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哽咽道:“嗯。”
冉紫云道:“我很快便回来。”
心字哑声道:“好。”
祁茂在一旁安慰道:“我们在却月城中好长的日子呢,不急于一时。”
心字拭泪道:“哎,你看我。”
脚步声渐近,已经靠近回廊。
冉紫云不耐道:“哭什么哭。”
一边解下腰间玉佩,顺手丢给心字:“照看好小公子,若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唯你是问。”
心字伸手接了,俯在地上,那侍女已经走过来,将手上衣服递给祁茂,嫌恶道:“还不带你娘子去换衣裳?”
心字诚惶诚恐接过沈涯,她从前在问渠楼中,亦带过不少被卖进妓馆的女婴,怀抱婴儿手法娴熟,那侍女仔细观察了一晌,便由她留在沈涯房中了。
冉紫云随沈琛的人上了船,那船家是个生面孔,护船的侍卫与侍女除了她身边这一位,亦没有她见过的人。冉紫云提着裙摆,突然脚步顿了一晌。
那侍女唤了一声道:“姑娘?”
冉紫云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方才提着裙子上了船。
一路向江心洲去,江水平静。
冉紫云却知这平静只是假象,暗流在江底回旋,江中行舟,能够如履平地,驾船之人亦是好手。
江船靠岸,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冉紫云随那侍女下了船,缓步向绿洲中的别馆中走去。
多年临危涉险的本能,已经让她身体渐渐绷紧,每一步,都如同行在刀刃上。
那侍女亦未来过此处,见她如临大敌,疑惑道:“姑娘?”
冉紫云停在别馆门口,冷声道:“你有完没完?”
那侍女利落跪倒在地请罪。
冉紫云轻叹一声,揉着额头道:“今日小涯喂了几次奶?”
那侍女一怔,不确定道:“三次?还是四次?”
冉紫云晃晃头,自嘲道:“我这个当娘的记性啊……”
她转向正在停船的船工,下颌一抬,飞扬跋扈道:“送她回去。”
她冷冷地盯着那侍女道:“回去告诉那仆妇,白日里人多不必管,夜间至少要盯着她喂上五次,若是奶娘偷懒,杀了她换一个便是。”
那船工面露为难之色,却无人擅动。
冉紫云厉声道:“你们知道本座是安王殿下什么人么?!”
她迟迟不肯进去,沈琛亦不得不出门迎接她,立在别馆门口,柔声道:“阿云。”
冉紫云转眼看他。
面容、身材,的确是安王沈琛无疑。
只是他眉宇间另有一分柔弱,冉紫云从他的神情气质中分辨出另外一种可能。
冉紫云拢拢头发,冷声道:“你的人,连我的话都不肯听了?”
沈琛温声道:“你消消气。”
冉紫云方要开口,侍女在她身边嘶叫一声,按住自己喉间,浑身抽搐,惊恐地睁大双眼。
冉紫云身上巨震。
她迅速回想,马车、渡船,场景走马灯一般的换,最后定格在船上那一杯热茶。
她没有喝。
沈琛上前,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来,温声道:“阿云,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冉紫云按捺住手中颤抖,回握住沈琛,淡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非要她留在我身边?”
沈琛笑意轻浅,刚想开口,冉紫云狠狠拧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出手如电,指甲直向他喉间插去。
这一招,用尽了她毕生功力。
只是她产后虚弱,身手远不及平日,更未料到沈琛——或者说是沈瑀,早有预料,她雷霆一击,抓到的竟是沈瑀腕间的金络丝护腕。
沈瑀手腕悄无声息地从她指尖滑落,反扣住她双手,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女子裙裾飞扬,重重摔入洲中淤泥。
沈瑀缓步上前,将她踏在足下,慢声细语道:“本想让姐姐死得好看些,谁料到姐姐这朵牡丹花也这般的刺人。”
冉紫云艰难地将目光从她熟悉的脸上移开。
她不甘心,她有挂念。
沈涯、心字、沈梦寒。
她轻声道:“沈瑀,你在怕么?”
