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大宝剑,姿势不甚熟练,就那么举着,跟威风老将军举令旗似的。
厉随又问:“你觉得它怎么样?”
祝燕隐艰难地回答:“就还可以吧。”
厉随看了一会儿他的蠢样,突然“噗嗤”笑出声。
祝燕隐:“……”
厉随笑得开心,甚至笑得有些收不住,全身都在抖,和平时杀人不见血的冷酷模样判若两人,怎么说呢,更吓人了,简直就是雅福客栈惊悚故事,祝二公子火速后退半步,做好撒丫子就跑的准备。
厉随笑够之后,冲他扬扬下巴:“走吧。”
祝燕隐松了口气,把大宝剑悄悄放在桌上,跟在他身后跑下楼。
祝章已经拥有丰富经验,早就准备好照夜玉狮子在下头等着,试图从源头上切断自家公子与厉宫主同乘一骑的可能性,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但再良苦也架不住厉宫主是个大魔头,大魔头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讲道理,看到手边有雪白一蓬,根本不管是不是自己家的,顺手就拉到了马背上。
忠诚的老管家:请你放下我家二公子!
踢雪乌骓跑得又疯又野。
武林盟的议事厅就在水井坊隔壁,三座灵堂分开搭建,到处都是白布,看着又悲凉又瘆人。
谭疏秋因为有祝燕隐作证,又被谭山开导安抚过,情绪已经冷静多了。为了避免在回忆时出现遗漏,他还弄了个稿子,将途中所见所闻都详细记述下来。
万渚云问:“一共就三天?”
“是。”谭疏秋道,“第四天清晨,我就被带进了枯林迷阵,一转眼他们就不见了。”
至于在三天内发生的事,也都是些吃喝玩乐的混账事。沧浪帮虽无地位,却有钱,谭疏秋又有意讨好,所以处处抢着撒银子。葛长野与赵鸿鹄好酒,崔巍好色,刘喜阳爱古玩,谭帮主给儿子准备的盘缠,在短短三天里,已有一半都流向了酒肆歌坊与花鸟市场。
听谭疏秋说完这许多事,四人所在的门派脸上各有各的挂不住,自家弟子平时有什么毛病,其实心里都清楚,但遮掩一下也就过去了,外头依旧是体面的侠客,现在一下子将那些吃喝嫖赌的烂事都抖落出来……嘶。
赵鸿鹄与葛长野中的毒是断肠草,常见,不足以当成线索。城里城外所有能用来藏人的地方都被找过一遍,刘喜阳依旧踪迹全无,案情似乎陷入了僵局,万渚云刚准备让众人集思广益一番,厉随却已经站起来,走了,黑色背影很不羁。
祝燕隐:“……”
全江湖:“……”
踢雪乌骓又轻快跑回客栈。
江胜临问:“怎么样,那崔巍是不是真如你所料,是个好色之徒?”
厉随点头,又吩咐:“让蓝烟去查附近所有的卖艺女,尤其是身上带伤的。”
窗外影卫领命离去。而另一头,祝燕隐抱着要帮忙解决问题的心态,在武林盟坐了整整一下午,非但没有一丝收获,反而被吵得头晕眼花,最后闷闷坐着马车回来了。
祝章趁机劝:“这江湖热闹以后咱们还是少凑些,公子若想解闷,多得是法子,哪怕去听场戏呢,戏文好歹还有个前因后果。”
祝燕隐跳下马车,往里走时,另一人也正在往出走,蓝衣束发,是位漂亮利落的侠女。
这客栈只有祝府与万仞宫住,祝燕隐又回头看了眼她的背影,奇怪道:“怎么从这儿出来了?”
“怕是万仞宫的弟子吧。”祝章道,“公子若想知道,我去向江神医打听打听。”
没过多久就打听到,那蓝衣姑娘名叫蓝烟,的确是万仞宫弟子,轻功极好。
“我还以为万仞宫就带了随行二十人,原来暗中还有。”祝燕隐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刚打算去软榻上歇一阵,祝府家丁却又敲门,面带慌张地将管家叫到门外,小声说了几句。
祝章听得勃然大怒:“这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荒谬谣言?”
隔壁房中,江胜临也纳闷:“现在满城都传祝二公子与魔教有关,是他们的内线,不是你干的吧?”
厉随心情不悦:“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是你。”江胜临猜测,“难不成是焚火殿?”
厉随眼底蓄起黑色雾气,一字一句:“他们找死。”
祝燕隐听说了这件事。
当场就我和我的书童都惊呆了。
祝小穗惊呆的方向是:“这些江湖人怎么越来越过分了?”
