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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燕隐正在客栈里等。
厉宫主的习惯很好,进门先洗三遍手,洗干净才去捏脸。
祝二公子一巴掌拍掉:“说正事。”
“古撒蛮迈打算杀了徐云中,我已经将他带回来了。”厉随道,“就在后院关着。”
“徐老板和他的朋友没事吧?”
“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你说得对,祝燕隐知错就改:“那你有没有事?”
厉随:“没事。”
祝燕隐:“……”
一般像这种情况,大家都是要装病示弱演一演的有事的,叫情趣。
但上来就硬邦邦地来一句“没事”,好像也颇有几分轻蔑的狂妄,看起来好迷人好霸道啊,简直就是霸道宫主,令读书人难以招架。
祝燕隐:“嗯嗯嗯!”
厉随又捏了一会儿他的脸,才比较满意地说:“徐云中似乎将他那位朋友带回来了,应当是想求助江胜临,古撒蛮迈至少要明早才能醒。”
祝燕隐坐在床边:“也不知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解药。”
“你可以去试试看。”厉随道,“不过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一身黝黑土味,只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祝二公子心想,徐老板说蜡黄,你说黝黑,加起来岂不是又黑又黄。
确实有碍观瞻。
他原本还想去徐云中房中看看他的那位宋姓朋友,却被厉随强行扯到床上,读书人假模假样地搞了一下欲拒还迎,然后就抱着大魔头舒舒服服地睡了。
翌日,伺候他起床的是祝小穗,因为机智的书童在意识到“公子在万仞宫好像过得很快乐,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回祝府”之后,就有了职业危机感,经常瞒着舅老爷偷偷溜过来。祝燕隐趴在床上,打着呵欠问:“那位宋公子怎么样了?”
“早就醒来了。”祝小穗替他准备衣裳,“我就知道公子要问,特意去看了一眼,当时宋先生正抱着徐老板大哭呢,两人看起来是真的关系很好。”
祝燕隐也去凑热闹。
宋玉此时已经与徐云中解开了误会,身为名震东北……或者说至少也是名震东北偏南一带的知名美少年,他对美丽的追求程度比起徐云中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也对同样美如皎月的祝二公子一见如故。三位白衣飘飘的读书人坐在一起,若被江湖人看到,飞升的传闻怕就再也洗不清了。
徐云中感慨:“能与宋兄再度相逢,徐某真是死而无憾。”
祝燕隐只好再度提醒:“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要去死,下蛊的罪魁祸首不是已经被带回来了吗?”
古撒蛮迈虽然也身受重伤,但他没有江神医,只有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冷水,透心凉。
“咳咳。”他浑身乏力地靠坐在墙角,艰难地喘息着。
院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门就被推开了。
进来了三个人,祝燕隐,徐云中,还有坚持一定要一起过来,所以祝燕隐不得不给他弄了把轮椅的宋玉。
古撒蛮迈眼珠转动:“你们是来要解药的?”
祝燕隐盯着他看了很久。
在一片寂静的屋中,被人这么直勾勾盯着,光线昏暗,外面雪化滴答,还是有些毛骨悚然的。古撒蛮迈不得不先出声:“你们又想玩什么花样?”
祝燕隐端过一把椅子坐下:“没什么,想与你聊一聊。”
古撒蛮迈看了眼徐云中,威胁道:“除非你们将我放了,否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美丽的徐才子勃然大怒,谁允许你直视我的?!
祝燕隐摇头:“我不是想问你解药的事,也不想问你焚火殿接下来的计划。”
古撒蛮迈警惕:“那你想问什么?”
祝燕隐看着他:“我想问,你是为了什么活着。”
古撒蛮迈:“狗屁!”
宋玉立刻脸上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真的?”
古撒蛮迈恼羞成怒:“我是说你这问题算狗屁!”
“你不说,我帮你说。”祝燕隐慢悠悠道,“你被赤天从西南请到东北,千里迢迢,后又助纣为虐,不惜落得天下满骂名,肯定不是因为你喜欢被人骂,而是因为赤天许你名利,你才会心甘情愿替他做事。”
古撒蛮迈:“狗屁!”
他学大瑜国的语言没几年,在骂人方面确实词汇贫乏。
祝燕隐道:“所以假设你活着是为了名利。”
古撒蛮迈虽说嘴上在骂,心里却觉得他这问题纯属废话,世间有谁会拒绝名利?
