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避而不谈:“是何故友?”
沈怀瑜强笑道:“是在下的红颜知己。”
堂堂承平侯宁肯自污声名都要遮掩此剑的下落,他这又是在为身后哪位大人物做马前卒?
沈梦寒微笑道:“侯爷这位红颜知己可了不得,竟然喜爱舞刀弄剑,不知是哪位武将家的小姐?”
沈怀瑜面色铁青。
行得再慢,转眼已经到了前街。
沈怀瑜见到自家马车,犹如见了救兵,早已顾不得礼数,匆匆向沈梦寒与谢尘烟道了别。
“侯爷莫忘了将那天山寒铁剑送给在下赏玩一阵。”沈梦寒温声道:“或是沈某哪日登门拜访?”
沈怀瑜胡乱应下,有些狼狈地上了车落荒而逃。
沈梦寒拢着袖,有些好笑地看着堂堂承平侯飞奔而去,连马车扬的尘都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谢尘烟立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沈梦寒转身看他,柔声道:“怎么?”
谢尘烟小心翼翼道:“还去吃鹿肉么?”
沈梦寒长笑一声,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道:“去,为什么不去?”
烈日下站了几个时辰,马车摇摇晃晃,沈梦寒不知不觉又昏昏沉沉过去,谢尘烟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将他揽着伏在自己身上,沈梦寒梦中挣了挣,被谢尘烟制住了,用气音在他耳畔道:“是我。”
马车恰巧一震,谢尘烟猝不及防,嘴唇便印到了沈梦寒脸上,炎炎夏日,冰肌玉骨,触之微凉,谢尘烟恋恋不舍在他颊边蹭了一蹭。
谁知晓这样的一个人,一张嘴竟全都是利刃刀锋。
马车停在醉仙居后巷,谢尘烟有些苦恼要不要将沈梦寒唤醒,他却自己醒了,语气有些睡意惺忪的慵懒:“到了?”
谢尘烟“嗯”了一声,却不起身。
沈梦寒伸手去触他的腿:“麻了?”
谢尘烟强忍着麻痒,动了动腿道:“没有。”
沈梦寒笑着替他活了活血,温声道:“是我的错,下次不必这样,我靠着睡也是一样的。”
谢尘烟小声道:“你太轻了。”
沈梦寒一怔。
谢尘烟勾勾他的手指,有些期许道:“你今日能多吃一些么?”
因着谢尘烟这样殷切的眼神,沈梦寒晚间真的多吃了一份鹿肉。
从醉仙居出来,两人肚子里都有些撑。
谢尘烟坐在台阶上耍赖道:“能叫师傅将马车赶到前门来么?”
沈梦寒向他伸出一只手:“这里离问渠楼不远,我们走回去,消消食。”
谢尘烟挣扎地看了看他修长冷白的手指,还是未能忍住诱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抱怨道:“肚子里好涨啊。”
少年正在迅速褪去初见之时的幼圆肉感,温热的手指开始淬炼出劲瘦的力度,一弯一曲间说不出的优雅有力,沈梦寒毫不疑惑,若是任由他成长,如荒草燎原,他将成为天下最出色的武者。
可是,能放任他自由生长么?
沈梦寒笑:“你喝了太多汤了。”
谢尘烟天真道:“真好吃,我们能将烧菜的师傅请回家么?”
上次他吃了北昭的菜式,沈梦寒便请了个北昭的厨子回来,谢尘烟以此类推,觉得合理及了。
沈梦寒拍拍他脑袋道:“什么都想带回家可不成。醉仙居这样近,想吃的时候多走几步路过来不好么?你请了师傅回家,以后城中的百姓再想吃这样好吃的鹿肉,便吃不到了。”
谢尘烟深以为然道:“梦寒哥哥讲得的确有道理。”
夕阳在身后拉成赤热的余荫,在他们身前落下长长细细的两道影子,时而在攘攘人群中折叠在一处,始终未曾分开。
待沈梦寒与谢尘烟回了隐阁,亦召回了息旋与缪知广。
肃王出征,沈梦寒反而闲了下来,却是被困在了金陵城。
他曾质于北昭一十二载,此时若出了差错,太容易被旁人盯上,索性称病避嫌,身上的挂的几桩琐事闲差也交待了出去,隐阁也闭门谢客,一心要少沾染几处麻烦。
缪知广又来抱怨:“那栖凤宗的罗永未随王明野回弋江,竟是赖在我们阁中不肯走。武功又差吃得又多,真当我们养闲人?”
沈梦寒不以为意道:“赶他走便是了。”
那罗永混迹金陵城日久,分明是手上握着些事情,知道自己可能卷入了麻烦,师父亡故之后门派更是靠不住,这是想攀着隐阁求护佑,却又不想付出代价。
缪知广犹豫道:“那若是赶不走呢?”
