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热烈又蓬勃地跳了起来,她虽无武艺在身,却自幼饱读诗书,她手中还有笔。
林染的身影依稀在花木扶疏间经过,身姿羸弱,却一身傲骨,一往无前,做她的指路人。
命运既然要她走了朱门贵女截然不同的一条路,要她此生不必困顿于闺阁绣楼之中,她还可以做一些别样之事。
隐阁撑起的小小一方天地,会予她庇佑。
史笔如刀锋,亦如拂尘,她见过的这些惊才绝艳的人物,不应被埋没于尘泥。
她看到了世人难见的那一面,她将亲自去书写。
她将拭净浮尘泥灰,涤荡乾坤污浊。
还被掩盖的清白,书不见天光的腐朽。
重华捧着那小小的书箱,似是捧着一腔心血,俯身行了大礼道:“公子,我想试一试。”
沈梦寒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她到底是因沈梦寒误了花期,若是她能有所悟,沈梦寒心中的愧意会少一些。
或许,她根本无需旁人为此负责,她自有她将行的路。
沈梦寒亲自上前扶她起身:“若你能于此有所成就,我应代我母亲谢你。”
谢尘烟:我宣布,公子隐他退休辣!
第九十五章 拂尘(完结章)
良月与四娘带着采荇坐在庭院中,一边喂着猫一边嗑着葵花子。
紫藤谢尽了,夏日的阳光透过斑驳的叶片,落下一地的树影与光影交错。
谢尘烟扶着沈梦寒出来,按他坐在回廊间道:“总要出来晒晒太阳。”
庭院中不知何时放了一个汝瓷天青大水缸,谢尘烟随手从食盘里抓了一把葵花子一边指着水缸问:“什么时候放过来的?”
四娘爱理不理道:“笔洗养不下你种的那株荷花的时候。”
良月抬头看了沈梦寒一眼,插嘴道:“早应移到荷塘中,因是小谢亲手种的,公子舍不得。”
谢尘烟侧头吐了壳,不满道:“你又不是荷花,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长在梦寒哥哥的寝殿里。”
他伸长脖子去看,那水缸里的荷花竟然打出了两个小小的花苞,凑在同一枝头。
谢尘烟惊喜道:“梦寒哥哥!今年一定会开花了!”
“嗯!”采荇附和道:“还是并蒂莲呢!”
良月与四娘对视一眼,捂着嘴偷笑。
沈梦寒有些尴尬,清咳一声道:“在庭院里再挖一个荷塘罢。”
他按着谢尘烟的肩膀起身,左右看看,指着不远处桂花树旁的一片空地道:“这边就不错,也不必太大,一井见方即可。”
他沿着花砖小径缓步走过去,三花懒洋洋地爬起来,跟在他身后。
沈梦寒四下打量,微微沉吟,似是盘算着要将附近的花木移至何处才好。
他不若从前那么畏寒,衣裳也换了淡色的冰凌丝来,薄透的衣衫衬得整个人异常的修长。他还是瘦,却渐渐褪去了从前那样惊心动魄的憔悴与枯槁。
他终于与他记忆中的清隽少年有些许相似了。
站在那里,有了皎皎如玉树清清如月色的闲适姿态。
谢尘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中无限酸软。
从前的沈梦寒哪里会有闲心余力,去关心院子里的荷塘。
二花正俯在桂树上打盹,突然垂首看了他一眼,一跃一扑,直欲扑到沈梦寒脸上。
谢尘烟吓了一跳,电光火石之间,急上前将它按住了,他手上收着力,将不安分的二花按在地上,伸指弹了弹它额头。
二花在他掌下不满地喵喵地叫着。
谢尘烟见它不服,又伸指敲了敲。
认真地与一只猫斗气。
沈梦寒失笑,伸手将二花从谢尘烟手上解救下来。
谢尘烟心里捏了一把汗,蓄了力,随时想将发疯的二花拍到一边。
谁料二花在沈梦寒怀里乖乖收了利爪,内垫轻飘飘地拍在他脸上。
软绵绵的,沈梦寒微微笑了。
他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虽然比不得寻常人康健,却是谢尘烟与他重逢以来,难得的好颜色。
他是真的在渐渐好起来。
谢尘烟眼中酸涩。
情不自禁地靠近,情不自禁地执起他的手来。
毫不客气地将二花挤到地上去。
良月和四娘在后面齐齐“啧”了一声,收起葵花子盘,拉着采荇飞快地走了。
谢尘烟可顾不得她们,他手指依旧无甚力气,亦微微有些凉,却不似从前那般永远捂不暖,谢尘烟捂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不多时,指尖便带了一股子温热的暖意。
谢尘烟伸指勾了勾他的手指。
沈梦寒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十指修长,指尖有了淡淡的血色,不再那般绵软无力,一屈一伸间,有了优雅的力度。
他在北方严冬深雪下覆了太久太久,要吹过江南岸无数和暖的春风,才会缓慢恢复生机。
空庭寂寂,夏日丰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尘烟将他纤长的手指捻在手中把玩,忽尔想到他去岁随觉檀游历四方时,带回来的一截旧木,道是百年前真正的旧时长安,紫宸宫内的悬梁之木。
珍奇旧木最宜斫琴,只是他当时身无分文,身上唯一带的两件值钱东西还是沈梦寒给他的信玉与沉烟木佛珠。
沈梦寒的信玉可以去武林盟各处的钱庄支取银两,谢尘烟走到钱庄门口,却突然折返了。
用他的银子买了东西送给他,怎么能叫做心意?
