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争强好胜,为何命运兜兜转转,又逼她走上林染的旧路?
沈琛伸手抚过她昏睡穴,温声道:“阿云,你现在情绪不稳,还是多多休息罢。”
冉紫云醒来,沈琛已经不在她房中。
两国战事如火如荼,军中亦事繁,他并不能时时留在她这里。
冉紫云刚欲起身,便摸到枕下留有一纸书信。
她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展开,却猝然睁大了双眼。
冉紫云起身推开门,见院中只几名粗使的下人,一眼望上去,都似熟悉的面孔。
侍女正端了药来,见状伏身单膝跪在地上,手上的药案稳稳端着,一颤不颤。
冉紫云冷冷扫过院中人,冷声道:“都下去。”
那侍女面露犹豫。
冉紫云一手抄起那碗药,随意泼了,森然道:“滚。”
院中人一哄而散,那侍女尚有些迟疑。
冉紫云冷冷睇着她。
那侍女犹豫片刻,福了一福也退下了,却不忘收走了地上的碎瓷碗。
冉紫云后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地。
初夏多雨,青石地面残留湿意,微微浸透了她的衣裙。
一只细瘦苍白的手递到她面前。
冉紫云难忍眼中酸涩:“……阿寒。”
沈梦寒似是想用力将她拉起来,却甚至不如冉紫云有力气。
谢尘烟握着他的手,使力将冉紫云拉起来。
冉紫云扶着他的手,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沈梦寒收回手,拢袖站在她面前,目光扫过她小腹,轻声道:“我都知道了。”
冉紫云伸手向腹部狠击,撕声道:“孽障!”
谢尘烟连忙上前按住她的手。
沈梦寒柔声道:“姐姐,我不是孽障,他也不是孽障。”
冉紫云还欲挣扎,谢尘烟手似铁钳,制住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转头望向沈梦寒,待他示下。
沈梦寒却未回应他。
他目光定定地望着冉紫云,温声道:“孩子无辜。”
冉紫云含泪道:“阿寒,你这一辈子,过得还不够苦么?”
“没有。”沈梦寒抬眼望着她,目光温柔:“活着很好。”
活着很好。
他一句话击中了两个人的心。
谢尘烟按住冉紫云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真的是在努力活下去。
他答应过他的话从来都算数。
谢尘烟眼前顿时模糊。
“姐姐,他不会是我。”沈梦寒柔声道:“更何况,我与小烟都未曾放弃过自己。”
“我们生来负罪,但如何立于世,应当由我们自己决定。”他嗓音轻软,却又掷地有声道:“他有我,有你,有心字。”
谢尘烟插嘴道:“还有我。”
沈梦寒微微笑了:“嗯。”
冉紫云颓然松了力道。
谢尘烟将她送回榻上,沈梦寒亲自执壶喂了她一杯水。
冉紫云渐渐清醒过来,斜觑他一眼道:“你不打算追究我么?”
沈梦寒默然半晌道:“你先养好身子。”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子,淡声道:“待捉到了沈瑀,自然能替你将功折罪。”
冉紫云轻声道:“阿寒,沈瑀手上……”
沈梦寒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姐姐,你应该了解我。”
冉紫云哑然。
沈梦寒与谢尘烟留不了太久,转而便向冉紫云告辞。
谢尘烟刚欲踏出房门,冉紫云在背后低低道:“他不肯,你也忍心他去死么?”
