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带骄傲,一脸自得,又恢复了从前活泼泼的样子。
沈梦寒却知道这并未如他所言那般容易,每年入殿的僧人只有那么多,条件苛刻、遴选严格,谢尘烟又非受戒僧人,即便不推断这些,见谢尘烟这般得意邀宠的小模样,也可知他入清明殿有多不易。
他瞬间心软,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你想见我随时可以见,何必费这么大的周章。”
谢尘烟诉苦道:“你不知道他们的眼神,每次在阁中见到我有多痛心,生怕我未曾静心修法,误了正事。”
“还有四娘,她最近一见我便绕路走,理也不理我。”谢尘烟叽里呱啦地控诉道。
相四娘的性情与谢尘烟有些相似,心思天真纯稚,也是个瞒不下事情的,沈梦寒不欲他细想,轻叹一声道:“‘他们’是谁?周先生?”
“不是!”谢尘烟眼睛一亮,轻快道:“是枕漱爷爷!梦寒哥哥!你也有猜错的时候!”
沈梦寒道:“我也是凡人,怎么会没有犯错的时候。”
“嘘……”谢尘烟板了小脸,严肃道:“斋戒之中,不可向神佛妄言。”
“嗯。”沈梦寒淡淡应了一声。
他突然升起强烈的倾述欲望,向漫天神佛,向谢尘烟。
沈梦寒低声道:“大师。”
他语气突然严肃,谢尘烟也不禁严肃起来,收了摇摇晃晃的腿来,正襟危坐在云锦蒲团上。
“我嘴上讲着是替陛下做事,但人人知道我好恶。”沈梦寒轻声道:“做得多了,甚至别人也以为我想要那个位子。”
谢尘烟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有。”
沈梦寒未觉得委屈,他却替沈梦寒觉得委屈。
沈梦寒道:“嗯。我虽没有妄念,但其实……”
“我期望他们犯错,我希望他们犯错。”他似乎难以启齿,又强迫自己开口道:“……我心中的确有恶念,我也想折辱那些龙子凤孙,都是沈卓的儿子,凭什么他们能安坐明堂,凭什么我要出生入死。”
他鼓起了毕生最大的勇气,方才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露给对他无比崇拜与信任的爱人。
若是谢尘烟不回应,他该如何是好?
谢尘烟握紧了他的手。
沈梦寒阖了阖眼,轻声道:“凭什么。”
“是我不堪。”他自责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沈璋会死。”
他低声道:“没有人相信我也会很难过。”
谢尘烟站起身来,紧紧地抱着他:“我相信你。”
沈梦寒痛不欲生道:“我很后悔。”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沈梦寒任由不能显露于人前的情绪蔓延。
他的声音哑了:“我在荆湘道布置了那么多人手,却没有想过要让他们佑护沈璋。”
“我明知道安王可能动用山河令,却派去了我手下最不堪用的赵阵。”
“这不是你的过错。”谢尘烟轻抚他的脊背,柔声道:“他才是南燕正一品亲王,手握三十万大军,没有人想到他会需要人保护。”
“可是我想到过。”沈梦寒哑声道:“荆湘道是他的后背。我明知道他背后有刀戟,却没有提醒他。”
他在谢尘烟怀中微微颤抖,谢尘烟隐隐感到襟前有湿意。
他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与他感同身受。
他有这世上最珍贵最柔软的一颗心。
他不怨恨那人曾弯弓对准他,他只恨那人站在万千黎民前,他却没能保护好他。
谢尘烟垂首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发冠紧紧地将他柔软的发束在头顶,一丝不苟,容不得一点差错。
谢尘烟抬手将他的发冠卸了,抽出白玉发簪,解了月白发带,青丝宛转,流水一般从谢尘烟手中滑落,轻柔抚过他细弱的脖颈,柔软地散落在他肩头。
沈梦寒似乎有些惊讶,微微一动,似是要从谢尘烟怀中抬起头来。
谢尘烟伸手将他扣到自己怀中,微微用了些力,却没有放手。
“我与你同罪。”谢尘烟一边理顺他的长发一边俯身在他头顶一吻道:“山河令是我父亲遗令,我才是应该处置它的人,我却没有。”
“这与你何干。”沈梦寒轻声道。
片刻功夫,他的声音又稳重起来,嗓音尚有些暗哑,从谢尘烟胸口发出,宛如琴弦轻轻颤动。
谢尘烟手掌在他背后摩挲,轻声道:“梦寒哥哥,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照月剑剑鞘上的宝石,其实就是代表山河令的令石。”
第七十五章 正大光明
沈梦寒从他的怀抱中直起身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轻笑道:“你都想起来了?”
