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向他摆摆手,示意他站到一边。
五皇子都立着,君上未许,他亦不想过多引人注目。
谢尘烟敛了神色,肃目拢袖伫立在一旁,身着束身的檀袍,料子是夏日里贵重的冰绸丝,衣衽规整,腰间佩剑,看起来却是比沈梦寒还要正经上三分。
燕帝亲自来送肃王出征,饮罢酒,便是赐弓之式。
御赐之弓配鸣镝,肃王再以御赐之弓引鸣三声,大军即可开拨。
沈璋持了弓,先是规规矩矩地射了两箭,第三箭却忽而掉转马头,遥遥对准沈梦寒。
第三十七章 白鹭于飞
谢尘烟整个人都要炸了,身子绷得比肃王手中的弓还紧,杀气凛然而现,照月“锵”地一声似要出鞘,千钧一发之际,却被沈梦寒适时伸手按住了。
君前誓师,沈璋佩的只能是礼箭,箭杆上配的是红绸而不是箭镞。
只要他身边侍卫不是废物,沈璋便伤不了他。
可是他知道,沈璋知道,谢尘烟却不知道。
沈梦寒与谢尘烟手心相扣,谢尘烟出了一手细密的冷汗,比他的手还要凉。
他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无事,小烟徒手便能接下这一箭。”
君前无事现刀兵,可是大过。
谢尘烟有些忿忿,但还是不甘心地松了剑,脸上亦是不平,怒目瞪向肃王。
诸人见到这一幕,面上神色都有些异样,沈梦寒却自若地执着谢尘烟的手,迎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也没放开少年紧张蜷曲着的手指。
燕帝未出声阻止,左右便也无人擅动。
其实一切都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沈璋便随着自己的心意放了这一箭。
礼箭落在沈梦寒面前三尺,谢尘烟错步挡在了沈梦寒面前。
他神色凛然,迎着日光,眼睛微眯,将神色中的天真纯稚一洗而尽,夏日的束身袍服单薄,隐藏不了他骤然绷紧了的筋骨。
随时准备亮起獠牙,爆然跃起,将铺面而来的恶意撕天裂地。
像一只漂亮的小豹子。
沈璋施施然收弓,银铠折射天光,天地流丽,战马扬起尘灰,刺红了谢尘烟的双眼。
燕帝面沉如水,沈璋豪爽一笑,不待燕帝开口,便大声道:“儿臣定要为我大燕守疆拓土,不负君上所托。”
他自幼习武艺兵法,于诸皇子中最为出色,除了幼时曾败于沈梦寒手下,几乎未尝有过败绩。
也因此于诸皇子中最得燕帝宠爱。
或许也是因此,燕帝生生待到沈梦寒南归方才着手废太子,因为不想将这顶帽子扣到最为得宠的肃王头上。
这一箭射在曾经质北昭的质子脚下,竟也似射到了北昭人身上,凭空暴涨了士气。
燕帝自然不会在此地此刻训斥于他,只颔首道:“愿吾儿吾军,平安而归;守得吾土吾民,安居乐业。”
众将士轰然道:“谢陛下!”
征鼓齐鸣,万军齐唱,战马齐喑。
山呼海啸,如裂云响彻天际。
帝王之师,礼仪严整,阵列端肃,一举一动都严合着军规臣矩,阵列于白鹭之原,将赴于帝国动荡的边疆。
沈梦寒在这惊天彻地的山呼之声中都不由得肃了一肃,谢尘烟与沈梦寒十指交扣,却在激彻人心的潮涌之中安稳沉静,不为所动。
旁人眼前有万万人,而他眼中只有一人。
沈梦寒侧了眼望着他,谢尘烟有所察觉,湛黑的眸子专注地向他投过来。
他们于万万人侧相对视。
谢尘烟不知道,他这样专注而又沉凝的姿态有多动人。
沈梦寒胸中的郁结都愿意为他而散,不禁勾唇向他微微一笑。
他的委屈,谢尘烟比他更委屈。
他要为他更振作一点。
也可以更任性一点。
征尘如织,挟风雷绝尘西去。
君上还未起驾,旁人亦不敢退下,燕帝唤人叫沈梦寒过去主台:“陛下请公子上前一叙。”
那小黄门又含蓄地看了谢尘烟一眼道:“请公子将这位小公子也一并带过去。”
沈梦寒微微颔首,松了谢尘烟的手道:“将剑先解了。”
谢尘烟愤愤不平地将剑解了,狠狠砸给侍卫,眼睛便瞪得圆滚滚的,他得了沈梦寒的一言,便又褪去了那一分的整肃,天真的不平又随心所欲地暴露出来。
沈梦寒拍拍他汗湿的后背道:“去见我们南燕的皇帝,莫要失礼。”
燕帝见沈梦寒缓步上前,天光下锦绫白衣上暗纹渐次流转,温言道:“今日里委屈小隐了。”
他也是怕了沈梦寒,鹰犬不能没有爪牙,但爪子太利,于主子来讲也是难事。
自己养成的恶犬,摸着鼻子也要先忍着。
这个下马威,肃王与沈梦寒两败俱伤,谁也未能占了上风。
