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谢尘烟一直在克制自己。
他的小烟,何时也学会了卑微与不坦诚。
因为他这个不够好的爱人。
正允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九,肃王沈璋薨于帝都。
沈卓追封其为烈肃太子,赐停奉享殿。
沈梦寒素服至奉享殿致祭过,便欲退下。
他与沈璋素无私交,他南归两年,一直与沈璋针锋相对,甚至还在白鹭台那样的场合中闹出那样大的风波。
若是旁人看来,大约还算得上是有仇。
若无意外,奉安礼他也没有资格去参加。
肃王只有一子,尚在襁褓,在母亲怀中睡得香甜,浑然不知世间的动荡,更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
清香一柱,三拜之后,便了却了此生兄弟情份。
奉享殿是宫内礼殿,当年沈卓认回沈梦寒便带他来此告过宗庙。
肃王年纪与沈梦寒相仿,沈卓特意叫他一同过来进奉。
谁料两个争强好胜的小男孩一见面便水火不容,在祖宗遗像面前大打出手。
肃王还大了沈梦寒一岁,竟然被沈梦寒按在地上打了个鼻青脸肿。
内侍黄门不敢劝,直到燕帝御驾到了奉享殿才将两个孩子拉开。
一起在奉享殿罚跪了一夜,第二日,沈梦寒便踏上了前往北纪城的漫漫长路。
沈梦寒无不凉薄地想,可知诸天神佛面前理应心怀敬畏,否则天威震怒,谁知何时便会遭遇报应。
他与沈璋,想必是未曾得到列祖列宗护佑的。
南燕最英武的少年皇子,如今不过是层层棺椁中的枯骨一把。
他甚至,没能比沈梦寒活得久一些。
他与沈璋相识与此,也告别于此。
沈梦寒心上压了沉甸甸的石头。
他其实比谁都明白沈玠的暗示,若是他与沈璋一同长于深宫,自幼相识,年岁相仿,性格既针锋相对又互补,未必不能成为挚友兄弟。
可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更可能的,也只是沈玠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走出奉享殿,云低雾沉,冬日的天光被压在层层云雾之后,难言的深重。
沈莹在殿外等他。
小女孩亦身着素服,深冬中显得格外的单薄。
沈梦寒轻声道:“你要进去么?”
沈莹双目赤红,匆匆望了他一眼,垂下头道:“父皇在望殿内等你。”
沈梦寒拾步登上长安宫望殿,愈向上走,云层压得愈低。
沈卓依旧站在望殿最高处北望。
壮志未酬,白发生于双鬓。
连沈梦寒的脚步都不由得顿了一顿。
他深刻地意识到沈卓老了。
他身姿依旧挺拔,站在寒风凛冽的望殿之上依然皎如玉树临风前,但内里流落出的萧瑟与颓态,再难掩饰。
他不再是天下共主,他如今只是个失去最心爱儿子的老父。
沈梦寒默默站了半晌,沈卓恍若未闻。
直至沈梦寒被寒风吹得不由自主轻咳两声,他才恍然回神,温声道:“小隐来了。”
沈梦寒止住呛咳,便直起了身,冷冷地心道,同为他的儿子,他却对如今陪伴在他身边的沈玉隐视而不见。
若是今日里躺在奉享殿中的是他——
沈梦寒摇摇头,好笑地想,他又哪里有资格躺在奉享殿内。
他拢袖一礼道:“陛下。”
沈卓依然遥目北望,轻叹道:“小隐,我错了么?”
沈梦寒沉默。
沈卓道:“小玠从前同我讲,南燕十年生聚,北昭亦十年生聚,北昭兵强马壮,此时不利北伐。”
沈梦寒静默了片刻,轻声道:“天下还需养。”
沈卓自嘲地笑了:“你也觉得小玠是对的么。”
沈梦寒道:“我在北昭一十二年,我相信我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道:“昭帝亦是雄主。”
昭帝年少时重用同样少年争胜的纪朝行府兵,府兵制不成又果断杀纪朝,弃纪氏。
少年人最重情义,这份冷血与果决,非常人所能有。
而后拉拢各世家,将一盘散沙式的北昭兵权牢牢控到自己手中,十数年后尚有余力率先向南燕开战,早已占尽了先机。
沈梦寒这一生中,与元锋相处的时日甚至比与沈卓还久得多。
即若抛弃偏见与爱憎而言,他亦难以断言,谁能更胜一筹。
冬日烟雨茫茫,此时只能遥遥望见后湖烟波浩淼,雾隐青山,天际间一片混沌。
沈梦寒屈膝,恳切道:“陛下,请召回沈玠罢。”
自沈璋的病情传出,沈玠便几次上书请求回京探视,皆被沈卓留中不发。
沈卓低声道:“小隐,你也在逼朕。”
沈梦寒叩首,不再开口。
“下去罢。”沈卓哑声道:“朕躬不适,下月冬至郊祀,小隐代朕去罢。”
沈梦寒蓦然收紧了手指。
他抬起头来,茫然道:“为什么?”
