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赵阵应道:“公子放心,从前布置在荆湘道的人手未撤,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沈梦寒颔首,还是略有些不放心,轻声嘱咐道:“小心行事。”
他去岁揭发江南西道与荆湘道界民一事,沈璋一直耿耿于怀,他毕竟手握兵权,黑衣羽林在荆湘道谋事,也比旁处多了些忌讳与收敛。
更何况赵阵武艺尚可,行事尚需磨练。
不过他这性情,倒是与沈璋更为合契,或许沈卓挑选指挥使之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赵阵信誓旦旦道:“公子放心。”
昨日里一番剖白,心字与沈梦寒亲近许多,十数年来的隔阂终于烟消云散,再对话便随意许多:“沈瑀怕是不会承认他与安王勾连过。”
沈梦寒随意颔首道:“陛下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惩治沈琛。”
心字轻叹一声道:“也好,冉姐姐的日子总归能好过一些。”
窗外谢尘烟正与祁茂和阿戊话别,他情绪从不掩饰,一头乱发,沮丧简直写到了卷翘的头发丝上。
沈梦寒与心字默默无言坐了半晌,心字方才道:“小谢想送你回金陵,不过十余日的功夫,叫他送便是了,何必徒惹他伤心难过呢。”
沈梦寒也看着窗外的谢尘烟,哪怕是情绪低落,少年也如夏木初生,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毫不吝啬地舒展着他蓬勃的生机。
他沉默片刻道:“我怕我把持不住。”
谢尘烟不知道,他每日要用多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才能不去回应他的靠近与拥抱。
更何况,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再与谢尘烟相处下去,怕是他很快便能发觉异样。
心字伸手抚了抚他单薄的脊背,浅笑道:“阿寒,你待自己太苛刻了。”
她笑容微苦。
“花开堪折直须折。”她哑声道:“人世间这样苦,为何还要为难自己,为难所爱之人,空留憾恨呢。”
沈梦寒阖了阖眼,轻声道:“心字,他总是哭,我……”
“他原本是那么爱笑那么活泼的性子。”他低低道:“我觉得我带给他的痛苦远比快乐多。”
何必徒惹他伤心难过。
“阿寒,别这样想。”心字轻声叹道:“你是聪明人。”
“他不见你,就不哭了么。我们都知道,他在你身边远比他离开你快乐。”
“他最听你的话,也只在你面前任性。”
谢尘烟不知与阿戊讲到什么,突然回身向窗内看了一眼。
坦荡清澈,毫不掩饰挂念与不舍。
沈梦寒在哪里,哪里便是他的心之所系。
他到底不忍心。
沈梦寒答应谢尘烟送他回金陵城。
谢尘烟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角眉梢都带了喜气,晃花了沈梦寒的眼。
他本就将沈梦寒放在心上,回程的路上更是殷勤倍至。
他在船上转了一圈,没见到四娘,疑惑了片刻,便丢到脑后了。
沈梦寒坐在船舱看文书,谢尘烟就立在一旁替他用内力暖着杯中茶。
整整一个上午,他也不嫌累。
沈梦寒无奈放下文书道:“天气这样热,我不需要喝热茶。”
谢尘烟不应,笑吟吟道:“要不要唤人上午膳。”
沈梦寒摇摇头道:“算了,没有胃口。”
哪怕已经是尽力小心行船,但江中毕竟风急浪大,一路上摇摇晃晃,沈梦寒处理了片刻文书,便有些头晕眼花。
谢尘烟置若罔闻:“多少用一些。”
丰盛的午膳摆了一桌子,却只能令他愈加的反胃,只是对着谢尘烟殷切的眼神,沈梦寒勉强吃了几口。
这几口下去,沈梦寒胃里便翻江倒海,克制不住,吐得一塌糊涂。
他本就没吃下多少东西,最后吐得只是酸水。
谢尘烟将他揽在怀中,蓦然发觉他比他离开金陵城的时候又单薄许多。他一手按在他身上,便摸到一把嶙峋的病骨。
沈梦寒吐得眼中微微含着水光,一向沉稳清冷的人如今只余下楚楚可怜。
谢尘烟的心中却只有惊痛。旧年月色只在深秋发作,寒意浸骨,天气愈冷愈难熬。而他如今,却连夏日都开始煎熬了。
谢尘烟不敢细思,他自己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喂了他几口温水,又输了一口真气替他护住肺腑。
沈梦寒半晌才缓过来。
谢尘烟一言不发,迅速理好床榻,扶着沈梦寒躺在榻上,替他拢好被子。
沈梦寒轻声道:“小烟。”
谢尘烟眨眨眼睛:“嗯。”
他静静地看着谢尘烟。
谢尘烟也默默地望着他。
这一次,谢尘烟没有哭。
过了良久,谢尘烟方才伸手捂住他眼睛,哑声道:“睡罢。”
“我就在这里,你随唤随到。”
少年内力精深,覆在他眼睫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第七十章 与子同舟
沈梦寒醒来时,少年还立在原地,姿势一动未动。
炙热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沈梦寒睁开眼睛,他方才慢吞吞地错开视线。
“沈梦寒。”
沉默了片刻,谢尘烟突然道。
被他直呼姓名,沈梦寒不以为忤,依旧温柔地望着他,眸光既温且凉。
谢尘烟话在唇边几绕,最后问道:“若是你以后闲下来,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沈梦寒有些茫然道。
“嗯。”谢尘烟坐在他榻边,方才不觉得,如今沈梦寒醒了,似乎五感才随着他回来,站得久了,腿都不似他自己的了。
谢尘烟随着船动晃着身子问:“等到处理了沈瑀,等到战事结束,等到燕帝病好,等到……”
知觉回来,肌肉有些难忍的刺痛,他突然有些茫然,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的梦寒哥哥才能真正停下来无事可做?