如今他唯恐沈梦寒在肃王领兵的时候去寻肃王的不痛快,方才屈尊纡贵,替爱子收拾起这残局来。
沈梦寒最擅装聋作哑,一礼道:“肃王殿下神勇。”
谢尘烟倒是看得愣了,原来这便是南燕皇帝,他曾经还拿人家当魔教教主,差点动了手。
一时尴尬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应如何是好。
倒似是被帝王威仪所摄。
燕帝显然是对他的反应满意,审视地打量了谢尘烟一番,轻声道:“这模样倒是不错,就是出身不太好。”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当年在北昭之时,元锋曾想给沈梦寒赐婚,沈梦寒回绝以有龙阳之好,昭帝方才一笑了之。
后来沈梦寒一病不起,身子急转直下,北昭亦有流言,公子隐出身青楼,学了些不干净的阴损功夫,身子淫荡,夜御十人不止,因此才伤了元气。
沈梦寒如今大张旗鼓地将谢尘烟带在身边,也难怪旁人不想歪。
其实今日里他带着谢尘烟,确是偶然,觉息和觉玄都不在,临时回阁中调人又麻烦。
若早知今日会如此场面,他绝不会带谢尘烟来此。
沈梦寒直起身来道:“我自己这样的出身,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他这话将沈卓也骂了进去,左右肃然,一时噤若寒蝉。
他敢顶撞君上,是知燕帝不愿给他封王封爵,却也不愿他落拓江湖,更因前幽王一事,不愿再担一个杀害质子之名。
而他最不愿的,或许便是沈梦寒有后污了皇家血统,如今种种却是正和他意。
他心情愉悦,沈梦寒语气再不好,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讲得是什么话。”燕帝暗叹了一声,这脾气,竟是一点亏都受不得,难怪北昭归来之人,提起公子隐都意味不明。
故而和颜悦色道:“怪我,之前未想到此处。”
又转身招手叫九皇子沈珏过来:“小珏,上次的事,来向你七哥道个歉。”
沈卓虽贵为人间帝王,却颇喜舞刀弄剑,矜贵的手指覆了层薄茧,却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细小伤口。
肃王有过,欲除沈梦寒是过,损伤两道界民更是过,但他如今是主帅,不能令他在一个庶弟面前折腰,燕帝更不愿他折了皇子的傲气。
可他既然假意宠爱沈梦寒,今日受的辱便不能不发。
他令沈珏道歉,沈珏不敢不从,随口敷衍道:“我错了,望公子隐谅解。”
宗室重臣皆在,竟要他当众向一个庶子行礼赔罪,沈珏难免心里有气。
燕帝冷声道:“想好了,重开口。”
他语气冷肃,沈珏这才收起轻视之色,躬身一揖到地:“对不住。”
天家无父子,燕帝却绝对算得上是个温和的父亲,沈珏见沈梦寒今日被沈璋当众给了难堪,竟然一时得意得忘了形。
肃王战功赫赫,又大敌当前,燕帝肯给他这个脸面,他又有何功绩,敢与沈梦寒争锋?
沈梦寒如今正得用,被肃王折了的脸面,燕帝要替他找回来。
沈珏行了礼,嘴唇抿得死紧,恨恨地瞪着沈梦寒。
不过是个官妓之子,凭什么要踩在他头上,踩在他出身高贵又温文尔雅的二哥头上?
他比谢尘烟还小了一岁,在沈梦寒眼中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连遣人刺杀都宛如儿戏,沈梦寒倒有些好笑地望着他。
见他气急败坏,一时恍然,竟有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慨。
燕帝道:“听闻你舅舅刚从东山猎场游猎回来,府上送了鹿肉入宫,今日带小隐到你宫里尝尝,才算是赔罪。”
沈珏母舅乃是朝中正二品镇淮将军,手握实权,驻军十二万于江淮,燕帝此言分明是在威慑沈梦寒,谁料沈珏根本未曾听懂,闻言猛抬头,再顾不得皇子仪礼,急声道:“那鹿肉……”
早便与几位哥哥和二位公主分了,最后一份还要快马送去袁州给二哥,无论如何都不能留给沈梦寒。
沈梦寒抢先打断他道:“草民吃不惯鹿肉,若无他事,便先行告退了。”
一头北昭人养出来的独狼,一只深宫之中养得雪白蠢笨的兔子。
燕帝恨其不争,咬牙道:“去罢。”
沈梦寒带着谢尘烟下了白鹭台,谢尘烟知他心绪不佳,没话找话道:“我们晚上吃什么?”
