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胜临道:“我还有一件事,今晨没顾得上说。”
潘锦华除了被人下药练功之外,心神也明显受了蛊惑,满脑子都是要杀厉随,就连在看诊的时候,嘴里也半死不活地重复着,杀厉随,
蓝烟听得费解:“就算潘锦华的功夫暴涨十倍,也不是宫主的对手吧,幕后那人是不是脑子不清醒,靠着这么一个玩意就想杀人?”
厉随道:“出来听。”
蓝烟没反应过来:“嗯?”
屋门“吱呀”被打开一条小缝,很有礼数的祝二公子这回是出来了一半,他及时表示,我没有偷听,是你们聊天的声音太大了,我又不困。
厉随笑笑:“你对刚才的事情怎么看?”
祝燕隐道:“幕后之人或许不是要让潘锦华杀你,而是要让你杀潘锦华。”
当晚的打斗凶险,厉随是留了情面,处处顾着潘锦华的性命,才能给他一个全须全尾。那倘若没留情面呢?毕竟按照厉宫主平时“我杀你全家”的冷酷气场,以及对潘仕候半冷不热的态度,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会认定厉随即便愿意救潘锦华,也是一掌打晕了带回家,绝不会多半分的耐心护他周全。
江胜临道:“你若真杀了潘锦华,就等于得罪了整个天蛛堂。”虽然现在也算得罪吧,但那是因为潘仕候脑子不清醒,才会歪打正着,并不在计划范围内。
“费这么大力气,只为挑拨宫主与潘仕候之间的关系?”蓝烟皱眉,“那小老头有什么好挑拨的,天蛛堂又不是大门派。”
“不如我们先盯着潘仕候。”祝燕隐提议,“对方若想利用他,一定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厉随道:“好。”
“那我先去吃饭了。”江胜临站起来,打着呵欠往外走。
蓝烟也跟去帮忙,临出院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见自家宫主正在和祝公子对视而笑,含情脉脉的,后背顿时就渗出一层白毛汗,什么情况!
“江神医,神医,你真的觉得这样还是正常的吗?”
“那当然,你为什么会觉得笑不正常?”
“因为我家宫主并不经常笑。”
“谁说的,下回你在他面前提鲁青试试。”
“……”
祝二公子其实是想过要继续邀请厉宫主同屋而眠的,甚至还准备了一段辞藻优美华丽的诗作为梦话吟诵,但同时又担心万一自己再次忍不住睡到癫狂了呢,毕竟最近确实累,漫漫长夜装睡不易,下次还是选一个短一些的时间吧。
“你回去之后早点睡。”
“好。”
依依惜别,千回百转。
把隔壁送出了十里长亭的架势。
……
潘仕候在房中一连待了三天,直到第四天下午,才脚步虚软地出了门。祝燕隐恰好正在院中闲逛,迎面撞个正着,还以为自己见了鬼——先前只在话本里读过印堂发黑,这回才算知道了什么才是真的黑。
祝小穗赶紧拉着自家公子闪到一边,小声道:“这是中邪了吧?”
祝燕隐一路目送潘仕候进了万仞宫的院落。
“走!”
祝小穗莫名其妙,我们要走去哪里?
祝燕隐随手抄起一盘瓜,假模假样地敲门:“我家新送来了一些西域蜜瓜,要尝尝吗?咦,潘掌门也在,那正好一起吃。”
厉随与他对视。
祝燕隐:我好奇又担心你所以就来了你要是觉得不妥当那我放下蜜瓜立刻走但你等会要告诉我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厉随侧身:“进来。”
祝燕隐:好的好的!
他自己挪了张椅子坐下,姿态端正地吃瓜。
潘仕候面色似有不悦。
厉随却没有让祝燕隐离开的意思,只问:“找我有事?”
“是,锦华的事,你也听说了。”潘仕候嗓音嘶哑道,“那日我拦着江神医,也是一时心急,你莫放在心上。”
厉随道:“好。”
潘仕候站起来,颓然道:“那我先回去了。”
祝燕隐:“?”
你这就回去了?
厉随打开屋门,一路目送潘仕候离开。回头就见祝燕隐手里举着半块甜瓜,正满脸疑惑。
“怎么,瓜不好吃?”
“他就说这么一句话?”祝燕隐放下银叉,不可思议道,“来都来了,至少得假装关心一下你的咬伤吧。”
“那怎么办,不然我再叫他回来,给你演一场叔侄情深?”