他暗暗忖道,他就是无法招架这些无赖,如今才被谢尘烟欺负得不成样子。
沈梦寒似笑非笑道:“那倒要看他值不值得了。”
沈梦寒午后歇下了,谢尘烟不许旁人进去扰,与缪知广争执了半晌。
这次他们学乖了,站在凉殿外吵,隔了整整一个外殿,惊不到沈梦寒歇息。
唐成本要退下,被谢尘烟唤住了:“你去寝殿外守着。”
唐成还待开口拒绝,缪知广与谢尘烟一并转过头来:“你进去守着。”
唐成只得转身进了内殿。
良月解围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一个罗永而已,还曾对公子不敬,叫他等一等怎么了?你是替公子做事还是在替旁人做事?”
缪知广被她一讲便熄了火气,甚至微微有些后怕,他倒不是真的要扰沈梦寒清眠,只是习惯性的同谢尘烟争一争罢了,良月此话点醒了他,同是隐阁中人,自然都要以沈梦寒为先,岂能天天因区区小事争来争去,不顾及公子?
待沈梦寒醒过来,便见他们齐齐坐在内殿往外殿的回廊边,暑气正浓,蝉鸣不止,几个人人手一只猫,汗水涟涟,似正在闹着什么别扭,谁都不服气的样子。
沈梦寒畏寒不畏热,回廊中亦不陈凉设、未引水渠,廊间的紫藤早谢了,绿叶遮不住漫天的日光,星星点点洒下来,地上也是微温的,兼之蔽了风,比起旁处,还要更热些。
分明是苦夏,却又都较着性子,谁都不肯再挪一步去凉殿中。
那几只被他们按在廊间的猫儿,也都奄奄一息,生无可恋地瘫软在地上。
缪知广与良月坐得近一些,唐成与谢尘烟自觉拉开了距离。
缪知广回禀了罗永之事,道是他要亲自见沈梦寒,也愿意将自己知道的都告知隐阁,沈梦寒点点头道:“走罢。”
又见谢尘烟满脸的不高兴,柔声问道:“怎么了?缪知广欺负你?”
缪知广有苦讲不出,沈梦寒给他的差事自是比从前好,有权力有人手,还清闲,连月银也多了不少,可是谢尘烟如今日日随侍在他身侧,武功又比他强上太多,也就是嘴上争个痛快,还十次有八次被谢尘烟怼得哑口无言。
谢尘烟不平道:“我怎么讲都不成,良月一开口,他便听了。”
沈梦寒思起方才情形,心知良月虽然与谢尘烟要好,心中却偏向缪知广,只是他心中苦涩,良久方才开口安慰谢尘烟道:“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谢尘烟心道缪知广一直都喜欢与他争胜,的确是勉强不来,点点头应道:“嗯!”
沈梦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九章 七月流火
“此时要见公子,是想起之前的一件事,似是与我师尊之死略有关联。”
罗永流利道:“我们这些外门子弟,时常接些小的江湖上往来生意,我从前有个青云门中的朋友,名唤宣燃的,似是提起过另一把天山寒铁长剑。”
他扫过谢尘烟腰间长剑,目光略有些迟疑。
这些江湖人,在京中偶行一些律令边缘之事,也是有的,只要不过分出格,沈梦寒也不会去刻意去追究这些,只是罗永前几日被他一吓,倒是生出不少惧意来。
沈梦寒刚刚醒了午觉,还有些困倦,强自直了直身子,谢尘烟不明所以,见他整肃,也跟着直了直身,少年身姿挺拔,坐在檀椅上,十分只占了三分有余,姿态如春日蓬勃欲发的树木根苗,又似青翠欲滴的青竹,饱饮了晨霜与清露。
罗永望了沈梦寒一眼,见他表情沉凝,看不出喜怒,又慌忙补充道:“只是我那位友人如今已经有几个月未曾现身了,我担心他与我师父一样,遭遇了不测。”
沈梦寒默不作声,谢尘烟歪着头道:“宣燃?”
他还记得这人,与罗永在金隆赌坊中打如意局。
罗永不待沈梦寒出声询问便继续点头道:“他也是个掮客,至于那长剑的下落,我未听他提起,一概不知。”
他目光有些畏缩,却也还算镇定。
啰嗦了半天都是些废话,沈梦寒无奈揉了揉眉间,谢尘烟有些担忧地凑过来。
沈梦寒在案上轻扣了一扣手指,问道:“既是你友人,那离别之时可曾与你讲过去处?”
