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站在那桂树上,明明有许多的事情要去想,哪里来的天山寒铁长剑,栖凤宗又与何人有仇怨,此事与织星宫是否有关。
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去想,谢尘烟到底去了哪里?
为什么,出了事不第一时间回来寻他?
这几日里沈梦寒依旧宿在问渠楼,晚饭后有栖凤宗的门人求见,却是如今向丛默的首席大弟子,王明野。
王明野向沈梦寒一拱手道:“我们明日便要送师父尸骨返乡,特来向盟主告别。”
沈梦寒道:“我定会查明真相,还向宗主一个公道。”
更要还谢尘烟一个清白。
王明野迟疑了一下,向沈梦寒道:“我正是因此事而来。”
他一揖到地,沉声道:“我以栖凤宗之名,请求盟主不必再追查此事。”
沈梦寒指节微缩,探手取了把折扇来捏在手上,重复道:“不必追查?”
王明野道:“正是如此,此事涉及到贵人,栖凤宗已失了师父,元气大伤,再经受不起磨难了。”
沈梦寒摩挲着象牙扇骨,寒声道:“所以,你们一开始便知道此事并非是谢尘烟所为,是故意将这口黑锅扣到他头上的?”
王明野头也不抬道:“此事是委屈谢公子了,但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谢公子出现的又巧,盟主放心,我自会约束门人,此后栖凤宗亦不会与谢公子为敌。”
沈梦寒攥着那柄骨扇,精细的透雕纹路嵌进他透白手指,留下深深的印记:“你们得罪不起贵人,便去污蔑无辜之人的清白?”
王明野迟疑道:“我也知不该,但谢公子毕竟出身照月门……”
沈梦寒沉声打断他道:“滚。”
王明野一怔,显然是未反应出来这个几可算作是粗鲁的字眼竟然会从沈梦寒这样看似清冷矜贵之人口出讲出。
沈梦寒重复道:“滚。”
因为他父母是魔头,所以所有的脏水都可以向他身上泼,所有的污名都可以住他身上盖。
因为他是谢尘烟,生来便是原罪,便不可以辩驳,不可以光风霁月,站在煌煌日光之下?
他的心意可以被践踏,他的清白不足为虑,他的声名无足轻重。
沈梦寒愠怒起身,一句话都懒得多讲,拂袖向内室走去,轻声吩咐心字道:“送客。”
王明野反应过来,跪倒在地,嘶声道:“求盟主放我们栖凤宗一条生路。”
沈梦寒水烟色的衣摆从青砖地面流水一般滑过,王明野下意识去挽留,绢丝柔滑,从他手下倾泄而过。流水虽缓,却不会停留。
心字怜悯地看着他,好心道:“你若是向盟主坦白,盟主不会不管栖凤宗的死活。”
王明野死死地咬住了唇。
第三十六章 月夜归人
沈梦寒夜里本就极难睡得安稳,如今又忧心谢尘烟的下落,更是彻夜难以入眠。
谢尘烟不在此处,房中没有为他布下的冰盘,凉帐也撤了,对沈梦寒来讲理应是舒服许多。
可是……
心上的焦灼,更胜于身上的煎熬。
街角遥遥传来更声,沈梦寒凝神去听那击柝声,他耳力不行,这边窗子又临河,离街巷也远,许久才听出是一慢三快,已是四更天了。
他起身去倒茶,却听身边“吱呀”一声极细,手中茶壶便脱了手。
一只温热的手从他手中取走了紫砂致密的茶杯,少年清亮的嗓音蒙了尘:“茶凉了。”
沈梦寒“嗯”了一声。
月色被他从窗外连着夏日微暖的风一并带进来,燃了一夜的烛光跟着跳了跳,努力展得明亮了些。
沈梦寒借着那微末的烛光和月光打量着谢尘烟。
出门时干净的外袍已经脏了,却被主人尽力打理过,虽不甚干净,却还算整洁,头发是自己梳的,有些乱,不安分的头发更多了,东一缕西一缕翘着,似是在替主人叫屈鸣不平一般。
谢尘烟用内力温了茶,递给沈梦寒。
沈梦寒没有接,伸指将他头发拆了,谢尘烟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是我。”
沈梦寒微微俯下来,肯定地向他点点头道:“不是你。”
他取了梳子,将谢尘烟按坐在杌子上,捻了些发油来,替他梳那几缕不安分的头发。
夜色缱绻,沈梦寒手中的发丝虽乌亮细柔,却如同主人一般倔强。
谢尘烟委屈道:“他们一群人围在外面,见到我和阿戊从院子中出来便说是我们杀了向丛默。”
他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千辛万苦回到家中便忍不住要向家里人诉苦。
沈梦寒默默无言,任谢尘烟倒豆子一般向他讲那日里发生的事:“我和阿戊远远便闻到了血腥气,从院墙上翻过去,便看到向爷爷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胸口一个血窟窿,咕咚咕咚地喷着血!”
