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感冰凉。
谢致虚下意识挣扎,却惊悚地发现浑身力气已不知不觉被抽调一空,若不是背靠墙壁只怕要脚底一软前伏跪地。
什么时候……?!
谢致虚想起进门时一瞬的鼻痒,明白了。
他靠着墙壁,因为力竭而不住喘气,奉知常握住他手掌,轻轻拉过来,低下眉眼时面庞清俊静谧,看不出来皮囊底下藏了一副残缺的蛇蝎心肠。
奉知常挽起谢致虚的衣袖,白皙手指按在谢致虚手臂上那条黑色的毒线。柳柳替他说话:“小白脸,你有几条命够用来多管闲事?”
在谢致虚手臂上无知无觉潜伏了一天一夜的毒线活了过来,成了一条扭曲的黑蛇,攀绕绞缠。
谢致虚额上立刻渗出冷汗,跪在地上,克制不住地痛呼出声:“快住……手!……啊……”
蛇牙楔进手臂,谢致虚不受控制地在奉知常掌心拳头痉挛,手背暴起青筋。
他知道奉知常指的是他夜访梁家庄一事,咬紧牙根:“……不是、闲事!”
奉知常手指离开他的手臂,让他得以喘口气接着说完:“呼呼……是先生让我来找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没有多管闲事!”
奉知常刻薄的唇角一掀,柳柳的声音立刻冷哼,时机完美得像唱双簧。
谢致虚:“…………”
柳柳:“先生派你来清理门户?怕是太小看我了。”
被毒倒毫无招架之力的谢致虚简直有苦说不出:“先生让我找到你,把事情弄明白,不要再有人送命了!二师兄,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啊!”
奉知常面上不动声色,情绪深得窥不见一丝一毫,柳柳的话倒是浅显易懂:“人都是我杀的?看来你已经查得挺清楚。”
谢致虚气急:“梁汀已经快死了!没有解药他撑不过多久!”
奉知常松开谢致虚的手臂,谢致虚发现他眉尖不易察觉地一挑,立刻追问:“师兄,你难道是真的想杀梁汀吗?!”
话音未落,手臂又惨痛,谢致虚痛苦地倒在地上,木轮碾过他耳边,灰色袍角拂过,死气沉沉的微风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柳柳停在他面前:“水太深了,小心淹死在里面。”
窗外黑沉沉的街道传来三更梆子,谢致虚伏在地上,冷汗糊了一背,佩剑坚硬冰冷地硌在腰间,使他感到无比窝囊与沮丧。从前教他习武的师傅与父亲的脸、教他学问道理的先生的脸,一一闪过眼前,然而他依然没有办法应对眼下的情形。
他从小生活在和美的家庭之中,亲慈子孝,连山庄里的叔伯婶姨也都关系融洽。虽然是个不谙世故的小少爷,性格却养得温顺。后来到了邛山跟着先生,学经赋文论、山海志异,自认对待人处世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没想到第一次离开山谷就是为了这样的事。他到厨子被害的地方,在县仵作房里见到拾捡得零零碎碎的内脏和血肉,把胃都吐空了,喉咙酸了一整天,连着好几个晚上从噩梦中惊醒,根本无法相信凶手是与自己师出同门而素未谋面的师兄。
真的是二师兄做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
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充斥脑海。谢家横生变故之后,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毁人家庭、夺人幸福之人,他在那红绫换白布的新郎家,被白发哭黑发的悲恸浇得浑身冰凉,新娘面容姣好宛如生前,他在灵堂外寒风中瑟瑟发抖。
其实临走之前,先生什么也没有对他多说。但当他见过厨子、车夫、新娘、老媪的四具尸体,便已心明如镜,除了查清真相惩处凶手,他出山谷再没有别的任务。
谢致虚拖着中毒后依旧绵软无力的身躯推开屏风,扶着榻沿坐下。一看对面,武理竟是清醒的,只是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布团。
谢致虚:“…………”
武理的目光十分委屈:“呜呜呜呜呜——呸呸呸,小五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被奉老二玩儿死了!快把绳子解开!”
“你这战斗力,”谢致虚太累了,倒在榻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先生是派你来拖我后腿的吧。”
武理揉揉手腕脚踝:“嘤,你怎么这样说,至少有我和老四在,还能给你收尸呢。”
谢致虚侧身面向墙壁,闭眼闭嘴。
“唉,你的百毒退散丸还有没,快拿来吃点,软筋散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全拿去救梁汀了。”
“什么!”武理音量拔高,“你缺心眼儿啊!全拿去了一点不剩?这可是咱们和奉老二斗法的护身符,解药都没了还怎么搞!等死吗?”
