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立刻就站起来去看了。
厉随靠坐在浴桶里, 往他脸上弹了一串细小的水珠:“你这种行为放在书中叫什么?”
祝燕隐回答,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下流, 很风雅。
厉随笑着伸出手:“过来。”
祝燕隐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 帮他把一头湿发挽起来:“什么味道, 腥气这么重。”
“血包。”厉随道, “嫌难闻就去床上等我。”
祝燕隐舍不得放弃这美人沐浴图,便从柜中取出一瓶花油,“哗啦”倒进浴桶里:“香了。”
厉随在这满院子的春日花田里憋气:“嗯。”
祝燕隐催促:“说说看, 今晚的情形。”
厉随道:“万渚云演得不错。”
他那把长刀也是假的,跟杂耍班子的吞剑一个原理,只为让原野月更加相信, 前来救他的人已经身受重伤。
这计划厉随与祝燕隐只告诉了万渚云一人,先前祝燕隐还担心呢, 担心那一脸正气的中年大叔能不能演得天衣无缝, 不过现在听起来像是也还好,不愧是武林盟主。
现在至少确定了先前的推断没错,原野星和暗的确是同一个人。厉随在北上之前,就已经将焚火殿诸多护法的武功套路查了个七七八八,暗的武功路数与赤天极为相似, 而厉随与赤天师出同门,想要模仿出八成,并不算难。
万渚云在初听两人的计划时,有些不解:“不等着暗来,却要假扮成暗?”
厉随道:“暗不会来的,赤天应当也不会来,这两个人冷漠至极,对原野月并无任何怜悯。”
祝燕隐在旁边帮忙解释,我们之所以要对原野月严刑拷打,又说要传消息出去,并不是想让暗或者任何一个人来救她,而是想让原野月觉得我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让暗来救她。
这说法有些绕,万渚云稍微想了片刻:“所以你们要对付的,其实一直就是原野月。”
祝燕隐点头:“是。”
万渚云又提出疑问:“原野月身为焚火殿的大护法,如果能从她身上打开缺口,自然事半功倍。但厉宫主方才又说暗对她冷漠至极,那她凭什么觉得对方会来救自己?”
祝燕隐答,凭她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的弟弟,一个人如果心存幻想,就会使尽浑身解数,说服自己接受所有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为能距离那份美好的想象更近一点。所以只要暗是原野星,那么我们的计划就能成功。
万渚云很快就答应了这个计划。
事实也证明,读书人的脑子果然还是很好用的,而大魔头的功夫一样很了得,黑漆漆的面具一扣,借着院内昏暗虚幻的光,硬是将原野月唬成了癫狂的疯子。
一整瓶花油的效果比较惊人,厉随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可能一个月内都会嗅觉失灵。祝燕隐却很喜欢这种味道,他趴在对方怀里,时不时就凑过去闻一闻,好香啊,你这个诱人的英俊大魔头。
厉随捏住他的后脖颈:“明早还想不想同我去审问原野月了?”
祝燕隐立刻点头,想的想的。
“那还不睡?”
舍不得睡,你太香了。祝燕隐继续乱摸,试图搞一点事情出来,结果被厉随用被子牢牢卷住:“睡觉!”
祝燕隐:“……”
被迫入睡,一整晚都没怎么休息好,总觉得有人又在摸自己的屁股。于是翌日清晨,祝二公子一直在用非常狐疑的眼神盯着厉随,你这人真的好虚伪,一直让我睡觉,背地里却偷偷地摸来摸去,大家一起醒着一起快乐难道不好吗?
厉随在他面前晃晃手:“你怎么了?”
祝燕隐吃着包子,十分冷傲地“嗤”了一声。
厉随:“?”
而另一头的原野月,已经被影卫用锁链牢牢捆了起来,她几乎歇斯底里地挣扎了整整一夜。此时正满头脏污,面目狼狈地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像是市场上死了许久的鱼。
厉随推开门。
祝燕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房间里的原野月吓了一跳。
听到动静,原野月浑浊的眼睛里再度有了光,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比最粗粝的砂纸还不如:“阿星,你们杀了阿星!”
厉随轻描淡写:“是,你的弟弟已经死了。”
“不可能!”原野月恶狠狠地打断,“他不会死的!他逃了!”
“你该庆幸昨晚来的人不是我。”厉随道,“不过逃了也无妨,中了七蝶散,他哪怕回到焚火殿,也无人能救,撑不过半月。”
“不可能!”