罗永迟疑了片刻道:“我不知道,许是回青云门中了。”
沈梦寒盯着他。
他眼睛分明是桃花瓣的形状,却不显得过分华丽,微垂下来的时候清冷肃穆,身在青楼时,端地让人觉得风情万种,身处清幽别院,又显得此人清雅出尘,若是身处殿阁庑堂,怕又是另一番气韵。
罗永混迹赌坊,三教九流见得多了,亦是秦淮沿岸的花柳常客,见他俯身,却又不敢直视,慌忙垂下头来。
谁料“铮”的一声,谢尘烟腰间的三尺长剑便架到了他脖子上,谢尘烟剑向前送了一送,便迫他抬起头来。
罗永颈间一痛,霎时魂飞魄散,一身冷汗淋漓而下。
沈梦寒冷冷睇他,绕了半天圈子,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天下以天山寒铁为剑,最有名的有两把,一照月,一织星。
如今,怕是要加上承平侯府新出自明州的一把。
他出身名门正派,又岂能不知?
当日信誓旦旦师父是死于谢尘烟之手,如今又早便听过天山寒铁剑的下落。
“讲罢。”沈梦寒肃然道:“想好了再开口。”
若只是友人提过此剑,他又何至于如此惶惑?
他也知沈梦寒是他能够到的最高一枝,却又头脑不清,撒谎都撒不清楚。
谢尘烟一脸天真,侧身看向沈梦寒,手上的剑却端得极稳。
仿佛只待他一个眼神,一声令下,便会手起刀落。
命悬一线,罗永嘴唇不由得抖道:“的确如此……那寻剑之人,应是怀州祁家的独苗、织星宫的旧徒,名唤祁茂。”
沈梦寒听得笑了:“名字都记得这样清楚,刚刚不还是一概不知么?”
罗永伏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对上沈梦寒似笑非笑的眼神,恍然明白,公子隐在北昭十二年,什么人未见过?自己这一点小伎俩,根本入不得人家的眼。
“我和宣燃时常在赌坊中接如意局,彼此熟悉,几个月前他向我介绍了这单大生意,银钱实在是丰厚。”罗永眼神闪了几闪,嘴唇翕动,如是道。
沈梦寒冷笑一声,赏银丰厚,那便绝对不会是传话这样的小事。
罗永抖得愈发厉害:“有人出了十两金子,若是有祁家人出现在江南,便叫宣燃寻一处僻静处,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
沈梦寒冷冷地觑着他,怪不得他们在金陵城中守株待兔,却久候那祁家人不至,原来竟是有人提前得了消息,在祁茂刚入金陵城的时候便动了手。
“谁料几个月前,宣燃真的遇到有人在金陵城中打听天山寒铁剑的下落。”罗永道:“宣燃与他几番周旋,才打探出他的姓名来历。”
“他来江南,自然是为了寻师门织星剑的下落,宣燃也是尽力哄骗,才最终令那人信了他。”
他眼神往谢尘烟手上瞄,神色中带了些哀求:“宣燃为求万无一失,才拉上了我,此事我只是参与,并非主谋。”
也正是因罗永和宣燃都是籍籍无名之辈,方才没有引起隐阁与黑衣羽林的注意,他们又身靠名门大派,接了这样的单子亦不会到处宣扬,反而比请个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杀手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正如向丛默死于长剑之下,罗永跟着叫嚷了几日,却也未敢在师门中提起此事。
沈梦寒似笑非笑道:“然后呢?”
这是两头接单,通家全吃啊。名门正派,不过如此。
罗永不敢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低头盯着厅堂中青石砖上的菊花纹道:“我们没料到,那祁茂功夫虽一般,人却机警得很,我们非但未能杀了他,宣燃还折在了他手上。”
沈梦寒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
同伴死在他眼前,他也只当作无事发生,若不是后来向丛默死在了金陵城,凶器又与祁茂寻的长剑类似,罗永左思右想,觉得此事一定与祁茂有关,犹如头悬利剑,被吓破了胆子,怕是真的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了。
连方才的迟疑都恰到好处,仿佛他真的与宣燃是点头之交,不知其去处,若是青云门来问,也可含糊应是他记错了。
却不知那天山寒铁长剑真的曾现身金陵,就同他与宣燃擦肩而过。
沈梦寒道:“你们在何处伏击祁茂?又将宣燃尸体埋在了何处?”
几个月前的事,若是罗永撒谎,也不可能提前安排好尸首,他所讲是否属实,一查便知。
罗永混迹江湖有些年头,自然深知沈梦寒此问为何,向他一叩首,流利道:“在秋石道二十里,半栖岭附近,我愿亲自去指认。”
离金陵城还不近,已然到了两浙道境内,决非是没有预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