他若不恐惧,为何只敢住到这江中孤岛上,不敢见日月天光。
冉紫云手指扣住地面上暮春冰冷的淤泥,半边污泥,半边清江,挣扎道:“我来帮你。”
沈瑀足尖轻碾,冰冷的刀刃贴上冉紫云的脖颈:“可惜了,若是你身后没有那个人,我倒真的愿意一试。”
他轻声道:“我娘亲嘱咐过我,待什么人都可以掉以轻心,唯独对林染的儿子,一丝差错都不能容。”
江水拍岸,冉紫云的脸被江水冲刷过,露出底下明艳的容色来。
连沈瑀手上的刀,都迟疑了一晌。
冉紫云长吁一口气,目光瞬间温柔。
魂梦飘摇,远归故里。
琴声悠扬,欢语盈盈。
林染长发委地,一地婉转,容颜绝世。
丹青笔墨,翰林书史。
字书比人物更绝代风华。
史册上不敢书的,她来写,宫闱中不敢唱的,她来吟。
倘若不正无人敢于书,龌龊无人指摘,那这世间之人修身又有何用?
高尚应得以流传,功过亦要留与后人评诫。
冉紫云道:“染姐姐,他们说这是死罪。”
你不畏死么?
“死未必是坏事。”林染一边执笔摇曳一边淡淡道:“我若活着,阿寒只能一辈子陪我留在青楼中,我若死了,他倒是还能有一线可能。”
她转身看向冉紫云,璨然一笑道:“我死了,你便带阿寒回问渠楼,我就不信,堂堂天子,能忍受自己的儿子长于勾栏瓦肆,到了年纪便要卖身卖艺于乡野村夫。”
她抚一抚冉紫云道:“做人,哪里能不争这一口气呢。”
年幼的冉紫云蹙着眉望着她,问道:“争有用么?”
她一次次出逃,一次次被捉回,最后一次被鸨母打得奄奄一息时遇到了林染。
“争没有用,你一次又一次的跑什么?”林染笑,向她俯过身来,漂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下者得其无。”
林染曼声道:“不争,那便一线生机都无。”
“可是……”冉紫云轻声道:“姐姐,陛下待你……”
林染摇摇头:“对我很好了是么?”
“你不明白,他若真的待我好,为何不肯认回阿寒?
我如今尚年轻,皇帝记得我,再过几年,年老色衰,他还能记我们母子几时?
林家的案子如今是压在我身上的山,他日亦会是阿寒身上的山。
他若流落民间,这样的身世迟早会被有心人利用,江湖也好,朝堂也罢,他得有个立命之所。”
“身处勾栏,依靠旁人,能有几日之好?”
“林家既然以刀笔获罪,我便要将这罪变成千秋功业。”她支着颐,轻轻地笑:“我不只是为了阿寒,亦是为了我自己。”
她轻声道:“我要锦绣辞章,千百年后亦有才名流世;我只有这一方天地,这一方天地亦要与别处不同。”
“我要索之爱,是沈卓一生一世都敬重于我。”她轻轻笑了:“恨与惧,皆比帝王垂爱长久。”
她所爱之人,是幽冷掖庭中为她悄悄送来纸笔的纯稚少年,而不是如今深宫中如同先帝一般惊惧刀笔直书的帝王。
“帝国终会消亡,史笔却永存。千秋之后,自有悠悠众口能还我林氏清白。”
“他之所以惧怕。”她轻叹一声道:“是因他有野心,能力却不足以撑得起这野心。”
她眼波宛转,似也不在意冉紫云到底听不听得懂。
她不认命。
无论帝王如何相迫之下,她都不肯放下她的彤管史书。
罅隙生于道本不同。
她为阿寒争一个出身,最终被沈卓所弃厌。
她不愿意回到帝王为她打造的黄金牢笼,亦不甘于委身乡野村夫。
沈卓雷霆手腕,故旧惧罪,无人敢收留;她官妓之身,亦逃不离户帖名牒,追捕急严。
她呕尽心血,贫病交加死在晦暗不绝的江南雨季。
可是她没能挣得过命运,她没能想到,这世上有人比她心更狠。
她书的史册被焚毁;她吟出的诗文被封禁。
传奇曲笔演绎,她独独留下艳冠江南,祸君媚主的声名,才情被掩于容颜之后。
她也未想到,因为她的抗争,阿寒的命运比她预料得更为坎坷。
或许她早有预料。
求乎上,得中得下亦未可料,可这一生既然生而为人,又怎能不争上一争?