原野月盯着厉随,脸上情绪剧烈起伏,有愤怒,有几乎要咆出胸腔的杀机,有恐惧,有自责,还有担心与焦虑,如此种种混杂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要疯了,一把裹着剧毒的火腐蚀了所有理智,也焚尽了眼底的光。
“求你。”她终于认输,血迹斑斑的嘴唇颤动着。
厉随依旧冷漠地看着他。
原野月浑身瘫软:“你们给他解药,他不会回焚火殿的,你们救他,只要能救他,只要能让我看到活着的阿星,我什么都说。”
厉随问:“他人在哪里?”
原野月声音陡然拔高:“你先发誓,发誓不会杀他!”
厉随道:“他的死活不在于我,在于你,多拖一刻,你的弟弟便多受一刻剧毒噬心之苦,昨晚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时辰。”
原野月将椅子捏出道道血痕。
厉随站起来,带着祝燕隐向外走去。
“在林雪峰!”
原野月盯着两人的背影,又尖锐地重复了一遍:“他在林雪峰顶,你们若不救他,我便杀了你们!”
……
林雪峰。
万渚云看着地图:“位于焚火殿以北,地势不低。”
“是整片雪原最高的险峰。”厉随道,“在我小时候,曾经跟随师父上去过一两回,即便是盛夏时节,峰顶也是冰雪缭绕,酷寒入骨。”
祝燕隐光是听一听就觉得冷,这种鬼地方怎么也有人愿意住,不过转念一想,话本里的杀手与隐世高手也很喜欢挑奇怪的地方去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得他们与众不同,属于虚荣心作祟下的咬牙受苦,真是何必来着。
厉随道:“我上去看看。”
祝燕隐立刻:“你一个人吗?”并且用眼神疯狂暗示万渚云。
万盟主:“……”
他倒是愿意亲自去,但有武林盟的担子在身上,万一焚火殿趁自己与厉随都不在,突然发难,岂不是失职,便道:“不如让名剑门的赵少主率人与厉宫主一道,前往林雪峰。”
祝燕隐对赵明传还是很信得过的,便问厉随:“行吗?”
厉随点头:“随你。”
他其实是不需要帮手的,但架不住江南阔少觉得你需要,所以就还是强行带了一个大型挂件。
赵明传受宠若惊:“我?”
祝燕隐拍拍他的肩膀,摆出兰西山式的语重心长:“这件事只有极少几人知道,明传兄,你可不能拖后腿啊。”
赵明传双手抱拳:“义不容辞!”
……
当晚,厉随与赵明传一前一后,抵达了林雪峰所在的山群中。
比起城里,这里还要再冷上数倍。赵明传解下披风,刚想转身说几句话,冷酷的厉宫主就已经消失了,此等轻功,半夜去皇宫里扮鬼也是可行的。赵少主赶紧跟上,他的功夫其实不算低,但比起厉随来,显然要差了不止数倍,就算已经拼尽全力,等好不容易攀到峰顶时,也已经累得眼冒金星。
厉随站在雪中,肩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赵明传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达成“被万仞宫宫主在雪中等待”这一成就,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半天憋出一句:“厉宫主,我……实在丢人。”
厉随已经很不耐烦了,他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兴趣,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之所以愿意站着等,完全是因为祝燕隐一句“你要照顾一下明传兄”,于是也只是冷冰冰地“嗤”了一声,便继续向前走去。
赵明传不敢大意,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手一直握着剑柄。
在避风处,的确搭建着一座石头小屋,屋顶上压了厚厚一层雪,门窗也被冰刃封死。
厉随在屋外站了片刻。
赵明传也竖起耳朵听,四野一片寂静,只有风哮深林。
“似乎……没人?”他试探着问。
厉随道:“是。”
于是赵少主就又达成了“和厉宫主展开交谈”这一成就,好巅峰啊。
既然屋内没人,那也就不必再小心翼翼。赵明传将匕首插进门缝旋转一圈,轻松就撬开了生锈的锁,又从怀中掏出火匣,短暂地照亮了四周。
有床,有桌,或许在隔壁的厨房里还有锅碗瓢盆,但都残破陈旧,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厉随微微皱眉,指尖擦过桌上灰尘。根据原野月的说法,原野星在不执行任务时,便会来此避世居住,谁也不愿意见,但现在看来,很显然,房屋的主人已经至少两三年没有回来过了。
赵明传又翻了翻床褥,摇头道:“被子都是破洞,估计是被春日里的野兽咬的,墙角还有个耗子窝,谁能住在这种地方?”