祝燕隐:……那倒也不必。
“看他已是半个死人,估摸也想不了多周全。”厉随就着他的银叉,把剩下的半块甜瓜吃了,“你喜欢吃这个,往后我从金城替你送。”
好听的甜言蜜语总比烦心事更令人轻松快乐。于是祝燕隐也不想再讨论什么潘仕候了,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分完了一整盘甜瓜,把气氛搞得十分浓情蜜意。吃饱喝足,祝燕隐擦擦嘴上的蜜汁,溜溜达达去找堂兄,问:“你打算何时动身回江南?”
“明日。”祝欣欣正在研究沿途买来的字画,“你当真不同我一起走?”
“不走。”祝燕隐装模作样,也陪他看了一阵画,然后很随意地说,将来我带厉宫主一起回柳城。
祝欣欣难以理解,有这个必要吗,不用了吧?
祝燕隐胳膊肘猛烈一拐:“我家又不是你家。”
祝欣欣:……算了,你脑子有病,我不与你计较。
祝燕隐继续道:“你回去之后,预备怎么样同我爹与大哥,还有诸位叔叔伯伯介绍厉宫主?”
祝欣欣更难以理解了,我为什么要向全家人介绍厉宫主,我和他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
祝燕隐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殷殷动情:“你好歹也算来了一趟江湖,难道不打算炫耀一下吗?”
祝欣欣:“确实没这个打算。”
祝燕隐表情凶残,手下狠狠一捏。
江南贵公子神情一凛:“……当然也可以稍微提一提,你先松手。”
祝燕隐道:“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祝欣欣没懂,你替我准备好什么了?
祝燕隐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纸,是真的很大,纸之大,一张桌子铺不下。
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祝欣欣:我当场就觉得自己瞎了。
他差人点亮烛火,在堂弟的粗鲁江湖淫威下,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厉宫主义薄云天,家产丰厚,武功卓然,人品高洁,捐建学堂,拾金不昧……并且每一项优点下方都列举了详细事例,年月日人物地点一样不缺,可见一定是真的。
祝欣欣评价,我觉得稍微有些刻意,不然你再改改。
祝燕隐拍板:“你就按这个说。”
祝欣欣收起纸张,让我按照这个说倒是可以,但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祝燕隐摆出苦情的姿态来,单手扶住额头,叹气:“唉,我已经出门数月,爹娘与兄长一定担心极了,让他们早点知道厉宫主如此高尚稳妥靠得住,也好少为我操些心。”
祝欣欣道:“虽然你看起来还是很做作,但行吧,我替你说便是。”
祝燕隐不动声色地心花怒放:“嗯。”
又许诺:“若你都按照我纸上写的说了,将来我送你几幅好字画。”
祝欣欣不屑,你能有什么好字画,好字画都在你大哥房中。
祝燕隐豪气万丈:“我去替你抢来。”
祝欣欣摆出兄长的姿态,慈祥教育:“读书人怎可说抢?”
“那你要不要?”
“要。”
成交!
第50章
翌日清晨, 祝燕隐亲自将祝欣欣送出城,白色的车马队伍浩浩荡荡,盘旋在山道间, 远望像是一片轻盈云环, 仙气飘飘极了。
村子里的百姓看到之后, 便会感慨一句,这么富贵的人家, 也不知走在路上会聊些什么话题。肯定是与柴米油盐奔波生计无关的,八成除了诗就是酒,还得是千金一两的好酒。
祝燕隐问:“都记住了吗?”
祝欣欣回答, 来来去去无非就是些花式吹捧的故事, 有何可记不住的。我不仅记住了, 还能在原有基础上重新进行完善加工, 比如说厉宫主兴建学堂,我觉得就不妥当,咱们家与多地学堂书院皆有来往, 你这谎言岂不是一戳就破,不如改成善堂施粥。
祝燕隐一琢磨,也行, 那沿途再经过穷苦之地,我便说服万仞宫去发放粮食。
或者我自己发也行啊, 这一路攒了不少银子, 私房钱很够。
送出三道山弯之后,祝燕隐收紧马缰,一路目送堂兄的队伍远去,这回很是顺利,并没有再冒出青面獠牙的张参, 或者青面獠牙的潘锦华,或者青面獠牙的其他人。
祝小穗问:“公子在想什么?”
祝燕隐叹了口气:“有些舍不得堂兄。”
“咱们也马上就能回家了。”祝小穗宽慰,“上回江神医还在说,公子的恢复状况好得很,顶多再有两个月,就能完全想起先前的事情。”
祝燕隐应了一句,比起自己这不轻不重的脑疾,他倒是更想听到关于厉随旧伤的好消息。
祝小穗提醒:“堂少爷的队伍已经看不见了,公子,咱们也回去吧。”
祝燕隐收回飘到九天外的神思:“走,我们去找刘喜阳。”
祝小穗一愣,还要去?
