,只觉面貌虽然平平,但一身沉暗冷峻,气势甚强。
他垂眸,思及那日男宫图之事,莫名有些紧张,但统领却并未提及面见皇上一事,只将他带到准提宫东南练武场,指着场上百余名影卫中的两位道:“赢了他们。”
便离开了。
影七不动声色扫视了全场一眼,发现这些人以号排下去,正是八至一百零八,三殿所有影卫都在这里了,而统领指的两位,应当是八和九。
他向人颔首示意,余光瞥见未轮值的影一站在对面场下,向他挥了下手。
他顿时明白,这是一场考校。
影六说过,影卫以代号排资,以武论成败,时刻都要准备着被后人拉下马的准备。他在七位,已经触犯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尤其他此前重伤离魂,是最好的突破口。
虽然并不在意所谓排位,但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骨子里的好武之心还是让他认真了起来。
于此同时,准提宫南面的听雨阁,影卫统领面向阁中短榻上的紫衣男子单膝而跪,听着阁檐倾泻而下的哗哗流水,面色紧绷肃然:“陛下,线索皆断。”
话落,他额中滴下汗来。
宫城内外无人不知,皇上极爱听雨声,甚至于各处宫殿都建了听雨阁,但只有他们这些随身侍候的影卫知道,在听雨阁中,才是皇上戾气最重的时候。
而他带来的这个消息,事关那位,尽管随侍帝王多年,统领也不敢保证,这样糟糕的消息一出,他不会被拖去暗刑司受罚。
他战兢垂首,呼吸越发抬轻,却蓦然听闻榻上人嗤笑一声,吩咐道:“去查神医谷,”
统领不明所以,依旧领命应“是。”
他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虽不知皇上这次为何反常,但不用进暗刑司,自然是少一桩皮肉之苦,又静静等了片刻,未等来其余吩咐,统领行一礼,便要退下,却见皇上起身,行至阁中,面窗背手而立,似有话说。
“浮静城至边关潢口镇,”像是在回忆,离行瑾道,“当时,朕听到他的消息,立即从浮静出兵,率军十万,日夜疾驰,甚于最后抽调精兵三千,先一步赶往潢口,一刻不歇,用了多久?”
不用统领回答,离行瑾轻声道:“三十八日另五个时辰。”
统领一震。
潢口至浮静城,千里之遥,常人来说,骑马至少一月,陛下带兵,能三十多日到,堪称奇迹。
而另外一个奇迹,便是陛下于两月内,诡计奇出,反败为胜,大胜南楚。
最终,南楚以三城换少将军归南楚并投降,陛下赢得三城,失了心上人。
“可即使这样拼命去抓紧,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这话太轻,伴着淅沥水声,连离行瑾都几乎错觉他只是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无意再谈论这个话题,他起身走向窗边,望着淅沥而落的清水,深如幽井的眼中波光微动:“他身边的影七,何日归的准提宫?”
统领顿了一下,道:“二十日前,四月三,丙子日。”
“可有伤?”
统领似有所思,道:“重伤,离魂,声音有损,脸部亦轻伤,但除离魂症无解外,近日已好至九成,于任职无碍。”
重伤,离魂。
离魂。
难怪那日,他还当——
离行瑾背后双手蓦然握紧,眼中生出无尽的痛恨之意来。
统领并未注意到,此时心中隐隐有些期盼。
影七虽代号为七,但能被皇上选中,刻意派去那位身边,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
至少在统领看来,影七武艺,以足以领率众卫,担当贴身侍候皇上的副统。
但这话他不敢说。
自皇上弱冠,那位结束影卫副统兼伴读两职、出宫任少将军之后,皇上身边便再没有副统领一说。
想也知道,这职位于皇上来说,有着有别于其他的意义,又岂是旁人能染指的。
影七他虽看好,但,他暗叹一声,皇极殿六卫已满,总不能无故撤下影一至影六,让影七凭空将职,那便只能暂时安排他去其他殿中了。
然而下一秒,即使沉稳如他,也禁不住睁大了双眼。
“既伤无碍,便来雨霖殿随侍罢。”
“……是。”
雨霖殿,帝王寝宫皇极殿外,皇上最爱之所,而自这次凯旋回京以来,更是日日流连其中。
于此同时,雨霖殿还有另外一名,称南殿。
是皇上力废后宫之后,改原来帝王临幸后宫之殿,扩建后命名的。
那几乎是一代帝王最卑微倾心的象征,就连南字,也显而易见的是取自那人的字——南桢。
可惜深情如此,那人却一无所知,还当陛下废后宫建南殿,是为喜好男风之举。
而如若不是那人南楚皇室遗孤一事蓦然于战场爆出,皇上急火攻心,失态之下露了情思,一切本还可以隐于瓜田之下,不至举世皆知。