“把这里照亮一些。”厉随吩咐,“或许能找到一些东西。”
第76章
火匣点燃油灯, 将房屋照得明暗晃动。
木窗与桌椅都摇摇欲坠,靠近风口处的,更是轻轻一按就掉渣。屋子里唯一保存完好的家具, 就只剩下了墙角的一个木柜, 因为摆放的位置避风, 所以勉强还能看。
赵明传戴好天丝手套,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 随着“吱呀”一声刺耳的涩响,空气里泛起细小灰尘。柜子里头并没有什么辣眼睛的脏东西,只整齐叠着薄薄几件衣服, 下头还放着一个黑色包袱, 一个暗红色的紫砂茶壶。
厉随将茶壶拿起来, 轻飘飘的, 不算什么值钱物件。不过能看得出来,茶壶的主人曾经对它极为珍惜,半点磕碰没有, 手柄与壶嘴都被用得油而发亮,颇有些年岁。
赵明传将其余东西也一一取出,放在灯下铺平, 道:“似乎都是少年的衣物,看着身量纤瘦, 顶多十六七岁。”
至于包袱里, 则是裹了个木头匣子,里头装着针线包、手帕、酒囊、鱼钩,还有一张残破的渔网碎片,加起来一共有二三十样,容易磕碰的东西都用布巾包裹着。
如此种种加在一起, 倒是与原野星的特征极为符合。少年,瘦小,来自东海渔村,原本家庭和睦,父母却因一场海难而死,所以他便将所有属于家的回忆都装进了这个木匣里,从故乡千里迢迢带到了雪原。
赵明传不解:“若这样,那他应该对这些家当极为珍视才对,为何会留在石屋中,又多年不回来看?”
厉随并未回答,只拿起桌上的油灯,沿着墙壁走了一圈,最后在南北角停住脚步。
赵明传也跟了过去,这一看,顿时就倒吸一口冷气。
搭建这间石屋的石材是坚硬的玄岩,打磨起来颇费工夫,往往得三五壮汉同时开工,一点一点耐心磋磨才能成型,按理来说应该是刀劈不开,火烧不裂才对。但此时被灯火照亮的墙壁上,却有着一道又一道的指痕,深浅不一,斑驳不平,有些地方颜色还要格外深些,看起来像是干涸的人血。
赵明传心中骇然,赶忙打燃火匣,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其余石壁,果然又发现了更多的抓痕,以及许多诡异的浅坑,坑里往往也伴随着血迹,像是被人用拳头硬生生砸出来的。因为玄岩的颜色很深,所以并不易察觉,若换成浅白色的墙壁,只怕这遍布各处的斑斑血迹,早已吓晕一票人。
厉随用剑扫开床上的破旧棉絮,又从角落处找到了一根生锈的钢索,一头断裂,另一头拴在深埋于地底的铁桩上。
赵明传看出端倪:“这里是一座牢狱。”
而且被囚于此的人,必然整日遭受着极大的痛苦,才会留下这许多触目惊心的痕迹。既然原野月一口咬定这里是他弟弟的住处,柜子里的包袱衣服也的确像是原野星的,那……
厉随道:“他已经死了。”
赵明传一愣:“原野星?”
厉随瞥了他一眼。
赵明传可能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多余,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蠢,赶忙又补了一句:“可他要是死了,暗又是谁?”
“赤天。”
江湖都传赤天对暗的重视程度远超其它护法,甚至亲自教他功夫,而两人的杀人手法也的确极为相似,有时甚至称得上一模一样。
赵明传更加吃惊,他短暂地捋了捋这其中的关系,原野星已经死了很久,而那个活跃在江湖中的高手“暗”,其实是赤天易容假扮?
所以焚火殿其实只有十五名护法,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暗”。
或者说曾经有过,但很显然,命不长。
两人将柜子里的东西带下了山。
祝燕隐还没睡,他听到门响,立刻就掀开被子跑下床,连披风也没来得及裹。
厉随命令:“站住别动。”
祝二公子热情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为什么!
厉随道:“我刚摸过死人的东西。”
祝燕隐迅速后退三步,好的呢,没洗完澡不许上床。
变脸就是这么快。
爱干净的江南贵公子又在被窝里躺了好一会儿,厉随才从屏风后出来,他单手擦着头发,嘴唇被热气蒸熏得那叫一个……啊,不好描述,还敞着衣襟,裤子也松松垮垮,此等充满心机的诱人造型,一看就知道又是故意的。于是祝燕隐清清嗓子提出,不如你先将衣带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