谢尘烟抬眼,沈梦寒背影波澜不惊,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他反应过来,冉紫云是用传音入密与他交谈,沈梦寒身无内力,自然无法听到。
他转身认真与冉紫云道:“我尊重他的选择。”
沈梦寒转身深深望了他一眼。
谢尘烟转而用传音入密对冉紫云轻快道:“大不了我陪他一起去死好了。”
他心上压了沉重的石头,根本没有他讲出口那般的轻松。
可是这是沈梦寒的选择。
他不能违背。
谢尘烟追上前去,伸手揽着沈梦寒的腰跃上院中栾树,在房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冉紫云面前。
经过这一年的磨练,赵阵这一次的效率很高,很快根据冉紫云提供的线索追查出了沈瑀的下落,为求万无一失,沈梦寒嘱咐了谢尘烟与相四娘随他一同前去捉拿。务必要将换心蛊销毁殆尽。
心字也随他一同到了却月城,倚门见赵阵带着黑衣羽林浩浩荡荡离开,不禁叹息道:“这一次,冉姐姐手上便再没有什么可倚仗的了。”
沈梦寒低声道:“她有孕在身,沈琛不会亏待她。”
心字悄然拭了一把泪。
沈梦寒披衣起身,手抚在她背上,与她一同立在门口,遥望着远山连绵,苍翠如黛。
冉紫云素来争强好胜,清剿她的势力,留她孤立无援地依附在心机深沉的安王身边,甚至比杀了她还要残忍。
可是,做错了事便要承担后果。
却不能控制自己不为此伤怀。
心字脊背渐渐颤抖,沈梦寒察觉到,手指微微扣紧。
心字哽咽道:“阿寒,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沈梦寒疲惫地阖了阖眼,良久未曾回应。
因为心字,他这次出行甚至未带着觉玄,可是这样长时间的异常,聪颖如心字,早已有所预料。
心字拉下他的手来,紧紧地握着他手,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含泪望着他道:“阿寒,我只有你了。”
心字潸然泪下,声音抖如风中落叶:“阿寒,不要再出事,不要再受伤。”
她恳求道:“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办法的。”
沈梦寒轻轻揽住那伤心的女子,温声道:“我答应过小烟,答应过觉息、周先生,答应过叶姐姐、阮姐姐和冉姐姐,现在也答应你。”
沈梦寒道:“我一直很努力,我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世上怨恨他的人或许有许多,但深爱他珍视他的人更值得。
谢尘烟那边一切顺利,他们手持七伬楼楼主令信,沈瑀未曾封王,手中并无多少人手,更未料到沈琛与冉紫云的护卫下的却月城也有如此变数。
沈瑀不曾习武,束手就擒。
赵阵亲自率人抄检内室,很快便在室内暗格中寻到了盛蛊的竹筒。高声唤四娘与谢尘烟进来。
四娘小心将蛊虫从竹筒中倒出来,肯定道:“没错,就是换心蛊。”
她用头顶木簪拨了一拨,奇道:“这蛊他并未饲过。”
谢尘烟道:“冉姐姐说他手上有两只。”
四娘愣了一下,扭过头来问沈瑀:“两只?”
沈瑀似笑非笑,并不作答。
谢尘烟一剑送到他脖颈间:“另一只呢?”
沈瑀笑道:“我骗冉紫云的,你们还真信。”
四娘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道:“双蛊也不是不可能……”
谢尘烟却未曾应声,他突然间生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令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谢尘烟伸手将那蛊虫放回竹筒中,手指微微抖着将竹筒拾了起来。
“喂!”四娘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抢道:“你做什么!”
谢尘烟避开她的手。
四娘跺脚道:“沈哥哥叫我见到了立刻毁掉它!”
谢尘烟不理她,将那竹筒小心收到怀里。
四娘向赵阵求助,赵阵却只在一旁皱着眉看着他们争执。
他们都是沈梦寒近人,个个比他分量重,他也不知道应当帮哪一个。
沈瑀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四娘急道:“谢尘烟!你莫要误事!”
谢尘烟向外面奔去,脚步轻快雀跃,将四娘的喋喋不休都甩在后面。
他怜惜的摸了摸怀中的换心蛊,轻松又欢喜地想道,他知道怎么赔给沈梦寒了。
他还可以把他自己赔给沈梦寒。
从此他就是他,合二为一,永远不会分开。
第六十九章 与君同心
沈梦寒不能置信道:“你再讲一遍。”
谢尘烟绞着手,期期艾艾道:“我们不害人,我自愿的行么?”
沈梦寒面沉如水,目光渐渐犀利寒肃:“谢尘烟。”
谢尘烟也不知为何,他的名字连名带姓从沈梦寒口中唤出,便显得格外的意味深长。
谢尘烟抬眼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嗫嚅道:“我身体健康,武功很好,长得……”
他迅速看了沈梦寒一眼,不确定道:“……也不是特别难看。”
岂止是不难看,冠盖如云的金陵城中,谢尘烟也是数一数二的俊秀少年。
只是旁人放不到他眼中,他想到要将这副躯壳献给沈梦寒,便觉得自惭形秽。
沈梦寒冷笑道:“是么。”
谢尘烟偷偷拉住他的袖子,手心有些汗湿,抖着手去拉沈梦寒的手。
沈梦寒避开他小心翼翼的触碰:“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打算怎么办?”沈梦寒微伏下身,盯着他的眼睛道:“再点了我的穴道,将我捆起来,强行饲蛊?”