沈梦寒抱臂道:“城西醉仙居,烤鹿肉最佳,我们去尝尝。”
谢尘烟“噗”的一声笑了:“梦寒哥哥想吃鹿肉,为何刚刚还道吃不惯?”
沈梦寒也笑:“我们自己吃得起,为何要去吃别人家的?”
谢尘烟道:“我以为只有我小气,原来梦寒哥哥也小气。”
沈梦寒伸手擦了擦他鼻头的汗,柔声道:“梦寒哥哥最小气,你今日才知道么?”
他痛恨这小气。
他心中无比通透,这小气全都来自于意难平。
他不奢望沈卓是他的父亲,却到底意难平。
谢尘烟忧虑地拉下他的手。
他扭着头看沈梦寒却不看路,沈梦寒伸手扶了一下少年细韧的腰身,宛如一个不动声色的拥抱。
这世上见过最多他幼稚脾气的,竟然是比他还要幼稚的谢尘烟。
他们刚行至校场门外,正巧前方遇到承平侯家人来接,车架正停在引桥旁,沈梦寒理应避让,便带谢尘烟停下脚步,伫在原地未动。
沈怀瑜颇为歉意,微微向他一礼,挥手叫车夫去前方大路旁等待,自己随口同沈梦寒寒暄道:“久闻公子隐之名,竟是缘悭一面,不知今日能否赏脸,移驾寒舍一叙?”
沈梦寒还了一礼,欣然应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尘烟与沈怀瑜同时一怔。
谢尘烟拉着沈梦寒的衣袖,欲言又止。
谢尘烟想的是要去吃鹿肉。沈怀瑜更是彻底懵了。他只是出言客套,并非真心相邀,若是寻常人,即便是想去也会假意推辞一番,绝对不会如此不讲礼数,痛快应下。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三十八章 明明灭灭
沈梦寒心里自有一番计较:天山寒铁毕竟是珍物,能用来做三尺以上长剑的天山寒铁更是罕见,这帝都之中,谁家若是藏有这样一把长剑,恐怕早已传得人尽皆知。除非……这把剑是新打的。
天山寒铁性脆难锻,而这世上能锻天山寒铁之人,卢眠便算得上一个。
此时撞到他眼前还不穷追猛打,难道要待人家收拾好行藏,将前因后事妥帖料理得一干二净再去追查么。
他行事如此不合常理,沈怀瑜不禁哑然。
沈梦寒在北昭做了多年质子,自己不会武功,手下势力却了得,任何人去揣度,都应是个长袖善舞、周转逢迎的圆滑性子。怎么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他的父亲也曾出质北昭,至死不坠皇室风仪,可见一个人本性难移,出身何等重要。
沈怀瑜直觉不能让他进了自己家门,一时情急,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婉拒。
见沈怀瑜进退两难,沈梦寒继续悠然神往道:“久闻明州铁器冠绝天下,安平县君又与侯爷兄妹情深,想必侯爷家中,必有不少名兵神器。”
莫说是沈怀瑜,便是谢尘烟都未见过沈梦寒如此咄咄逼人之态。
沈怀瑜心下一凛,宗室手上多有兵权,家中有些兵器并不为过,但若要罗织罪名,私藏兵刃之罪可大可小,被捏在有心人手中,亦可算是罪过一桩。
他也有些疑惑,沈梦寒为何要与他为难,同为北昭归人,他在金陵城的日子不好过,沈梦寒又能得什么好处?
固然他南归之后太子被废,肃王受罚,九皇子今日又当众被燕帝训斥。他们宗室心中也知燕帝不会真正属意沈梦寒。
但若是燕帝有意提点,看他这性情,怕是今后他们宗室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他苦笑一声,向沈梦寒一礼道:“公子且饶了我,实不相瞒,今年生辰之时,舍妹的确是送了一把明州所铸名剑于我。”
卢眠之死,他亦有耳闻,更加不能确定沈梦寒知晓多少,因此不敢贸然否认。
沈梦寒感慨道:“听闻乃天山寒铁所铸,当真举世无双。”
沈怀瑜强笑道:“在下武艺不精,并不懂得这些。”
沈梦寒不依不饶道:“侯爷可否赏脸,将此剑供在下一观?”
沈怀瑜面色踌躇道:“只是不巧,此剑前几日借与故友赏玩,至今尚未归还。”
他出身宗室,遵礼循法,何时招架过沈梦寒这般的厚颜无耻的行径?心里藏着事,更是口不择言,生怕他再开口讲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言,促声道:“公子隐若好奇,他日故友归还,我愿亲自送往府上,供公子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