“……”
武理好像真有点生气,寂夜里听见他急促的呼吸起伏。
良久,谢致虚都快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武理突然没好气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谢致虚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当然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他用脑思考,答案就摆在明面。
先救梁汀,再查真相。
梁家最终没有发难全城搜捕某个坐轮椅的哑巴,谢致虚顺着长街往东市走,市井秩序依旧,行人流水居货山积。
不过瓦舍里有许多看热闹的闲人,昨日梁汀说唱的勾栏院被带刀侍卫围了起来,佩戴梁家家徽的护卫们正在勾栏院里搜查。
谢致虚混在人堆里,远远看见唐海峰也在护卫中间。
“这是在干什么?”他问身边观众们。
一个蒲扇大爷回答:“嚯,昨儿个梁大公子在戏台上遇刺,梁家人要抓凶手,正在找线索呢!”
谢致虚明白了,估计这些人是来勾栏院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梁汀所中之毒的蛛丝马迹。
看唐海峰在台上指点江山的派头,恐怕是已经取得了梁家主的信任,成了搜查工作的主力。
谢致虚个人对唐海峰没什么意见,本来也不是熟人,主要是武理闲嗑瓜子时和他聊了很多唐海峰与奉知常的恩怨情仇。
听闻原本唐海峰一直是唐岷最器重的首席弟子,将来指定要继承衣钵,在门派中被师弟们奉承惯了,性子十分高傲,虽然面上做得彬彬有礼,但言行之间气焰咄咄逼人,武理很不喜欢他。
四年前唐门举办斗武大会,邀请了江湖中许多有声望的前辈,要选出宗门内最优秀的青年弟子,其实本义就是为唐海峰的继承资格造势。没想到适逢先生闭关,由奉知常拿着请函,一路从山门杀到比武场,所向披靡莫敢拦路。
是时唐海峰已经打入决赛,桂冠触手可得,正热血上头,一见有人砸场子,且还是个坐轮椅、瞧着弱不禁风的残废,二话不说就飞剑斩去,打算用此人的鲜血祭他江湖威名。
而唐海峰不知道的是,在奉知常到达比武场之前,唐门精心培育的好苗子们,已经被他这股“惠风”吹折了大半。唐海峰这一剑下去,只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从此变成了一个塌脑袋。
“此二人最好不要见面,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武理最后总结。
谢致虚生怕唐海峰撺掇梁家不问青红皂白追杀奉知常,这种收场,他也没法向先生交代。
四四方方的封厢台上,弯腰恨不得趴地上抠地缝的护卫好像有所发现,很快聚拢在某个区域,唐海峰被围在中央。
是戏台观众席第一排,昨天奉知常的座位。
距离太远,谢致虚只能看见唐海峰大致做了个指的动作,有人趴地上,片刻后站起来,手中扬起一个袋子。
负责封锁勾栏院的护卫们收到信号,领队下达指令:“找到了,撤。”
找到什么了?
谢致虚心中一咯噔,皱起眉,看见唐海峰像个胜利者昂首立在戏台上,目光阅兵似地扫过一众梁家护卫,扫向远处,看见人群里的谢致虚,不过没有多做停留,像是发现了什么,定定盯着某处。
他在看哪儿?
谢致虚顺着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处糖人摊子。
三四个垂髫小孩围在摊边流口水,年迈的手艺人笑脸慈和,舀出一勺勺棕黄色糖汁儿浇在石板上。
一切都很平常。
除了摊边那个坐轮椅的青年。
柳柳没有陪在他身边,奉知常一个人坐着,看手艺人在石板上用糖汁画出一个个线条简单传神图案。
谢致虚还没怎么见过他全身沐浴在光线中的模样,一身鬼气褪去,连小孩儿也敢在他身边肆意嬉闹。奉知常很专注地看着糖画,好像在研究绘制过程,市井喧闹在身后变成一层无比融洽的背景。
“给你的小花,拿好哎,”手艺人铲起糖画递给小孩儿,又问另一个,“这位小客官要画个什么,蝴蝶?小鸟?”
小孩儿脸颊鼓鼓:“我要一条龙!”
“好嘞!”
绘过小花与飞龙,手艺人转向坐在轮椅上看了他很久的客人,虽然不是爱吃糖的年纪,不过手艺人依旧笑着问:“您要画点什么?”