统领看着皇上从幼稚孩提登基,如履薄冰走到如今,亦看着少将军与皇上竹马相持、伯牙子期,回想这如戏幻般的一切,铁血心肠也禁不住软了一瞬。
何至于此。
退下时,见那修长挺拔的淡紫身影融于水幕之中,仿佛与世隔绝。
统领无端想起了影七。
其被影一带回后,于影卫营中养伤,他曾偶然经过,瞥见的便是一个沉默的背影,隔着迎面春光,望上去也仿佛隔了一个人间一般。
这样想着,他似乎明白了些皇上为何要影七随侍雨霖殿了。
那背影,与少将军竟十分相似。
两场比试下来,影七面色微白,伤口虽好得差不多了,但能号影八影九者,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他用了全力去应对,牵扯旧伤,便免不了发痛。
而他的脸,左脸指长的伤口还未好完全,汗水渗进去,发痒的疼,这倒不是要紧的,不知怎么,他竟觉得,脸上汗水滴过之处皆疼痛难忍,倍疼于身上伤口,一会儿下来,竟疼到全脸发麻。
他从练武场下来,便要揭了面具一探究竟,影一追了上来,面容冷峻严肃,话却温和,拍着他肩道:“赢了影八影九,便算过了统领考校,三日内,即可去任职了,”接着把手中一物递给他,“这是你的。”
是一枚青色玉佩。
影七被玉佩吸引,停了手上动作,伸手去接,只见月形玉佩上雕纹巧妙,不同于一般玉佩上流于写意的花鸟雕饰,这枚青玉上,完完整整雕了一只衔环的稚鸟,憨态可掬,颇为有趣。
他一见便有些喜欢,然不论如何努力去想,除了猩红烈焰般的疼痛,脑海中挖不出丁点记忆,便颓然放弃了。
他将玉佩挂在腰间,忍着发麻的脸,低声道谢。
影一却拦住了他,沉声道:“你莫不是连这个都忘了?退宫之前,影卫不可与女子结好,你这鸳鸯玉,”他望着影七一片清冷无辜的黑眸,叹了口气,“还是戴于暗处,不要这样张扬为好。”
要他说,实在该扔掉以绝后患的,但影七失了记忆,若连这般念想都要断干净,又似乎强人所难,于是他犹豫这些天,还是给人送了来。
影七这才知影卫竟有这般规矩,只好将其收了起来,想着回头找个长绳,戴在颈上。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有过偷偷相恋的女子,还彼此暗中交换了信物,但这枚青玉,也许是他与过往唯一的联系,而如若有一天,他能凭此找到那女子,大约要亲手将其退还对方了。
毕竟一个失去过往的人,实在也没有什么未来,何况以他影卫身份,能与那女子走到这一步,也许是因为他存了诓骗之意才能如愿。
影七皱了眉,一时又觉得这猜想有些违和,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对一女子爱慕至深的模样,脑内竟是大胆猜测,是不是某位女子硬塞与他……
他忙摇了摇头,将这些个荒唐念头甩了出去,再次和影一道谢,便回了自己住处。
一会儿功夫,脸居然已经不疼了,但他还是将面具摘了下来,取来铜镜查看。
入目是一张样貌平平,至多算得上清秀的脸,然细看过去,眉眼唇鼻无一不精致俊逸,宛若天成,任谁看了,都要可惜那漂亮的五官竟失在了拼排组合上。
影七望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顿了顿,微侧了开,左脸处一道伤口便露了出来,自眉眼处划下,直直没入下骸,让清秀的脸庞显出一丝恐怖来。
其实伤口不重,当初应该只是用刀剑浅浅划下了一笔,留下了一丝血痕,然而就是这样浅的伤口,半月多来,他涂了诸多伤药,皆不能使之愈合。
影七摸摸已经不再发疼的脸,皱了眉。
但愿三日之后,伤口能好起来。
然本以为如影一所说,三日后他才要去任职,没想第二日,便传来消息,统领让他去雨霖殿当差。
影七犹豫之下,还是拿起面具戴上了。
去往准提宫复命的路上,他回想了一遍,没有从影六给他科普的各殿中搜寻到雨霖殿的信息,不由疑惑,不知雨霖殿在何处,竟偏远至斯,连多话的影六都懒于提及。
然一路听未轮值的影卫背后窃语,才知雨霖殿,便是南殿。
影七心尖一跳。
踏入准提宫小殿大厅,便见里面站了两人。
影七连忙跪地:“影七参见陛下,见过统领。”
跪至一半,便被人托了起来,看清来人,影七脸上划过一丝慌乱。
此前听人说陛下行事诡秘,不论章法,且……牙呲必报,他并未放在心上,那日却是窥见了冰山一角,以至于这两天心神不宁,不知日后陛下该如何罚他。
现在又是突然出现在准提宫。
影七心头恍恍。
那日他忘了册子,影六来找他要,听他丢在后花园,便急忙去找,怎料掀地三尺都不见薄册踪影,为此已经三日不理他了。
如今他刚得知要去雨霖殿当差,便在这里再见陛下,结合准提宫后花园发生的事,影七……想不多想都不行。
下一秒,托着他的手松开,在他稍松口气后,又倏尔环住了他的腰:“凛,人朕这便带走了,任职腰牌你去安排。”
影七:“?”