他讲起来事情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夸张上一两分,更似个小朋友了。
宁静的夜都被他讲得热闹喧嚣了许多。
沈梦寒还是从他的话中抓到了盲点,耐心道:“除了向爷爷,附近有没有什么异样?比如凶器之类?”
谢尘烟坐在杌子上,头发被别人抓在手上还不肯老实,扭来扭去的,沈梦寒拍了拍他头顶道:“不要乱动,小心抓痛你。”
谢尘烟闻言仔细想了一想,摇头道:“没见到凶器,我和阿戊刚看了一眼便听到外面有人靠近,出门便与他们动了手,并没有仔细查看。”
这一用力摇头,头发便被扯了一扯,谢尘烟痛呼一声。
沈梦寒无奈道:“叫你莫乱动。”
吃了痛,谢尘烟总算是老实了,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道:“我们一踏上桂树,便看到了尸体,眼睛直直瞪着我们,阿戊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沈梦寒忽视了他的夸张形容,又问道:“小烟,你还记得我们在长汝岭遇到的蛛丝银线么?”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是迟疑的,他对谢尘烟的记忆力,的确已经是不抱信心了。
谢尘烟自然道:“当然记得。”
沈梦寒松了一口气:“那你当时在现场,有见过类似的东西么?你离开的时候,都是些什么人在追你?”
“就是栖凤宗的那些人啊。”谢尘烟肯定道:“没见到,没有。”
谢尘烟连小萍都不记得了,他讲出口的话,又能信么。
沈梦寒不由得犹疑了一刻。
这一顿竟然落在了谢尘烟眼中,谢尘烟不能置信道:“梦寒哥哥,你不信我。”
谢尘烟大多时候都是迟钝的,唯独对旁人的态度敏感。
少年的赤忱之人,容不得一丝的尘埃。
沈梦寒轻声道:“真的没有遇到可疑之人?”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梦寒道:“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杀人,就不得以,打了几个胡言乱语不肯放了我和阿戊的人。”
沈梦寒垂下眼睛,连续三次使用天罗因,怕是对方手中可用之人有限,如果是这样,未能追到谢尘烟,中途放弃也是有可能的。
“想不起来便算了。”沈梦寒轻叹一声问道:“对了,阿戊呢?”
谢尘烟得意道:“他受了伤,我将他送去医馆了。”
沈梦寒一怔:“你怎么将他送到医馆的?”
黑衣羽林搜遍了整座金陵城,绝对不可能落下医馆这样明显的地方。
“我把他丢在马车前,是那马车主人将他送到医馆的。”谢尘烟神秘道:“我还叫阿戊自己付银子了,没有讹诈人家。”
沈梦寒哭笑不得:“这也太危险了。”
谢尘烟道:“不会!我挑了匹看着便机灵的马,又是悠着力气扔的,若是那马真的发疯,我去救他也来得及。”
沈梦寒温声问道:“为什么不先回来寻我。”
谢尘烟迟疑了一刻,小声道:“不会给你添麻烦么?”