祝燕隐惊呆的方向则是,真的吗,我真的和魔教有关吗,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也说不准因为我失忆了啊!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祝小穗看着突然出现的冷血大魔头,吓得够呛:“厉宫主你听我解释,我家公子真的和魔教没关系!”
祝府的护卫迅速赶过来,一脸“我要以命护主”的壮烈慨然!
这群人每次出现,基本都是这个状态。
因为公子身边并没有别的危险,只有万仞宫宫主。
而所有人又都打不过万仞宫宫主。
就只好“若想伤害我家公子,就先踏过我的尸体”这样子。
情绪起伏极大,很值得涨一涨月钱。
第30章
祝燕隐目前的心情也比较复杂。
在江南时, 他对魔教其实没什么想法,甚至还觉得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厉害。随便想一想就能勾勒出一个身穿黑衣的大魔头,眼神冷酷凶残嗜血, 出场时漫天红月与乌鸦凄厉乱舞, 烈火熊熊寸草不生, 恰如江南贵公子心中的花花叛逆幻想。倘若在那阵得知自己与魔教有关,可能还会短暂地欣喜若狂一下。
但现在却不一样, 在见识过真正的江湖世面后,祝燕隐发现第一,中原武林最出名最厉害的黑衣大魔头并不是魔教教主;第二, 魔教是真的坏。
话本里的“杀人如麻”, 放进现实就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被灭门的金钱帮也好, 现在还躺在水井坊里的三个人也好, 都是焚火殿明晃晃“恶”的证明,那种血腥与残忍是常人绝难想象的,累累罪行正应了那句话, 人人得而诛之。
祝二公子并不是很想被划入“诛”的范围,但又确实想不起来失忆前发生的事,只好继续端庄冷静地坐在桌边。
厉随问:“知不知道外面是谁在传谣言?”
都还没有查, 一上来就定性成谣言,果然是一点都不讲道理的我行我素大魔王。
祝燕隐摇头:“我也是刚刚听说, 章叔已经派人去查了, 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祝小穗趁机道:“不如请厉宫主先回去,待我们查明真相后,再来同万仞宫细细商议。”
厉随拉过一把椅子。
祝小穗再度心梗,你们江湖人都不听别人说话的吗。
屋子里挤了太多人,祝燕隐示意家丁先撤去走廊, 又吩咐书童下楼泡茶。
祝小穗钉子一样站在原地,眼神百转千回,我若是走了,厉宫主要对公子不利怎么办!
祝燕隐:有你在,难道就能让不利变成利?并不能吧,快点去。
祝小穗不甘不愿地“哦”了一声,去泡茶。他走时特意没关门,大大敞着,虽然此举意义不大,但至少表明了“不能让我家公子和魔头独处”的明确态度。
结果被祝燕隐自己关上了。
门外忠诚的老管家:“……”
厉随道:“江湖中应该没几个门派敢造焚火殿的谣。”
祝燕隐想了想:“嗯。”
不敢造谣却敢讨伐,二者其实并不矛盾。毕竟讨伐是全江湖一起浩荡北上,最终目的是为自保,属于要么魔教死、要么自己死的必选题。可造谣不同,造谣并不能众人一起行动,顶多两三个门派一起谋划,而且又没什么明显好处可拿——没好处,得罪祝府,还引来了焚火殿的注意,这亏本买卖傻子才会做。
祝燕隐问:“既然不是江湖门派,难道是魔教自己放出的谣言?”
厉随提醒:“还有可能是你的仇家。”
不是江湖人,不懂江湖险恶,脑子一热就派人出来捣乱,很符合厉宫主对“雪白一蓬的傻子身边围着的一定也都是像他一样的傻子”这种定位。
祝燕隐一脸“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有人敢得罪我家”的望族式自信。
双方都对彼此的世界不大了解,但基本上也能达成一致,那就是此番流言,八成是魔教在背后作祟。
祝燕隐继续问:“目的呢?”
厉随道:“怕你我的关系太近。”
这个理由倒也可信,毕竟江南祝府的地位明晃晃摆着,倘若万仞宫当真搭上这层靠山,那对焚火殿而言,的确是棘手的麻烦。
至于背后还有没有别的原因……祝燕隐试探:“那些一直跟着我的焚火殿弟子,不然抓两个过来问问?”
厉随掀起眼皮:“在你看的那些书里,魔教在每回发号施令前,都要仔细向弟子解释一遍前因后果,动机目的,再让他们去做事?”
