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随站在旁边,不悦地屈起手指,在他脑后敲了一下。
祝燕隐一惊:这醋也吃?
原野月却对祝燕隐没有丝毫兴趣,她只抬头看着厉随,两道视线几乎要牢牢钉在他身上。这也是她自雪崖那夜之后,第一次仔细看他的容貌——其实并不像自己的弟弟,两人的眼神虽然一样冷漠,但眼睛的形状完全不同。
她因为这份“不像”而愈发愤恨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因为一双不像阿星的眼睛,就能从自己手中逃脱?
然后这回就换成祝二公子不是很高兴,大姐姐你差不多意思意思看一下就可以了,直勾勾盯着是要做什么?我允许你盯了吗?
于是他清清嗓子,和蔼地展开宇宙大探讨:“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原野月:“滚。”
祝燕隐:好的好的,我就知道这条路行不通,那我们换个方式。
厉随摸摸鼻子,像是在忍笑,他并不想说话,只想听他叽叽喳喳说话。
祝燕隐道:“江神医说你的许多指甲都损坏了。”
原野月的手垂在身侧,不像普通姑娘的手指那么莹润,指甲都是凹凸不平的,像是曾经无数次受伤,又无数次长好。
“江神医还说,你的指甲不是被别人弄伤的,是被自己抠断的。所以我就好奇,好奇你究竟在练什么功夫,居然需要忍受这么大的痛苦。”
原野月:“滚。”
祝二公子并没有被这对方取之不竭的“滚”字打击到,因为古撒蛮迈刚开始时也一口一个“狗屁”的,但他现在已经开始日日在地牢里,痛哭流涕地反思为何别人都活得如闪烁星辰,而他自己却活得像卑微尘埃了。
祝燕隐从袖中掏出写得密密麻麻一大张纸:“然后我就稍微分析了一下。”
原野月:“……”
祝燕隐将纸铺平,当然不是他分析出来的,是厉随分析出来的,但一家人还分什么你和我,对吧,于是他将功劳抢了过来,装模作样侃侃而谈:“噬月大法虽然能吞噬他人的内力,但每个人的内力都不大相同,按理来说,赤天在拿走任何一个人的内力后,都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但他并没有。”
不但没有,有一阵还隔三差五就冒头,活跃得跟个饿死鬼似的,各种急头白脸。
祝燕隐道:“然后我就猜测,第一个拿走别人内力的并不是他,而是你,你与赤天练的都是噬月,待你将这些内力完全融合,汇至大天后,再由他从你身上取走。”
就像厉随所描述,那种剧痛是肝肠寸断、筋骨碎裂,赤天虽然不会真对她下死手,或许还会留下一小半内力作为奖励,但在整个过程中,所遭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祝燕隐一口气分析完,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厉害大侠。
结果被原野月讥讽:“你知道什么叫汇至大天?”
“……”
装大侠失败的祝二公子一把握住大魔头的手腕。
你看她!
第72章
厉随干脆了当地问:“杀了她?”
祝燕隐:“……”
好不容易才弄回来, 这就要杀,是不是过于简单粗暴了。
不过他倒是有一个意外的发现,那就是在听到“杀”字时, 原野月的眼神稍微闪了一瞬, 像是有些惊慌。
她怕死!
居然怕死?
古撒蛮迈怕死也就罢了, 因为那个人的脑子确实不太好用,长得也很猥琐贪生。但原野月身为焚火殿大护法, 地位仅次于赤天的存在,也会怕死?这好像与身份不太匹配啊,难道不该“誓与圣教共存亡”之类?
原野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神情很快就恢复如常。
但再如常也没用, 凭祝二公子的脑袋, 顺着一根蛛丝也能掏出一窝……呃, 大蜘蛛,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既然怕死, 还很疼爱她自己的弟弟,那么就等于有两个弱点,事情一下就好办多了。
原野月干脆闭起眼睛, 看起来不愿再多说一句话,也不想再泄露半分情绪。
祝燕隐想了一会, 问道:“我听说你有个弟弟, 他还活着吧?”
直白程度与厉宫主的“杀了她”有一比。
原野月的眼皮果然又颤了一颤,微不可见的,甚至连一直盯着她的祝燕隐也未发现,只有厉随一人觉察出来。
祝燕隐继续尖酸:“看你不说话,那八成是死了。”
原野月这回睁开了眼睛, 嘲讽:“这就是你的本事?”