他滞留云阳数月,什么脏活累活都肯接,红白喜事亦不推托,他武功高,又能随觉檀诵经讲法,终于在九月初攒够了银两,将那截旧木买了下来。
却也因此错过了他的生辰。
准备送出之时又突发奇想,想要自己斫给沈梦寒,便又带去了临安城,如今正存放在明隐寺中。
去年未能送出,今年应当是正正好。
他口比心快:“我明日去明隐寺。”
沈梦寒明显愣了一下,转过眼来望他,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丝不舍。
谢尘烟心中一动,堪堪收回了刚刚要脱口而出的“很快回来”。
淡定地抬眼望向沈梦寒。
心里却怦怦直跳。
谢尘烟心道,哪怕他讲一声“早去早回”,他便实话实说,不让他伤心。
谁料沈梦寒沉默了片刻道:“嗯。”
嗯什么嗯啊!谢尘烟气死了。
他松了手,退回至廊间,居高临下道:“我真的走了。”
沈梦寒轻声道:“一路小心。”
谢尘烟转身便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口是心非的人!
再不走,谢尘烟怕是要当场哭出来。
他气势汹汹地向马厩去,劳苦功高的小花养尊处优地住在自己的独院马厩中,周潜闲来无事还给此院提了匾:拈花小筑。
一副楹联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有志不在年高,居功无需腿长。
谢尘烟看着那飞扬跋扈的几个大字一脸无语。
应山河令的汉子从苍溪谷走到金陵城,单程花了整整三个月,谢尘烟骑着小花,往返用了不到一个月。
小花累惨了,回到隐阁便倒在缪知广面前,马眼含泪,一动都不肯再动。
如今的小花趴在地上,收起了小短腿,正优雅地吃着缪知广亲自喂的草。见到谢尘烟也只是抬了抬马眼,又低下头去吃草,对谢尘烟视而不见。
谢尘烟嫌弃道:“这楹联是你写的?”
缪知广翻了个白眼道:“哪里写的不对么?”
谢尘烟道:“是我取回的赤焰草啊!”
缪知广亦嫌弃道:“要是小花肯让我骑,我也取得到!”
好像很有道理。
谢尘烟上前去拉小花,缪知广却不肯相让:“小花好不容易才好起来,你换一匹!”
谢尘烟只得随意拉了一匹马出去。
越想越气:连小花都认缪知广不认他了!果真是这个隐阁就是不想再留他!
谢尘烟拉着那匹不认识的老马向南走,一路行过绿意蓬勃又生机盎然的宁杭道。
谢尘烟越走越委屈,越行越不忿:他本来没想着今日出门的!
本来可以怀抱着他,安心地睡一个暖融融的长觉,若是他身子还好,说不定就寝前还能做些令谢尘烟羞羞的事情。
怎么就一吵架便又客途羁旅了!好好的日子,都被那个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人毁了!
说一句舍不得他走,道一声想他留下又怎么了!
谢尘烟后知后觉,他连喜欢他都没直白的讲过,什么叫他同他一样,什么叫做舍不得,什么叫做他的小烟。
公子隐话术非凡,对他也没有例外过,谢尘烟终于意识到了。
可是又能怎么样,谢尘烟委屈死了。
谢尘烟连夜到了明隐寺,那马比不得小花,生生多走了几个时辰。
谢尘烟困倦不已,到了寺中倒头便睡,睡过去的时候想,算了,明日里就回去,那个人身子那么差,他大人有大量,不与他计较,让一让他便是了。
沈梦寒步入明隐寺,洒扫台阶的小和尚大胆地盯了他半晌道:“你是公子隐么?”