祝燕隐:“……”好的我明白了,但这是什么嘲讽轻蔑的语调,你怎么知道跟着我的就一定是小喽啰,万一是运筹帷幄的那个呢,这谁能说得准。
厉随耐心解释:“跟着你的所有人,我都查过一遍身份。”
祝燕隐:嗯呢嗯呢。
“自己小心。”厉随站起来,“这一路不会消停。”
“厉宫主!”见他要走,祝燕隐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我真的与魔教无关吗?”
趴在门口偷听的祝章一阵头晕,这是什么糟糕的问题!
厉随皱眉:“你想与魔教有关?”
祝燕隐一愣,当然不是啊,你这清奇的理解角度又是从何而来?但心里又犹豫:“可我失忆了,并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万一——”
还没“万一”出结果,眼前的景象就猛然一晃,迎面扫来一阵嗖嗖疾风,耳畔也嗡鸣一声,整个人像是摔入了棉花堆,膝盖发软向后一倒,稀里糊涂的,完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厉随及时拎住他,把人放到桌上坐好:“赤天不会选中你这样的人。”
祝燕隐惊魂不定:“你刚刚干嘛了?”
厉随轻嗤:“你连我刚刚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想替焚火殿做事?”
祝燕隐有话说不出,谁想替焚火殿做事了,我这不是在和你探讨各种可能性吗,而且万一赤天看中的是我的财力呢。
厉随捏了一把他的脸,心情很好地走了。
不过这份好心情只维持到了走出房门,一旦回到自己的住处,厉宫主还是那个谁惹谁死的大魔头。前来回禀消息的影卫低头,小心道:“消息的源头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面生,操着外地口音,在散布完谣言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祝府的人也在找这名妇人,至于万井城的马县令,查别的案子不积极,查祝家的案子可是实打实的快,都不用祝章去府里,衙役与官差就已经满城乱蹿了。
武林盟众人也不相信祝燕隐与魔教有关,一是因为祝燕隐与厉随明显关系亲近,二是因为江南祝府财力与权势都已滔天,府里的公子有什么必要加入魔教?更别提雪原条件还很恶劣,风嗷嗷的,没必要,没必要。
祝府管家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依旧自如出入客栈与武林盟,一派“我家公子若是想要搅得武林血雨腥风,哪里用得着依附魔教”的大户气派,又诚恳请求万渚云快些查明真相——这是他多年积攒的处世之道,虽说祝府随行带了不少高手,还有官府从中协助,并不需要靠别人解决问题,但武林盟毕竟统辖着整个江湖,所以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不能太过无视。
万渚云岂会看不穿这一点,人情世故讲究有来有往,所以他也给了祝府十成十的面子,下令所有门派不许妄议此事,要继续将全部心力都放在缉拿杀人凶徒上。
城门口明晃晃贴着榜,一名白发老人挤上前,问身边的秀才:“请教先生,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是官府在悬赏缉拿造谣之人,又说祝公子与魔教无关,往后再提这茬,是要坐牢的。”
“没别的了吗?”
“没了。”
老人道谢后,拎着手里的药包与猪肉回了城北,那里有一处大杂院,里头鱼龙混杂住着不少穷苦人,卖艺的,卖药的,算命的,小偷骗子混混痞子,乱得很。
“芳儿。”他乐呵呵推开门,“我替你买了卤肉。”
“爷爷。”绑着红辫的姑娘站起来,神情有些紧张,在她身后还有另一人,正是万仞宫的蓝烟,靠着椅子坐姿惊人,神情慵懒冷漠——可见漂亮姑娘确实不能和大魔头一起混,容易被带跑偏。
老人心中一惊,赶忙将孙女护在身后:“你是何人?”
蓝烟开门见山:“崔巍是你们杀的?”
“没……没有!”
蓝烟往桌上丢了一把断刀:“城外林子里找到的,可要我送去官府,查查看是否与崔巍身上的伤痕相符?”
老人嘴皮哆嗦,知道这事瞒不过去了,便心一横:“是,是我杀的那淫贼,与我的孙女没有关系,你拿我去见官吧!”
“不是,是我杀的!”红辫姑娘也急了,“我爷爷的手有伤,他砍不动人,那把刀是我的,我卖艺就是用的它,城里人人都认得!”
蓝烟没理会这你争我争爷孙情深,继续问:“只杀了崔巍一个?”
“……是,是。”红辫姑娘扶着老人,“我们也看了官榜,知道死了三个人,但我只杀了一个,剩下两个当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