祝燕隐毫不示弱地嘲讽回去:“看你这般冷静,那你弟弟八成还活着,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要死了。”
因为这句话,原野月的怒火“轰”一声被引燃,她不顾自己周身为寒气所伤,拖着椅子便踉跄着向前扑来,一口牙白森森的,脸也白森森的。头发散乱五官狰狞,活像从地底爬出来的女鬼。
于是斯文的读书人就被吓到了,不是装的,是真被吓到了,这“咣当”一下突然变身,谁能顶得住。
厉随飞起一掌,将原野月扫至墙角:“找死。”
原野月嘴角渗血,眼珠子瞪着,看起来更吓人了,祝燕隐觉得自己今晚八成会做噩梦。他原本还想再壮着胆子激几句,毕竟对方现在看起来已经很生气了,而暴怒的人往往最容易丧失理智,但还没来得及组织好措辞,人就已经被厉随拎到了小院中。
“等等,你干嘛拉我出来?”
“看到她的样子,你难道不想吐吗?”
祝燕隐莫名其妙,我不想吐啊,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吐?
厉随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恶狠狠地伸手掐脸:“那你当初为什么会被我吓吐?”
大魔头也是有审美的,虽然他平时看起来好冷漠好随意,但其实非常在意自己在江南阔少面前的形象。先前祝燕隐时不时“呕”一下,他理解成读书人不经吓,但现在看看,好像也不是不经吓,毕竟里面那个都那么张牙舞爪了,他还在面不改色地巴拉巴拉说话——所以自己居然比失心疯的妖女还要更恐怖?
祝燕隐不假思索,立刻给出正确答案,主要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有你在,我就不害怕了,充满安全感。
厉随还在继续扯他的脸。
祝燕隐:这么标准的回答也不行吗,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是在绞尽脑汁地无理取闹,好随便把我捏扁搓圆。
他拍掉厉随的手:“走,我们去找古撒蛮迈。”
“不再继续用原野星激她了?”
“这种事讲究一鼓作气,中途被打断,回去我们会没气势。”祝燕隐有理有据,“不过不打紧,我们先去问问古撒蛮迈,再定下一步要怎么做,现在至少能确定原野星没死了,不算一无所获。”
古撒蛮迈被关押在另一处空房里,他的待遇其实还不错——虽然作恶多端理应偿命,但不用现在偿,至少得等到焚火殿被彻底踏平后,才能秋后算账。
古撒蛮迈一看到祝燕隐就头疼,就开始脑内无休止地循环“你是谁,是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有时候还带着山谷回音,简直痛不欲生。
这回也是一样。
祝二公子可能也知道自己杀伤力惊人,于是在古撒蛮迈抱头痛哭之前,抢先一步解释:“这回我不与你谈人生了!”
古撒蛮迈双目含泪,嘤。
祝燕隐道:“我想问关于原野月的事,你们是一起加入焚火殿的,她一直留在赤天身边吗?”
“是。”古撒蛮迈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要我背叛旧主供述情报啊,好说好说,还以为又要聊宇宙的尽头。
根据他的说法,原野月与赤天的关系极为亲近,比其余所有护法加起来都亲近,两人甚至还经常同宿一屋,原野月十天八天下不了床,是常有的事。
祝燕隐细问:“他们在房中干些什么?”
古撒蛮迈答:“那还能是什么。”
祝燕隐:“说清楚。”
古撒蛮迈想,你们搞宇宙的读书人,怎么也对这种事感兴趣,于是说了一句非常直白的、关于男女那档子事情的描述,确实很清楚。
祝燕隐没有一点点防备,惊呆了,当场后退一步以示纯洁,听听这是什么粗鄙之语,啊,耳朵疼。
厉随替他继续问:“只有这一件事?”
古撒蛮迈越发不解,对啊,不然一男一女同处室内,难道是在看着武林秘籍练功?
其实还真是在练功,但很明显,焚火殿其余护法并不知情,都只当两人是情人关系。根据古撒蛮迈所说,原野月极受赤天宠爱,这么多年来,两人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待在一起,从未分开超过三天,尤其在每次行动时,更是必须带着原野月。
“从未分开超过三天?”
“对。”
祝燕隐道:“再说说她的弟弟。”
古撒蛮迈比较为难,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多少,而且你们在前几天不是已经来问过一次了?再问也一样是那几句陈芝麻烂谷子,姐姐关心弟弟,弟弟不愿意见姐姐之类——是真的不愿意见,这么多年,原野星甚至从未来过焚火殿一次。
“你们都没见过?”