他七岁出使北昭,自认聪明绝顶,从来未曾有过这般猜不透,想不明白之事。
为什么宁可是他,也不能是沈玠。
沈卓避而不答,转身看向他,目光讥诮:“小隐,你若是肯娶重华,朕下旨许你以皇子礼仪祭天。”
沈梦寒指甲掐进掌心,冷硬道:“我若是不肯呢。”
沈卓若无其事道:“你出身不正,身后又无祀,朕没有理由让你登上玉牒。”
沈梦寒想到奉享殿中的婴孩,冷笑道:“就为了我死的时候,有个孩子披麻带孝?跪在我棺前?”
沈卓移开视线,冷硬道:“你出身贱籍,宗正寺那边很不易办,重华出身清贵,却在宫里耽搁的久了。若是你娶了她,有卫泽替你撑腰,朝中阻力会小很多。”
他到底是在病中,又站在望殿上吹了这样久的风,喘息一声道:“难得有这样合适的人,由不得你任性。”
沈梦寒心中翻涌着层层叠叠的怒气与不平:“陛下何时在意过朝中阻力了?”
沈卓为求北伐,一意孤行,花了二十年将朝中势力收拢手中,他若是真心想为沈梦寒上玉牒,根本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陛下是想补偿我还是想折辱我?”
何为出身不正。
沈梦寒质问道:“陛下既然看不起我娘,也看不起我,又何必招惹她?”
他厉声道:“你既然恨她,怨她,那我又从何来?”
沈卓的手高高扬起。
沈梦寒恨恨地看着他。
太像了。
不只是容色,连愤恨不平的神色都如出一辙。
沈卓的手迟迟没能落下。
他做了二十余年皇帝,这世上,也只有过这么两人,敢同他这样争。
沈卓疲惫地合了合眼:“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轻声道:“你不知道她有多争强好胜,有多蛮不讲理。”
“她是官伎,朕是皇子、皇帝。”
他喃喃道:“哪里能如她所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半点都不肯容忍。”
沈梦寒恍惚道:“为什么要容忍。”
生而为人,连沈瑄那样的酒囊饭袋都肯放马扬鞭,求上一求。
更何况。
“你明知她求的不是这个。”沈梦寒道:“陛下以为,帝王权柄,便能逼我就范,逼我效仿你,背叛我母亲么?”
沈卓讥诮道:“是啊,她又何曾在意过帝王权柄,她眼里何曾有过我,她又何曾在意过我是皇帝?”
沈梦寒定定地望着他:“陛下又何曾在意过,她是史家之后,最重身后清名。”
沈卓面色铁青,手指指着他,微微颤抖。
他既然选择权势,选择皇位,又为何要做出这般情深似海,被辜负、被背叛的姿态来?
沈梦寒肃声道:“令陛下失望了,我不会娶重华,这世上薄情寡义的人有很多,我不会是其中一个。”
“我母亲也不在意你的独宠,她彤管直书,并非是出于嫉恨,只因陛下的确是因先皇后方才能登上帝位。
她家破人亡,沦落风尘,一生最在意的便是她的丹笔史册,而这些都已经被你毁了。”
第七十四章 你的神佛
“陛下有颠倒乾坤之能,有重书信史之力。”沈梦寒冷笑一声道:“又何必在意一个小小青楼女子和她的儿子如何看待于你?”
“陛下亦不必用权势诱惑我,别人施舍的东西,我不需要。”
“是,你只喜欢自己去抢么?”沈卓冷笑道:“你还不是同她一样。”
“她抢了什么?地位还是权势?”沈梦寒冷道:“你们沈家的东西,她看不上。我也看不上。”
“看不上?”沈卓大笑:“看不上?看不上你母亲以死相逼,想要我金册玉牒认回你?”