谢尘烟愣了一下,这话太伤人,他神思飘荡在空中,半晌才回过神来。
沈梦寒每一个字眼都在剜他的心,他从未想过,原来字字诛心,是这个意思。
他还以为他也愿意。
他虽做了强迫他的事,可是……
若不是他始终那样纵容他,他怎么会有勇气。
谢尘烟眼圈红了。
沈梦寒眼中浓浓的都是失望与厉色。
若是他不愿意,他是被强迫的,那谢尘烟这段日子以来的一腔热血,宛如一场笑话。
可是即便是如此,他仍然愿意奉出他自己。
就算没有情爱,那也是他欠沈梦寒的,他心甘情愿。
他慢慢跪倒在地,含泪望着他的衣摆,在他腿边轻声道:“是我自愿。”
泪意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抖着手解下腰间的信玉,奉到沈梦寒面前。
既然要违背他的意愿,那这信玉他便不能留了。
沈梦寒没有接,他急喘了一声道:“我不愿意。”
沈梦寒寒声道:“饲蛊要三年,你总不能关我三年,我总会有寻死的法子。你知道我做得到。”
谢尘烟的眼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在他足边的青石砖上汇成一片。
他一哭,沈梦寒心中便软得一塌糊涂。
他刚刚气得急了,口不择言,见谢尘烟这个样子,却不禁有些后悔。
只是,讲出口的话不能收回。
沈梦寒闭了闭眼,柔了声音道:“小烟,你为什么不愿意解开奈河蛊。”
谢尘烟小声道:“我爱你,我不想这世上没有你,我不愿意一个人活下去。”
他一遍一遍将自己的心意剖白给沈梦寒听,若是再得不到回应,他真的会以为这段日子以来是他在自作多情。
沈梦寒手轻按在他头顶,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是一样的。”
谢尘烟浑身巨震。
沈梦寒却不想被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神色,按着他的头顶不许他抬起头来,淡声道:“我也不想一个人活下去。”
“谢尘烟,一起生,一起死。”沈梦寒轻声道。
谢尘烟抖如风间落叶,起初是不能置信,而后渐渐回过神来,颤抖着伸出手来。
沈梦寒没有躲。
谢尘烟揽着他的腰,放声大哭。
沈梦寒任由他哭,却不给他机会细思,拍拍他的肩淡声道:“换心蛊呢?”
谢尘烟退后了一些,摸了摸怀中,面上又有些犹豫。
沈梦寒肃声道:“谢尘烟。”
谢尘烟垂头丧气地将竹筒取出来,递给沈梦寒。
沈梦寒接了,唤心字燃起火盆,顺手将装着换心蛊的竹筒丢到火盆中。
谢尘烟下意识地去抢,沈梦寒冷冷睇他一眼。
一屋子的人,只有谢尘烟武功最高,若是他真的要动手,没有人拦得住他。
只是沈梦寒一眼扫过来,谢尘烟便讪讪地收了手,眼睁睁地看着竹筒慢慢烧得一干二净,脸上还带着些舍不下的痛心疾首。
“起来,我不需要这些。”沈梦寒拍拍他的头道:“我明日便走了,你也准备准备回明隐寺罢。”
谢尘烟一怔,喃喃道:“这么快……”
沈梦寒淡声道:“嗯,却月城如今是安王的地盘,我在此处捉了沈瑀,不能久留。”
谢尘烟祈求道:“我先送你回金陵城好不好。”
沈梦寒生硬道:“不好。”
谢尘烟小声道:“长江沿岸不太平,我不放心。”
沈梦寒道:“黑衣羽林会护卫我。”
谢尘烟有些茫然无措,他刚刚得了沈梦寒训斥,又得了他剖白,一颗心一时浸入冰水,下一刻却又被架上火堆,反复煎熬,还未待他回过神来,便又要被他从他身边赶走了。
谢尘烟紧张地绞着衣角,眼中迅速又蓄满了泪,泫然欲泣。沈梦寒狠下心来,转过头不看他。
安王收到急报时,黑衣羽林已经带沈瑀撤出了却月城,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去的时候却大张旗鼓。
沈琛脸色铁青,将文书狠掷于地,咬牙骂道:“贱人!”
心字和祁茂等人仍留在城中,方便照看冉紫云。
“沈瑀招认的话不可尽信,虽然冉姐姐道他未来得及将山河令交与安王,仍不得不防。”沈梦寒与赵阵道:“我要押解沈瑀回京,荆湘道那边要麻烦你仔细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