谢尘烟含泪道:“嗯。”
山河令在他身边唾手可得,可是沈梦寒没有拿。
他的爱人磊落光明,自始至终都心怀高尚。
上至天子朝臣,下至百姓黎民,他无愧于这尘世间任何人任何事。
明台澄净,尘灰未染。
这样一个人,神佛不应当怪罪。
谢尘烟站起身来,手还留在他肩头,郑重其事道:“你的佛原谅你了。”
沈梦寒伸指掐了他的腰一把,轻声道:“莫妄言。”
谢尘烟被他掐得一抖,冤道:“没有妄言,我今日是佛前使者,代佛祖行仪礼。你向我忏悔,便是在向神佛忏悔。”
沈梦寒少见他这般严肃认真的样子,他的眼睛太黑太亮,端严肃穆的时候亦有些稚气未脱的天真可爱。
是他的神佛,他的烟火人间。
他的小烟呐。
沈梦寒不由得浅浅笑了,胸腔微微震动。
谢尘烟眼里只有他,轻轻叹道:“若是问我自己,你胸怀天下,我心怀你;你胸怀恶念,我也心怀你。”
他黑漆漆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盛满了这世间都清澈洁净的那抔水:“我爱你,又不是爱你是个大圣人。”
沈梦寒轻声打断他道:“别讲了。”
谢尘烟轻按他肩膀,一本正经道:“你是来此斋戒的,今日你要听我讲。”
这倒不是谢尘烟胡言乱语,侍斋僧人的职责之一,便是要向他诵书讲经。
谢尘烟尽忠职守,并未打算渎职。
沈梦寒握住他的手,轻叹道:“你再讲下去,我要忍不住吻你了。”
谢尘烟惊了。这个人平日里那么清冷那么端严。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任性妄为。
谢尘烟迅速收回了手,左右看看,确认无人靠近内室,收回目光严肃道:“清静之地,不可行秽乱之事。”
沈梦寒未料到他反应这么大,指尖去追他的手道:“亲一下也不行么?”
清明殿殿堂深阔,他们身在内室,距僧道所处之处尚有些距离。
冬日遮风的帷帐亦隔音,他们身处其中,仿佛这幽深殿堂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地澄净,又有什么会比心与心的交融更清洁纯净。
谢尘烟手负到身后,不给他拉,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不行!不可以!”
他修习了那么久,怎么能轻易被他诱惑。
日光稀稀落落地撒进来,将花窗挂落拉出淡金色的光影,熏炉中的檀香一线飘散,飞扬尘灰如碎金碾过乾坤。
沈梦寒含笑望着他,柔声道:“我们只是钟情一人,心无他顾,怎么能称之为秽乱。”
清明殿内,为示苦修之意,一切从简,帐幔亦用青灰之色。
他散了发,少了些平日里的威严与凌厉,落坐其中,玄色的礼服宽博,松散地露出底下雪白的脖颈,黑愈黑,白愈白,尤是显得容色摄人。
萧瑟殿堂内唯一一抹艳色。
温柔望向谢尘烟的清冷眉眼间含了三分春意,斜阳的余晖下脉脉含情。
更何况,他正含笑看着谢尘烟的眼睛,温言道他钟情于他,心无他顾。
谢尘烟垂死挣扎。
他后悔了,他不该来。
美色误国。
他根本忍不住。
七日斋戒转瞬即过,致祭在日出前七刻始,而清明殿距寰丘尚有距离,这日里刚过丑时,谢尘烟便起身至外殿,与侍衣女官一同服侍沈梦寒更衣。
帝服十二章纹,太子九章,亲王七章,未加封皇子五章,至沈梦寒再减两章,只余日月星三光纹而已。
南燕主水德,舆服袀玄。禋祀礼服繁重,云锦缎上滚银织绣,层层叠叠。
谢尘烟起身替他整理衣襟,手指一动,便无意间触到了他的喉结,沈梦寒被他触了一触,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谢尘烟的指尖感受到了他脖颈下那细微的滚动,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司服奉衣案,流水一般过,一不留神,腰带便被率先起身的侍衣女官轻手轻脚地拿在手中,谢尘烟手落在半空中,怔了一下,小脸立刻垮了下去。
沈梦寒注意到他神色,抬手将腰带从侍衣女官手中接过,直接递给了他。
那女官一愣,抬了一下眼,捕捉到沈梦寒唇边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又迅速低下头去。
谢尘烟偷偷吐了一下舌头,单膝跪下替他系上腰带,挂上紫绶玉印。
女官们垂首屏息,没有人再向这边看一眼,仿佛没有人注意到此间小小的插曲一般。
待众女官退下,谢尘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堆暖炉来,一边向他袖子里藏一边得意道:“我知道你穿章服一定很好看,我就是想来看你穿章服。”
沈梦寒“嗯”了一声道:“别塞太多,行礼的时候太明显。”
谢尘烟道:“没有人会在你行礼的时候抬头看你。”
沈梦寒笑道:“知道的还不少。”
谢尘烟得意道:“那当然。”
沈梦寒道:“还知道什么?”