他低低道:“你有什么自己想要去做的事么?”
重逢之后他便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沉稳自若地处理着各项繁杂忧心的繁章冗事。
大至家国,小至隐阁之中的每一个人。
当年的沈梦寒还会唱曲子给他听,重逢之后,却再也未听他开口唱过了。
他同他在一起这样久,都不知他有没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一直以来,难得的闲暇里,都是他在陪伴谢尘烟。
谢尘烟认真道:“你真正想做,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沈梦寒想得比他想象中还要久。
摇橹欸乃。
水声潺潺。
轻舟渐过万重山。
沈梦寒仔细想了很久,方才道:“抚琴罢。”
谢尘烟奇道:“抚琴?”
这个答案也的确出乎他意料。
沈梦寒唇角勾起一个轻浅的笑意道:“嗯,我自幼在问渠楼中学琴,去北昭之后便再未弹过了。”
“我从前在楼中弹琴,一日下来不少银子呢。”他伸出手来,仔细端详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指,摇头失笑道:“十几年了,应该早已经忘光了。”
当年有多不愿意学琴,被冉紫云训斥着,被鸨母打骂着。
如今想来,竟然已经远得宛如天际流云,隔岸火光。
而毕生的爱好,怕也只剩下这一个了。
而教他抚琴的那个人,也已留在他身后的却月城,愈行愈远。
谢尘烟握住他修长的手指,轻声道:“来日方长,你还可以重新学。”
沈梦寒唇角的笑意渐渐扩大,桃花眼勾勒出一个温润的弧度,温声应道:“嗯。”
他扶着谢尘烟直起身,轻声道:“小烟,我们出去看看江水。”
谢尘烟按着他的手,面上尚有些犹豫,沈梦寒笑道:“江风也暖。”
谢尘烟道:“我将窗子打开。”
沈梦寒自顾自低头去寻鞋履:“我们去船尾,那边风小。”
谢尘烟与他并肩坐在船尾,见两岸夹江青山,联袂而退。
沈梦寒道:“据说,溯江而上,一路向西,到了巴州入嘉陵江,快要走到尽头,便到了苍溪谷。”
谢尘烟听他讲得有趣,好奇道:“真的么?”
沈梦寒笑道:“假的,江水穿谷而过,已然流经了好远的路途。”
谢尘烟不禁悠然神往道:“梦寒哥哥去过。”
沈梦寒否认道:“没有,我听缪知广讲的。”
谢尘烟立刻便失去了兴趣,冷漠道:“哦。”
沈梦寒不禁莞尔:“我是不能去了,小烟有时间,可以自己去瞧瞧。”
谢尘烟打断他道:“我没有时间。”
沈梦寒沉默下来。
谢尘烟连忙补充道:“我每日里练功,很忙。”
沈梦寒道:“嗯。”
谢尘烟自顾自道:“师父说,清心诀贵在修心,他助我打好根基,再过些时日,我自行修习便可,不必一直随他修行。”
谢尘烟有些难过,觉玄、祁茂、阿戊、心字,连四娘都曾问过他如今进境如何,沈梦寒却从来没有问过他。
哪怕他们互相表白了心意,沈梦寒似乎也并不想要他回去。
沈梦寒的心思,他猜不透,也不敢猜。
沈梦寒“嗯”了一声便没再开口了。
十几日转瞬即逝。
一路送他回到隐阁,谢尘烟却未再讨价还价,他拉着小花站在隐阁门口,轻声道:“我走了。”
少年几乎已经与他并肩,这些日子里瘦了一些,褪去那一点肉感,秀致如同三月杨柳。
他目光有一点虚浮的空,望向沈梦寒时却始终饱含了情意。
见他转身,沈梦寒下意识唤道:“小烟。”
他话音未落,谢尘烟便迅速转身,目光切切地望着他。
沈梦寒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无事的时候,回来看看也好。”
谢尘烟眼睛顿时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上闪着细碎的光,:“嗯!”