“现在你落入万仞宫手中,身受重伤,没有任何可能逃脱,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在牢狱中度过余生,既然名没了,利也没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
祝燕隐断言:“你不想死。”
古撒蛮迈不想再听他念咒:“你为何不问我解药?”
祝燕隐皱眉:“你为何总是惦记着解药?”
古撒蛮迈嘲讽:“你别以为装神弄鬼,我就会中计。”
“你生而为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居然不替自己可悲,还总是在惦记别人的生死。”祝燕隐摇头,“何其可怜。”
徐云中与宋玉也冷眼看他。
被三个雪白的读书人这么轻蔑盯着,是个人都受不了,古撒蛮迈看着徐云中,恶毒地问:“你身中剧毒,也快死了,名利一场空,那为什么还不去死?”
徐云中反问:“谁说我是为名利而活?”
古撒蛮迈冷笑:“无论你是为什么活着,也马上就要失去了!”
结果徐公淡然道:“我是为天地而活。”
古撒蛮迈:“……”
徐云中负手而立,姿态美丽,用俯视的怜悯姿态看着丑男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既然天地尚在,万物缤纷,那我自然应当好好活着。而你,现在名与利都没有了,又是为什么而活?”
古撒蛮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就这么被带跑偏了。
第67章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古撒蛮迈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深奥的问题。
他之所以愿意从西南来到东北, 是因为赤天许下的名利,而后来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包括练噬月、屠正道、掠金银,也都是想要焚火殿尽早一统江湖, 这么看来, 自己的确像是在为名利而活。
但现在人已经落入了厉随手中, 别说名利,就连自由都已彻底失去, 是不是就应该去死?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古撒蛮迈不想死。
那么问题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他并不认同徐云中的活法, 天地关我屁事。
祝燕隐洗脑点拨:“你有没有想过, 你自己就是天地?”
古撒蛮迈眼底再度露出迷惑而又隐隐震惊的神情。
我是天地?
“你即是天, 天即是你。”祝燕隐突然伸手指向徐云中, “知道他为什么身中剧毒,却不会死吗?”
古撒蛮迈不自觉就干咽了一口唾沫:“因为有解药。”
祝燕隐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这西南人:“你怎么直到现在还想着解药?”
古撒蛮迈:“……”
祝燕隐谆谆善诱:“人既生于天地间,百年后也要归于天地, 那天地与你又有何分别?”
连大瑜官话都没有好好学习过的古撒蛮迈更晕了:“没、没区别。”
“那么现在你已经明白了,你就是天地,既然天地不灭, 你就不会死。”祝燕隐道,“至于这具躯壳, 无非是行走的皮囊而已, 就算不长成这副容貌,你也还是你。”
古撒蛮迈完全跟不上这个节奏:“对,是我。”
“无论天晴下雨、花开花落,天地都是不会变的,虽然冬日万物萧瑟, 春天百花盛开,但天地始终是天地,本质没有任何改变,变的只是在别人眼中的表象。”
“而你也是天地,那么同样的道理,你的本质一样是不会变的。无论你是为焚火殿杀人,还是在西南织布,或者是加入我们武林盟,你都始终是你,既然如此,那你待在哪里,选择做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古撒蛮迈:“……”
祝燕隐站在屋中,姿态凛然,纯白如万丈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而你既生为天地,就该追求与天地同生,所谓功名利禄在亿万万年的洪流中,简直轻不可言。真正的天人合一,是超脱肉体的禁锢,向着至真至善至美,追寻宇宙的永恒。”
古撒蛮迈仰头看着他,吃惊得说不出话,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更不知道,原来在自己苦苦追名逐利的时候,这些白衣服的读书人居然已经开始追求宇宙间的永恒——他原本以为初入焚火殿时,那满殿的金银和满桌的佳肴就已经是神仙日子了。
三个美丽高傲的读书人站在一起,连房间都会发光。
古撒蛮迈看着这刺眼的飞升画面,胸口一阵钝痛。
祝燕隐又道:“现在你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你是谁?”
古撒蛮迈完全不想再经历一次刚才的内心洗涤,因为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前三十年都在渺小卑微地白活了,就像天地间的一只愚蠢蝼蚁,完全不像赤天所描绘的那般显赫华贵,于是惊慌地说:“我不知道!”