沈梦寒弯下腰,微微笑道:“你认识我。”
小和尚“嗯”了一声,指着山顶的一间禅堂道:“那里全是拂尘为你点的长命灯。”
沈梦寒直起身来,极目望去,夏日天光炫丽曜目,却也无法掩盖那间禅堂中的灯光绚烂辉煌。
沈梦寒默默无言,心中五味杂陈。
那小和尚小心看了他一眼道:“拂尘不在的时候,我们都会记得给你添灯油。”
他想了想道:“祝你长命百岁。”
他知道拂尘为何对他念念不忘了,他若是自幼侍奉在侧,也想为他点一佛堂的长命灯。
走进谢尘烟禅房时,谢尘烟揉揉眼睛,还有些不能置信。
沈梦寒四下打量,心里慢慢收紧。
除了一榻一案一蒲团,房中便只有案上的一截旧木,已经略有雏形,是一张几乎已经斫好的琴。
一向喜爱热闹又恋物积奇的谢尘烟,一到隐阁便落地生根的谢尘烟,从来就没有将别处当作自己的家过。
原来,离开他的三年里,谢尘烟一直过着这样清苦的生活。
离开他的日子,或许只能算做是漂泊。
谢尘烟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来了?”
沈梦寒的手指在袖中略微紧张的蜷曲,有些难以启齿道:“你刚走,良月与四娘便教训了我一顿。”
谢尘烟定定地望向他的眼睛。
少年的眸光太过明亮,沈梦寒竟然被那目光看得有些赧然,微微转眼,避开他的视线。
谢尘烟拉长调子“哦”了一声问:“那你来做什么?”
沈梦寒目光落在他案上的琴上,想了半晌方才道:“觉玄为觉檀法师在白下镇建了间小小的佛堂,你还愿意回去么?”
谢尘烟带着笑意道:“觉玄。”
沈梦寒垂下目光。
一抹浅淡的艳色随着洒进禅房的日光晕染到他脸上,他终于鼓起勇气望向谢尘烟的眼底,轻声道:“是我,我想让你回去。”
谢尘烟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看起来聪明绝顶,其实他很笨拙。
就像他从前不会哭泣一样。他年幼远质,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艰难长大,他从未被人毫无保留地宠爱过,他并不懂得如何去爱。
爱不仅仅是一味的付出、给予、筹措与克制,爱还有无理取闹、恃宠而骄与不知餍足的索取。
他的爱人举世无双,他有这个权利。
他们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相守,他会给他爱,也慢慢教会他爱,就像他曾经教会他哭泣。
谢尘烟拉着他,将他按在自己的榻上躺下,轻声道:“你休息一下,斫好这把琴,我们就回家。”
他自己在蒲团上坐定,取了刻刀继续斫琴。
沈梦寒侧过身去看他。
他的床榻上,都有着谢尘烟特有的那种热烈与直率的味道。
紧紧包裹着他,仿佛他还可以再任性一点,再无赖一些。
什么都可以被包容。
窗外梧桐蔽日,蝉鸣不止,夏日的日光毫不吝啬地铺天盖地,带着一股子岁月悠长的慵懒与宁静。
那琴木放得久了,琴身落满了尘灰,被谢尘烟温柔拂去。
谢尘烟低着头道:“你给你的琴取个名字罢。”
沈梦寒轻声道:“你送我,不应是你取么?”
谢尘烟想了想道:“那便叫拂尘罢。”
沈梦寒轻笑一声道:“我听他们叫你拂尘。”
谢尘烟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道:“师父道要取个法号。”
谢尘烟低头掩饰脸上的热意:“我用拂尘琴换你的拂尘剑。”
沈梦寒手按到他头上道:“我可以选么?”
“拂尘啊……”他柔声道:“我喜欢这一个。”
谢尘烟脸颊微红,一刀一刀在琴身上刻下圆滚滚的“拂尘”二字。
岁月流光,初夏日光格外悠长绵软。
谢尘烟轻轻吹落浮尘,柔声道:“琴也给你,人也给你。”
(正文完)
第九十六章 番外二 扑朔迷离
谢尘烟从城中回来,带回来两只雪白的兔子。
四娘嫌弃道:“兔子很能生的,阁里已经遍地是猫了,如今再生出一堆兔子来,我们都没有地方住了。”
谢尘烟得意道:“所以我特意挑了两只公兔子回来!”
四娘无语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