沈梦寒静默了一刻,寒风呼啸着吹上望殿,厚重的毡帐被卷动,抖出沉重的低音,更衬得那檐铃清脆。
沈梦寒涩声道:“她只不过想让她的儿子,有一个父亲,有一个姓氏罢了。”
那毡帐隔不住风。
寒风早已将望殿上吹得透凉。
木制地板,也如同浸没在冰水中。
寒意彻骨。
“你在荆湘道布置了那么多人手,沈玉隐,你敢说小璋的死与你无关么?”沈卓质问道:“小璋与你有过龃龉,如今他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沈梦寒突然觉得无力。
倦怠一层一层地翻涌上来。
他也想痛哭,他也想流泪。
可是他的眼睛是干涩的。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沈卓面前落一滴泪。
他哑声道:“陛下若是觉得沈璋的死与我有关,可以叫三司审我,又何必私下里猜疑。”
寒风一层层地剥落他的衣衫,方才捂出的那一点热意早已经散尽。
沈卓仍在厉声质问:“你有想过他也是你兄弟么?!”
沈梦寒指尖狠狠掐进手心。
到底是谁不将谁当作兄弟,又到底是谁纵容了他们,不拿他当作手足兄弟。
心中的委屈与怨愤,化作心头血,几欲冲破喉间。
“他死了,你便能离皇位更近一步了么?”
沈梦寒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
眸光明灭,分明有着深藏的痛意。
“我从来便没奢望过。”他狠狠咽下喉间腥甜,躬身行了一礼道:“草民告退。”
他不顾身后沈卓嘶吼,径直退下望殿,天空依旧阴沉,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很想念谢尘烟,他想谢尘烟如今若是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深深抱住他,不管不顾,狠狠地一头栽在他怀中,睡一个深沉的觉,梦一场贪欢。他的少年,定能稳稳地支持起他的重量,带他平安回家。
他比他想象中还要依赖谢尘烟。
他既期望若有一日自己不在人世,谢尘烟能好好地活下去,替他看遍这人间好风光;又想同谢尘烟同生共死,一生只有彼此。
他爱重他,他也信重于他。
他们的晦暗不明可以向对方展露忏悔;他们将以对方为镜鉴,观己得失,取长补短;他们并肩汲取阳光雨露,做一对纯粹的、坦荡明澈的人。
没有猜疑,没有隐瞒,没有筹谋算计。
只是他们最初本来的模样。
可是他的身后,只有周安在他拱手肃立。
沈梦寒手脚酸软,骨缝中渐渐渗出寒意,他转身向外殿走去,气息微弱道:“备暖辇。”
他要寻一个温暖的地方,这里没有他能信任能倚靠的人,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不能拿自己同燕帝怄气,他要好好活下去。
活着同谢尘烟相爱。
死了便只能继续蒙受这一次又一次的不白之冤。
活着走出来的路,才能证明他自己。
或许他并不想证明他自己,他只是想再活得久一点,能多享用一点人世间的欢愉与爱意。
而那些怨愤与苦楚,都只是为了片刻的纵情欢愉,而必然要忍受的附累罢了。
可是一直到禋祀前,沈梦寒入清明殿斋戒,谢尘烟都未曾回来。
清明殿外殿尚有内侍黄门侍候,侍卫侍女亦只可留在外殿,内殿中便只留皇家寺院及皇室道观中遴选过来的僧人及道士。
入殿之时,沈梦寒要先向诸僧及诸道为礼,以示静心虔意。
他甫一抬首,便见到了立在众僧之中的谢尘烟。
他身着僧袍,却未剃度,身姿挺秀,在众人之中格外惹眼。
他随众人向沈梦寒一礼,唇角翘起,向他眨了两下眼睛。
佛前燃烧的长明灯映在他眼中,闪着细细碎碎的流光。
光风霁月,纤尘不染。
礼闭起身,敛去那一份俏皮,又只剩下供奉神前的端肃。
他的确堪为佛前使者,他身上自有洁净光明。
沈梦寒不由自主,唇角扬起一个温润的弧度。
礼官由大德高僧充任,长长的祝祷与经辞过后,方才准他入内换衣歇息。
几名资历尚浅的和尚道士与谢尘烟一起跟着沈梦寒向内室去,沈梦寒转身温言道:“一人足矣。”
谢尘烟脚步一错,抢先跟上前去。
谢尘烟甫一进内室便拉住沈梦寒手臂,小心扶他坐在榻边,转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来。
沈梦寒抬手接过茶杯,目光却仍落在他身上,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谢尘烟随手拉过一个蒲团跪坐其上,得意道:“往年入清明殿的僧人多是由官寺出,去年同泰寺涉案,官寺与京中诸寺被勒令整肃,都被免了额。今年的缺补下至民间,我年纪合适,长相又好看,主持举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