“没有,或许只有教主一个人见过吧,我曾无意中听到他们聊天,那时教主在劝大护法,说这种事情得慢慢来,否则只会将阿星越逼越远,不过在看到我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说了。”
黄家四姐妹一直瞧不起原野月,觉得她是靠着皮肉才博得赤天宠爱,成为了大护法。四姐妹仗着己方人多,平时总喜欢闲言碎语讥讽几句,原野月极少理会她们,唯一的一次震怒,也是因为黄鹂不知死活,提到了原野星。
“黄家四姐妹险些被活活掐死,后来还是教主出面,这件事才算翻篇。在那之后,她们就不太敢在明面上继续嘲笑了,原野星三个字更是成了焚火殿的禁忌。”
……
祝燕隐和厉随一起回到住处。
祝小穗快手快脚地替两人泡好茶,他已经混进万仞宫的队伍里很久了,自在得很,丝毫没觉得泡人家的好茶有什么不妥当。
祝燕隐问:“你怎么想?”
厉随道:“原野星就在原野月身边。”
祝燕隐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否则按照原野月的疯魔程度,绝对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去找原野星,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并不需要找。
祝燕隐猜测:“会是暗吗?他也与原野星一样,从来没有人见过其真面貌。”
厉随替他斟茶:“有可能。”
此时祝小穗已经出去了,祝燕隐又问:“那一夜在雪崖,如果焚火殿所有护法都在的话,你应该见过暗?”
“不记得了。”厉随摇头,“那时我神志模糊,完全分不清眼前谁是谁,只是靠着赤天当时说的话,以及后来焚火殿弟子杀人的手法,才推断出十六护法都是吞噬了我的内力。”
祝燕隐道:“也对。”
黑漆漆的小可怜。
倘若暗就是原野星,那么原野月的种种行为就都能解释得通了。假如能将这姐弟二人一起抓住……不过不管是原野星还是暗,似乎都对原野月没有丝毫感情,救是不可能救的,喝一杯庆祝还差不多。
阅小话本无数的祝二公子勇于尝试新思路,提出会不会这姐弟二人只是表面上关系不好,但其实弟弟还是很关心姐姐的,血浓于水相爱相杀那种,说不定近几天就会来搞营救,我们得提高警惕。你看要不要再放出一些流言?就说原野月正在被武林盟严刑拷打,非常残酷的那种。
厉随:“……好。”
祝燕隐:“你刚刚的停顿代表了什么?”
“代表你指手画脚时,像一蓬要飞起来的蒲公英。”
祝二公子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继续走正事路线:“那你觉得我刚才的提议怎么样?”
厉随问:“什么提议?”
祝燕隐:心塞得说不出话。
厉随将他拉进怀中,笑着亲了一口:“逗你的,听到了。虽说我不觉得原野星会来救原野月,暗也同样不会来,但试试你的法子倒无妨,晚些时候我便差人去做。”
祝燕隐这才舒服一些,手脚并用挂在他身上,将下巴往肩头一架,懒洋洋地说:“困了。”
“昨晚踢了一夜被子,闹腾得没睡好,今晚让他们撤两个火盆出去。”厉随在他背上轻拍,“我陪你去歇一阵?”
“不睡,不然晚上又不困了,我还要再想想原野月的事情。”祝燕隐打了个呵欠,哑着嗓子说,“我就这么坐着。”
厉随轻轻托住他的后背,好让人趴得更舒服些。
时光静谧。
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
江神医拎着他沉甸甸的小药箱子,几步登上台阶,也不敲一下,就这么喜气洋洋地推开了门。
第73章
祝燕隐趴在厉随怀中, 嘴上说着要想原野月的事,但其实已经偷懒睡着了,还睡得很香甜, 并没有被推门声吵醒。
于是江胜临刚进来时所看到的画面, 就是厉随正坐在椅子上, 怀中抱着雪白一蓬的祝二公子,一只手还按在人家的后脑上。
听到门响, 厉随懒懒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而面对两人摞在一起的奇妙场景,江胜临只纳闷了一瞬间, 便以十分惊人的领悟能力触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一个箭步冲到桌边, 关切询问:“祝二公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嗓门还挺大。
厉随无话可说, 这辈子难得对某人产生了一点类似于同情的心理,就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