这几天天蛛堂出了事,整个武林盟都人心惶惶,即便江胜临已保证过此毒并不会通过撕咬传播,大多数人依旧惴惴难安——毕竟神医可能会失手,但张参与潘锦华的病例却是真切存在的,实在不敢马虎。
刘家庄的人也在讨论潘锦华的毒,刘喜阳站在一旁听着,眼底看不明是什么情绪。
“祝二公子您来了。”
“……”
“刘兄!”祝燕隐跨进院门,照旧是一脸喜气洋洋,宛若要来刘府过年。
刘喜阳无声长叹,示意其余弟子都退下。
祝燕隐倒还不适应了,你今日怎么没有继续装晕,那我岂不是白准备了一路假惺惺的关怀之语。
刘喜阳坐在厅中,像是下定了决心,道:“祝兄连日找我,可是对我有所怀疑?”
祝燕隐:“没有没有。”
刘喜阳咬牙:“我确实与尚儒山庄有关系。”
祝燕隐:“咳咳!”
等等,你怎么张口就来,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他捧着茶杯,惊讶地看着刘喜阳。
先前谭疏秋说曾有黑影夜半找过刘喜阳,而又恰恰只有刘喜阳一人从毒妇手中逃脱,祝燕隐的确在怀疑,但却从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爽快地主动承认——祝二公子原本的计划,其实是想在众目睽睽下多找他几次,让幕后之人坐立难安,从而有所行动的。
现在突破口既然从另一个方向打开了,那管它是真是假,听一听也无妨。
刘喜阳道:“全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那妇人名叫右慈姑,数月前主动找到我,说能助我夺下刘家庄掌门之位。”
故事听起来总算有了些话本江湖的调调,但祝燕隐依旧不解,现任掌门不是你亲叔父吗,我看他又健壮又彪悍,像是还能再活两百年,你怎么现在就惦记上掌门的位置了?
刘喜阳赶忙辩解:“我并不想伤害叔父的性命,甚至连养老的宅子都已经替他选好了。
祝燕隐很懂行情地问:“湖底水牢还是高塔密室?”
刘喜阳噎了一噎:“是蟠城一处依山傍水的大宅子。”
祝燕隐:“那你还挺有孝心。”
刘喜阳满面受辱。
祝燕隐也很无辜,我并没有嘲讽你,我是真心实意在夸奖的。毕竟话本里都是关进破水牢,你还能记得给安排个大宅子。
刘家庄在江湖中声名显赫,势力盘根错节,内斗多,年轻后辈更多,各个都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应当在家族中占有一席之地,刘喜阳自然也一样。但他的地位比较尴尬,属于高不成低不就,武学与为人处世都不算顶尖,这么一块料,当个分舵舵主倒也罢了,想要登上掌门之位,简直难于登天。
刘喜阳道:“右慈姑就是在那时找上了我,她在刚开始时,并未暴露魔教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尚儒山庄的人,而我又向来喜欢结交好友。”
结交来结交去,就被拉进了魔教的泥淖。刘喜阳自然知道正派名门与焚火殿扯上关系,会是怎样的下场,但他当时已经与右慈姑联手做了不少事——
“等一下!”祝燕隐打断,“你这个‘做了不少事’,具体是指什么?详细说一下。”
刘喜阳看似答得很挣扎:“都是些针对本门师兄弟动的手脚,其实都不算什么大事,但一旦变成与魔教联手……那些事足以置我于死地。”
祝燕隐心想,你还真是不坑外人。
刘喜阳道:“当时的我已无路可退,只能答应继续与右慈姑联手。”
祝燕隐问道:“所以你早就与尚儒山庄的人有了联系,那逃走的杜钱,也同你是一伙的?”
刘喜阳默认。
祝燕隐继续问:“那崔巍、赵鸿鹄、葛长野三人的命案,也与你有关?”
提及此事,刘喜阳脸上懊悔与愤恨更甚,半天方才道:“右慈姑与杜钱当时只让我多拉拢一些人,我刚开始时不肯,后来却被他们威胁,我实在害怕,加上他们又向我许诺,绝不会伤人性命,我就配合杜钱一唱一和,用临州的好日子做诱饵,将崔兄三人骗离了队伍。”
“那谭疏秋呢,你们也想拉他入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