万里悲秋,遥夜岑寂。
一线飘摇烛火。
史书如刀锋。
她心有沟壑,不困囿于方寸得失。
这一生何其萧索,又何其潇洒。
冉紫云亦知晓,她没有悔过。
她力量渺小,却也曾在寂寂长夜中振臂高呼;她上下求索,走过的路都不算错。
她真切的存在过。
她有所托,死亦不惧。
那个人的孩子,会比她走得远,更稳。
沈涯交付于他,定会成长为比她更优秀、更明亮的人。
血从她口中涌出,她撼不动巨木,嘴角却噙出一抹不自知的笑意来。
她一生与天挣命,求中得下,竭尽所能,死亦无憾。
这世间人前赴后继,总有人求乎于上,亦能得之以上,不正之木,见不得天光,必定会被摧枯拉朽,没入尘泥。
江水浩荡,东流入海,将送她回到遥远的故乡。
第七十八章 暮雪千里
缪知广的回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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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燕正允十九年,北地初春,覆雪千里。
血自刀刃滑下,不多时便凝成了冰。
同伴不耐烦道:“缪小哥,到底好了没有?”
缪知广笑骂道:“催什么催,赶死么!”
刘北笑:“怕你胆子小,提不动刀。”
“我不是胆子小。”缪知广提醒道:“是我爹讲过,不可杀妇孺。”
他们流落居延草海十四年,占据居延古城,与当地牧民多有冲突,这一次先发制人,主动劫掠了当地的柔然部落,一群半大少年由缪知广带着,差点杀红了眼。
“知道了!”刘北一嗤道:“只抢粮,不杀妇孺!”
“缪~将~军~~”
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
缪知广一脚踢过去,刘北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一身的雪迹,张口便骂:“草,小广子,叫你老子一句都不行么!”
缪知广随意拔了根枯草在嘴里衔着,冷笑道:“要叫好好叫,别阴阳怪气。”
刘北道:“呸,懂不懂什么叫落草为寇,我们现在是匪!匪!还懂啊?”
缪知广斜觑他一眼,冷道:“你是匪,我不是。”
刘北冷笑道:“不是匪,缪小哥今日做什么来了?”
缪知广提着刀走出部落,两手一摊,站在荒漠边缘道:“来帮你的忙。”
刘北笑:“缪小哥,你难不成还想回中原?封将入相?”
缪知广不服气道:“什么叫难不成?我就是要回去的。”
刘北道:“怕是北昭容不得你!”
话一出口,气氛便凝滞起来。
刘北将刀向背后一扛,长啸一声道:“回不去喽!”
缪知广眯起眼睛来。
刘北告饶:“别打别打,我错了还不行么?”
缪知广手指一竖,轻声道:“有人来了。”
刘北愣了一下,向背后一挥手。
同伴悄无声息地退入帐中。
他们毕竟大部分是汉人,这里又距居延城数百里之远,援之难及,如若是相临部落得到消息攻过来,那便险极。
缪知广眯着眼睛,远远借着夕阳的一线余晖,极目望去。
遥遥向帐内比了个三。
刘北松了一口气。
同伴刚想躬身出帐,缪知广却冷声道:“别出来。”
同伴莫名,刘北拍了他头一下道:“定是有女眷,我们缪小将军怜香惜玉啦。”
缪知广冷冷看了盘帐一眼。
马蹄声渐近,为首的是一个白衣少年,带着二位头带幂篱的女子。
那二位女子远远地勒住了马,只由那少年渐渐纵马靠近部落。
缪知广脊背渐渐绷紧。
这三人气息沉凝,纵马急驰至此亦气息和缓,显是武艺高深。
那少年一马当先,见到缪知广显是怔了一下,目光向部落内一扫,漂亮的桃花眼半阖下来,居高临下道:“阿黛姑娘可在?”
竟是讲得鲜卑语。
缪知广道:“你找她何事?”
沈梦寒道:“我在她这里定了马驹,今日来取。”
缪知广道:“你等等。”
他不欲与汉人起冲突,一心想将这少年打发走。
他向看押妇孺的大帐走去,那少年也下了马,牵着马跟在他身后。
缪知广转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叫阿黛出来见你。”
沈梦寒微微颔首。
缪知广警惕地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果真未有跟上来的意思,方才掀帘入内。
沈梦寒面色不动,心下却一沉——血腥气。
不多时,阿黛便凝着泪出帐,向沈梦寒一礼道:“今年我们不卖了。”
沈梦寒“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阿黛胡乱向他一礼,便欲退回帐中。
未料沈梦寒突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道:“姐姐好心帮个忙,这个时候了,我再去别地买也是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