沈梦寒用发带将他头发系好:“你不回来,才真正是给我添麻烦。”
他心中有些凉,谢尘烟不信他。
不信他会事事替他周全,不信他会毫无缘由的站在他身后。
一向不肯的多想的谢尘烟想了很多,觉得自己会给他添麻烦。
连回来寻他都是在夜深人静,若是自己流露出一丝的迟疑,他恐怕便要夺门而出,自顾自亡命去了。
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足够坦诚,他也以为自己会是谢尘烟心中的家人、亲人与后盾。
毕竟,谢尘烟那么精心地在打理他们的花园。
原来小傻子也会演戏。
谢尘烟被他勒得痛了,嘶了一声。
沈梦寒替他松了松道:“阿戊在哪家医馆?明日叫阿甲去接他回来。”
言罢放了手,打量了一番又嫌弃道:“快快将衣服换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可能还要出一趟远门。”
谢尘烟刚刚还叽里呱啦地讲了许多话,头一沾到枕头却迅速睡得不醒人事,显是这几日并未好好休息过。
沈梦寒关了窗,吹熄了烛台,目光不再那么清明,上榻的时候手上一不留神便触到了一掌的温热,谢尘烟依恋地在他掌下蹭了蹭,潮湿的呼吸打在沈梦寒的手上。
他怔了一怔,竟是未舍得收回,举了良久,直至手臂发酸,方才慢慢躺倒在榻上。
他一躺下来,谢尘烟便向他身侧凑了过来,头抵在他手臂下方,一只肤色雪白,却肉嘟嘟的胳膊横在他腰上,亲密无间。
那手臂看似有些绵软,白日里执剑时却是青筋爆出,线条劲瘦。沈梦寒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捏——是软的。
谢尘烟在梦中皱了一下眉,却又娴熟地将自己向沈梦寒身边送了一送。
习武之人这般不设防,实为罕见。
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蛊惑,竟然将身无内力的沈梦寒身边视为这世上极安全、全然放松,不需戒备之处。
不惧怕,却也不倚靠。
谢尘烟一觉醒来,太阳都快要落山了,窗子打开着,夏日的河风碾过斜阳细尘,欢欣着抖动着。
他迷迷糊糊地坐在榻上,一时忘了今夕何夕。
沈梦寒在水中绞了帕子替他擦了擦脸,柔声道:“饿不饿?心字姐姐准备的点心都热上三四回了。”
谢尘烟抓住他的手道:“我想吃心字姐姐做的凉糕,还有隔壁茶楼的麻油菜包,还要血燕银耳羹。”
小肚子也适时跟着他咕咕地叫了起来,谢尘烟眼圈都红了:“我好几日未吃到好吃的了。”
沈梦寒哪里会不满足他,又拉着他的手给他擦了擦手指,温声道:“去洗个澡,回来便什么都有了。”
本来是想坠着那栖凤宗的人一起上路的,结果谢尘烟睡了一天,沈梦寒未舍得叫醒他,令息旋与缪知广先跟着去了。
既然已经错过了,那便也不必着急了。
谢尘烟趿着木屐回来,“啪嗒啪嗒”在地上留下一串的湿脚印,头发胡乱挽着,还在滴着水。
沈梦寒取了布巾来,解了他头发给他擦拭,谢尘烟探手取了个包子,初时还记得用餐礼仪,一口一口地吃,不多时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样子可怜,沈梦寒便也不训斥他,只倒了水来轻声道:“别噎到。”
心字忍不住笑道:“不知晓的人,还以为公子是小谢的侍卫呢。”
谢尘烟懵懵地抬起眼来,沈梦寒拍拍他道:“别在意,心字姐姐在同你说笑罢了。”
迟了这一日,沈梦寒便未能离得了京。
第二日西南的战报便呈到了御前,北昭蜀东仓失火,一口咬定乃是南燕所为,奇袭荆湘道宣啸营,肃王帐下中将孟游远力战不敌,壮烈殉国。
沈璋不顾禁令,于早朝之时戎装直闯紫宸殿,束甲请战。
燕帝喝斥了一番,准其所请,拨禁军一万,随肃王归荆湘道。
肃王誓师于白鹭台,诸宗室及将领皆往相送,沈梦寒人在城中,又是黑衣羽林实际上的首领,也只得认命前往。
白鹭台上旌旗蔽日,战甲猎猎,军容威严肃穆,肃王骑在金铠骏马之上。
连久病的五皇子都着了软甲武袍,沈梦寒依旧是褒衣博带,施施然到了此处,诸军自无不侧目。
沈梦寒自己也怔了一怔,他在北昭之时,盛典观礼虽未缺席过,但军营却向来无缘一到,而诸军将士见到他也是要绕路走的,领兵之人又安敢与南燕质子有所交互。
而如今在燕帝的不闻不问之下,日日里宿在青楼中,在城中也无个像样的宅邸,周潜不在,他身边也无人替他打点这些。
他出身贱籍,未得封诰,自认穿着不僭越即可,竟未想到誓师之地,至少应着个束身夹衣来。
北昭皇室有胡人血统,而南燕礼法却严苛,他在北昭日久,不自觉也沾染了些北昭人从草原上带来的自在行径。
这般行状,落到旁人眼中,倒似是他刻意与肃王过不去了。
与北昭大战当前,他这个曾经质北昭数年的质子理应有所避嫌,今日也是越低调越好。
谁料旁人都是玄衣红衣,唯甲胄银亮,只有他一个人,雪衣缓裳,倒似个来砸场子的。
他一进场,反应最大的是九皇子,顺手掷了自己手中的礼弓,唯恐旁人听不到一般,大声道:“什么东西!”
战马上的肃王冷哼一声,执辔调了个方向,不再看他。
沈梦寒摸摸鼻子,现在去换衣裳是不可能了,只得自己寻了个不那么醒目的阴影里站了,谢尘烟迅速地取了个杌子来,又唤人举了扇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