统领凛:“……是。”
望着皇上无骨般环着影七离开的背影,统领心间沉痛,陛下竟然,心神受创下,将影七当作了替身么?
只恨他发觉得太晚,明明那日在听雨阁,见到陛下格外反常的举动,他就该警醒的。
第3章
影七醒来头一次和人离这样近,下意识就要伸手推开,想起那人是九五之尊,又不得不放弃了动作。
可光天化日,两人姿态到底不成体统,影七没有九五之尊的魄力与胆气,在宫人微妙的打量中别开了脸,低声道:“陛下恕罪,这于理不合。”
离行瑾淡淡瞥了一眼迎面撞上的宫女,只一眼,就叫人脸色煞白的改了道。
等人走远,他才放开影七,定定看向他面具之下无处躲藏的黑眸,微微勾唇道:“那你以后要习惯了。”
影七垂眸,抿了唇,神情无措。
一只手覆上了他脸上的面具。
这一次,离行瑾没有因为影七无辜闪躲的眼神而心软,修长的食指从他的耳后绕过,勾住那绑在发间的细绳,轻轻挑动。动作间,两人呼吸相融,与离行瑾眉眼齐平的乌发下,是青年无处安放的慌张神情。
“陛下……”
面具摘下的那一刻,离行瑾瞳孔微荡,看着那熟悉五官被蒙在一张平凡的脸上,轻叹:“果然。”
离行瑾轻轻触碰青年脸上依旧鲜艳的伤口,指尖轻颤,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吻上去。
见人闪躲,他下意识紧抓住了身侧的那只手,语气熟稔:“别躲,这伤看着浅,但不容易好,明日让凛去太医院拿药,碧莹膏还不错,应该很快就能愈合了。”
“陛下!”
影七躲开,跪了下来。
离行瑾的手空放在半空,脸上的浅笑凝固了。
他慢慢收紧了手指,看向瑟瑟跪在脚下的影七,风雨欲来:“躲什么,朕能吃了你?”
那姿态,实在碍眼至极。
影七腰板挺直,清泠的面容紧绷,不敢回话。
刚刚那一瞬间,他有种即将要被陛下吞之入腹的感觉。
他将腰慢慢弯下去,声音嘶哑,坚决忠恳:“陛下,影七虽患离魂,然受恩陛下,剑心不改,绝无二心。”
眼前的帝王不过弱冠加三,却已登基十三载,执政两载,世人皆言其少时仲永,如今却荒唐暴虐、□□任性,可叹可惜。
然这些时日被帝王近卫耳提面命,足够影七知道,帝王荒唐行径下却是一颗玲珑心窍。
非如此不能于摄政十余载的铁血太后手中夺一线生机,重掌江山。
而准提宫影卫,便是那一线之机中的利器,帝王如臂指使的无情之剑。
影七抬眼,望向背光处俊美如神的男子,他们影卫离帝王那样近,便最不可有二心,最不可有半点懈怠。
他的眼中像是起了雾,看不清年轻帝王浅笑之下莫测的举止,也只能大胆猜一猜,这是对他护少将军不利的介怀,对影卫七忠心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