祝燕隐掷地有声:“你不是古撒蛮迈!”
古撒蛮迈心都在颤:“我不想听!”
祝燕隐震惊极了:“为什么不想听,你竟不愿知道自己是谁?!”
古撒蛮迈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想活。
因为现在死了,好歹还是以魔教护法的身份死去。但若再被迫听完自己为什么不是古撒蛮迈,那可能连自杀时都会觉得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在消失,不重要的,不值一提。
他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来。
祝燕隐却并不打算停止,又端来一大壶茶,看上去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起步。
古撒蛮迈崩溃地求助徐云中——他实在是无人可求,因为另一个轮椅上的读书人一直在横眉冷对,看起来完全没指望。
徐云中冷道:“我虽精神不死,但你的那粒毒药,却阻碍了我对世间至美的继续追求,我为何要帮你?”
古撒蛮迈赶忙道:“那不是毒药!”
祝燕隐“啪”一声合上玉扇:“你不是古撒蛮迈,是因为没有这个名字,你还是你!”
古撒蛮迈声嘶力竭:“真的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是因为厉随身边有个江胜临,天下第一的神医,也是用毒高手。在赤天提出要求时,古撒蛮迈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研制出足以瞒过江胜临的蛊毒,所以赤天便用一粒糖丸假称蛊毒——只有完全查不出,才是真正的无药可解。
祝燕隐安慰奄奄一息的西南人:“好啦好啦,你是古撒蛮迈。”
“……”
厉随一直在院中站着。
徐云中施施然将轮椅上的宋玉推了回去,打算一起饮酒庆祝。
祝燕隐笑嘻嘻地搂住厉随:“好了,你派人去审他吧。”
“方才那番话,跟谁学的?”
“庄子,还有自己的信口胡扯。”
厉随单手抱起他,踩着积雪向外走。
祝燕隐假模假样:“你还是放我下来吧,要被舅舅看见了。”
“看见就说你不想走路。”
“我哪有这么懒?”
“那你自己走。”
“……算了,这么大的雪,舅舅应该不会出来。”
好善变的读书人。
晚些时候,武林盟与万仞宫的人一起审完了古撒蛮迈。
武林盟的弟子奇怪地说:“他是不是中邪了,怎么一直哆哆嗦嗦,神思恍惚的?”
万仞宫弟子回答:“不知道呀,可能是在怀疑人生吧。”
古撒蛮迈的供词很厚,或许是担心不厚会再被洗一次脑,重新变回一粒尘。
万渚云在灯下一页一页翻阅,发现赤天也下达了与自己一样的命令,命所有重要的护法与弟子若无必要,必须时刻待在一起,不可单独行动。主要是因为落单的护法对厉随而言,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他不愿辛苦培养出的手下就这么被捏死。
噬月大法必须在极寒之地练就,而雪原上唯一符合要求的地方,就只有焚火殿的冰宫。冰宫四周遍布凶险机关,赤天在大多数时间都与护法一起待在那里。
至于被魔教掳走的雁儿帮与粟山派,也是被关在焚火殿中。古撒蛮迈曾听赤天说起过,那时众人的内力还没有被摄取,不知道现在有没有。
祝燕隐道:“可惜古撒蛮迈在诸多护法中,也只是个制毒的小角色,并不知道太多焚火殿的秘密,若能抓到原野月与银笔书生就好了。”
两人是赤天的左膀右臂,也是除赤天之外,分得最多内力的护法。
万渚云道:“赤天贪生怕死狡诈成性,只怕除了冰宫,还会替自己找新的极寒宫殿,用来练功藏匿。”
“先去雪城吧。”厉随道,“速战速决。”
他仍记得祝燕隐说过要回王城过年,所以并不想在东北多加逗留。
祝燕隐又去找了舅舅,主要是装可怜加滋儿哇,甚至还用上了激将法,包括但不限于“舅舅带了这么多军队,难道还保护不了一个听话懂事的我吗”?
兰西山:“你哪里听话懂事了。”
“舅舅先前说的,我想起来了。”祝燕隐迅速回答,“舅舅在骂堂兄的时候,曾说我是祝家最听话懂事的后辈。”
兰西山唏嘘不已,是啊,回想当年,大外甥白白胖胖,拖着奶音眨着眼睛,长辈说什么听什么,是何等可爱,哪里像现在,杵在房间当中,吵得心脏都开始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