这位客人脸色刷了层釉似的白得过份,不过模样很文气,因此不至于叫人疏离。
客人淡淡瞥了手艺人一眼,注视着石板上罗列的画饰不说话。
手艺人很困惑:“您有喜欢的图案吗?”
“……蝴蝶?飞龙?或者花草走兽?您说吧,只要您说得出来就没我糖人刘画不出来的!”
“要一朵水芙蓉。”
谢致虚走过来,回答了手艺人,末了对上奉知常冷淡的视线笑了笑:“你方才看的是水芙蓉图案没错吧。”
两个人默默旁观手艺人熟稔精妙地绘制。
谢致虚搭话:“没想到师兄会喜欢吃糖画啊哈哈哈!”
失去了柳柳的奉知常让他真实体会到了一个哑巴的冷漠。
谢致虚:“…………”
虽然知道奉知常很富裕,谢致虚还是“抢着”付了钱,将糖画递给他。糖汁在空气中迅速凝固,阳光流转在棕红而透明的线条间,微粒沉浮,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奉知常只看了一眼,手扶木轮便退走。
“哎师兄!”谢致虚举着糖画追了几步,看见柳柳在不远处等着奉知常,遥遥的,朝他欠身行了一礼。
第20章
离开东市沿着主街,道旁俱是字画珍玩、绫罗绮缎、香膏钗环的商贩,日上三竿,正是游客聚集的时候。
走出百余步,到了专卖蜜煎果子的巷口,甜香齁人的摊位前有两个熟人正挑拣蜜果,是武理和越关山。
谢致虚走近,听见他们同摊主闲聊。
“枣冢巷子?为什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两位是外地来的吧,有所不知。城里原先卖蜜煎果子的只有一家,就在这条巷子里,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遭了灭门之灾,邻里邻居的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还以为是全家去外地了。等到尸体被人发现时,他家还没处理的果子都落地生根发芽啦。喏,您们往巷子里看,那棵树冠葱郁的枣树就是从他家长出来的。所以大伙儿都说这儿是枣冢呢。”
越关山举着油纸卷成筒状,随从似地往武理身边一站,专门负责接武理挑拣出来的蜜煎果子。
“跟着走啊,”武理不满,“我都挑到这边了你还站那儿不动。”
“好嘞。”越关山积极响应,他臂弯里还揽着几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油光水滑的黑裘都皱成一团。
看样子是陪逛来的。就为了和老四比武,又是洗指甲又是陪逛街,真是为难人。
谢致虚走过去:“你们今天的安排就是逛街吗?”
武理转头看见他:“哟,是小五啊。”
“谢兄!”越关山递过油纸筒,“吃果子吗?”
谢致虚麻木摆手:“不必了,多谢。”
越关山道:“嗨呀,其实本来我打算今天梁家庄登门拜访来着,不过听武理兄弟说那个梁汀好像不太行了,现在去梁家找事儿可能会被打出来,只好过段时间再说。”
武理道:“我劝你还是放弃好了,梁汀这情况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谢致虚心道,人家都陪你逛街了还不明白吗,这小子可有的是耐心。
越关山毫不在意:“你不说他那是急症吗,不管是站着出门还是横着出殡,过几天都能见分晓吧。”
摊主:“……”
谢致虚:“……”
武理下巴一点,示意越关山看街上走过的一队梁府卫兵:“再大点儿声,保准你立刻就能实现拜访梁府的心愿。”
越关山也不是个傻的,见他们对梁家的事颇上心,便问谢致虚:“你们来苏州是干嘛的?上次你让我从梁家带出来的东西,和这事有关吗?”
武理道:“你知道为什么张三每次打完牌都不想回家吗?”
越关山把蜜煎果子捧到他手边:“你怎么知道我越家的家规第一条是不准询问打牌手气?”
武理翻了个白眼,问谢致虚:“哪来的糖画?”
谢致虚手里那朵棕红色彩的莲花凝固得莹润透亮,散发隐隐清甜的气息。他看了眼武理无空闲的双手,把糖画插进越关山臂弯的油纸包里:“给你们了。祝你吃好喝好玩好。”
“喂,你干嘛去?”
“工作。”
到梁家的时候,正赶上唐海峰率领卫队带着东市找到的某样东西凯旋。
谢致虚避开这支队伍,绕道湖边。垂丝和几个侍女日常在水边洗衣。
看见谢致虚又来,侍女们露出十分会意的笑,纷纷端着盥洗盆离开,让垂丝又羞又恼。
然而等到湖边只剩下他们两人,垂丝立刻皱起眉:“你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