谢尘烟道:“什么都知道。”
沈梦寒笑:“讲讲看。”
谢尘烟想了半晌,缓缓吟道:“天地并况,惟予有慕,爰熙紫坛,思求厥路。
恭承禋祀,缊豫为纷,肃若旧典,承神至尊。
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效欢虞泰一。
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
璆磬金鼓,灵其有喜,百官济济,各敬厥事。
盛牲实俎进闻膏,神奄留,临须摇。
长丽前掞光耀明,寒暑不忒况皇章。
展诗应律鋗玉鸣,函宫吐角激徵清。
发梁扬羽申以商,造兹新音永久长。
声气远条凤鸟,神夕奄虞盖孔享。”
吟唱余音悠长,吟罢良久,还徐徐绕梁而回。
沈梦寒深深地看着他:“小烟,花了这么多心思,就为了来看我穿章服么?”
他目光沉沉,似深潭幽深不见底,被他这样看着,谢尘烟渐渐笑不下去了。
他低头看着沈梦寒腰间的玉佩,又跪下来替他整束了一下流苏,过了良久方才哑声道:“你七岁封公子出使北昭,我未见到;你十五岁继任武林盟,我亦未曾得见;弱冠之年我虽在,却无人替你主持加冠之礼。
你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我都不在场。这一次代帝王祭天很重要,我不想错过。”
周潜虽是他师长,可他毕竟是燕帝的亲生儿子,沈卓不开口,便无人能私下绕过燕帝为他主持加冠之礼。
沈梦寒无言以对。
身为帝王之子,他所受亏待固然良多,或许初时的确有过怨愤,久而久之,这些事他也未再放到心上过,也不曾想过这些都是决定他人生的大事,可是在谢尘烟心里,都牢牢记着。
他的事在谢尘烟心中,比谢尘烟自己还重要。
他所受的亏欠,谢尘烟比他还在意。
他按在谢尘烟肩上的手蓦然收紧,心中五味杂陈。
“好了。”谢尘烟上下打量他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疏忽之处,轻声道:“我不希望你想起我来只记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与背叛,我希望你记得我们也曾一同度过盛大的节日,参加过重典盛礼,一同走过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
沈梦寒矢口否认道:“没有。”
谢尘烟带给他的快乐与欢愉远比他带给他的痛苦多得太多。
他胸中亦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述。
谢尘烟抬首望着他,黑湛湛的目光清澈见底。满目虔诚。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谢尘烟令沈梦寒无所适从,他想出言安抚,竟一时口拙。
殿外礼乐渐起,遥遥传入外殿,再不出去,礼官怕是要进来催促了。
他的心虚虚沉沉,渐渐落回胸中。
沈梦寒俯身虚虚地揽了一下谢尘烟,柔声道:“虽无人替我主持冠礼,但我可以为你主持冠礼。”
不到两年而已,他应该不会食言。
言罢沈梦寒便放了手,转身向殿外走去。
谢尘烟愣了一下,匆匆追上前,捏着他的脉门输了一口真气进去。
他输得又快又急,沈梦寒骤然受了,厚重礼服下险些沁出热汗。
殿门已开,阶下众目睽睽,沈梦寒仍然回首轻声问道:“可曾受伤?”
谢尘烟骤然脱了力,头昏眼花,站在那里半晌未动,目光没有焦距,仍旧下意识地摇摇头。暗自懊恼自己莽撞。
他尽力调整呼吸,如礼在殿内跪送道:“受佛清净决言。
若审尔者大善。
前受五戒。一不杀生。二者不盗。三者不淫。四者不两舌恶口妄言绮语。五不饮酒。
三自归已。起绕佛三匝。持斋七日而去。自是之后。”
少年语调清冽洁净,宛如高山流水,海浪波平。
他此行无所畏惧,坦荡明澈。
他的佛允他、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