这个夏日过得并不太平。
六月,北昭大军渡淮河,一度迫近扬州府,虽后被镇淮将军逼退,但此举仍令南燕朝野大骇。
与此同时,东海倭乱又起。
北昭朝堂亦不太平。
北昭太子为向各世家示好,勾连朝臣舞弊科场数年事发。
草原鲜卑慕容部更是趁乱大肆劫掠北境诸镇。
神州南北,战火四起,到底是在两朝博弈之下一步步被带入了泥潭。
战报绵延,山河异色。
七月,沈璋突然在荆湘道内捉拿了赵阵。
皇家丑事不宜张扬,沈卓再恨,沈瑀也只能被一杯鸩毒赐了自尽。
监刑之人燕帝本欲指派沈梦寒,只是听得他回程之时患了晕舟之疾,方才召免入宫,换了周安。
山河令之事关乎谢尘烟与冉紫云,沈梦寒思量再三,也未向燕帝透露过此事。
“我还是应亲自去一趟荆湘道。”沈梦寒轻叹道:“我与沈玠两个人保赵阵,沈璋都不肯放人。他又有临阵斩杀将领之权,去得迟了,怕是赵阵性命不保。”
周潜摇摇头道:“这个时候,怕是陛下不会放你去西南。”
几个月前沈梦寒走了一遭却月城,虽捉回了沈瑀,途中沈卓亦下了数道旨意召沈梦寒回京。
显是对他私下离京前往西南颇为不快。
沈梦寒冷笑一声道:“沈璋、沈琛二子相争,陛下不放心我。”
周潜道:“既如此,公子安心留在京中便是,赵阵毕竟是黑衣羽林首领,算是陛下的人,沈璋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固然忧心赵阵生死,但在他心中,自然还是以沈梦寒为重。
若是要沈梦寒以身犯险,他宁愿舍了赵阵。
沈梦寒低低道:“我不止是不放心赵阵,我更不放心山河令。”
觉玄伸指轻叩,适时叫停了他们的对话。
重华送了热茶进来,悄无声息地换下沈梦寒手中的冷茶。
沈梦寒握着温热的杯子道:“沈璋捉了赵阵,怕是不信我。”
周潜摇了摇扇道:“他若是肯信你,才真是奇事。”
十五年前少年探花的一腔报国热血,早已付了流云斜月。今日在隐阁中汲汲营营的周潜,心中只有自家小孩的安危。
隐阁上下几百口人的衣食住行,沈梦寒的身子,临安城中时好时坏的谢尘烟。
在如今的周潜心中,件件重逾千钧。
更何况那劳什子山河令,若是沈璋连自己经营日久的荆湘道都收服不了,被安王插上一足,那他这个镇国肃亲王也不必当了。
重华在一旁收拾几案。
“儿多肖父。”周潜毫不避讳道:“陛下宠爱肃王殿下,不正是因肃王殿下最似陛下当年么。”
他当着重华的面将那天家最尊贵的天子与南燕封号最高贵的皇子一同不动声色地骂了进去。
重华双手仍稳当当地收了茶壶茶杯,福了一福便退下了。
沈梦寒浅笑道:“先生是在替我抱屈么?”
周潜轻叹道:“那日汤泉行宫出事,我替你去宫中面见陛下,才骤然发现,他是真的老了。”
沈梦寒沉默。
周潜道:“若不是……”
他轻咳一声道:“我遣人打听过重华这姑娘,她是平章事卫大人的亲孙女。”
沈梦寒一怔,这倒的确有些出乎他意料,他蹙着眉放下杯子道:“那怎么会入宫做女官?”
周潜道:“她父亲本就是庶子,去世得又早,入宫时卫大人尚是外官,入采时恰逢母亲重病,家中无人料理,竟是按寻常良家女子充了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