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永瞬间就跪下去了。
“天永兄!”褚楼大惊,立刻过来扶他,“你这是干什么啊!”
陈天永抓住褚楼搀扶自己的手,仰头苦笑道:“没事,我、我就是腿软了。”
褚楼一听,松了一口气。
吓死个人了,他还想着这老同学怎么一见面就行大礼。
“你先起来再说。”他使劲一拉,将陈天永拽起来。
这间空牢房正对着火把,再加上正当午后,相对比较明亮。褚楼双手扶着陈天永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这位老同学。
毕竟才关了一天不到,陈天永除了穿着和发型稍微狼狈点,身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顶多神情颓丧些。他注意到陈天永刚刚出了一头冷汗,低声问道:“你方才是怎么了?”
陈天永也是要脸面的年纪,哪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是怕到腿软,看到他才松了口气呢?于是默默地摇了摇头,把满腔的复杂情绪都吞咽下去,打定主意绝对不对褚楼诉苦。
褚楼看他眼神中的坚决,就没再追问。
“要不要坐下说?”
陈天永摇头:“我都坐了一晚上了,站一站吧。”这里没有父兄围着,他心里也轻松些。
两人相对沉默,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褚楼想了想,开口道:“我今日就得离开,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尽力而为。”
陈天永原想拒绝,但一想到如今的情形,犹豫道:“我这里,却没什么好折腾的,但是女眷们还有退路,我娘亲和伯娘,还有堂姐们,假如外家能花钱赎买,还能免受刑罚,还有我几个侄子侄女,年纪尚幼,都不在刑罚之列。”
褚楼点头:“你想让我怎么帮她们?”
陈天永慢慢道:“我主要担心她们没有盘算,这赎买还得娘家人出面,总得送出口信。如果可以,楼哥儿你帮我确认一下她们的想法,如果想出去,就帮她们送一下口信。”
“行!”褚楼一口答应,“你放心,这事我一定替你办妥当。等我问清楚了,到时候托人送口信给你,也好让你安心。”
陈天永顿时如释重负,低头擦了擦眼睛。
“多谢你,楼哥儿。”
褚楼暗自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天永兄,不要放弃希望,天无绝人之路!”
陈天永黯然:“就算侥幸保命,流放到岭南去,和死又有什么区别?”一路南下路途艰险,押解的犯人非死即伤,能顺利到达流放地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褚楼默然。
这里不是后世,此时的广南道大部分地方都荒凉落后,气候潮湿炎热,多有瘴气,就算是公务员好吃好喝地过去上任,都要大伤元气,何况是戴着头枷和手枷的犯人?
他极低声说:“我打听过了,你毕竟没有正式记入你大伯这一房,且又没有入仕,并不知情,不出意外应当就是流刑。”所以还是尽早接受现实,做好心理准备吧。
陈天永和他对视,半晌嘴唇哆嗦起来。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能够活下来庆幸,还是为今后漫长的流放生涯感到恐慌。
他紧紧地握住褚楼的手,哽咽无言。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楼哥儿说。
他想同楼哥儿聊一聊小时候在京城大街小巷乱窜的事儿,想问问他旧时玩伴们如今都成家了没有……他还想告诉楼哥儿,他家小堂妹在观戏楼瞧见他了,还偷摸问他的事儿……他小堂妹清秀极了,善良可爱……
褚楼反握住他,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汗水,还有微微的颤栗。
对方满脸的泪水在昏暗的牢房里反着光。
更多的话,也不必说了。
秦凤池在门口站着,抱臂闭眼,一动不动。
狱卒偷偷打量他,心道,鹰羽卫就是与众不同,这大半时辰都不带动弹的。正看着,对方突然睁眼看向他,面具上面无表情的脸谱显得有些可怕。
“去喊他,时辰差不多了。”秦凤池冷静道。
狱卒吓一跳,恭恭敬敬低头:“是,小的这就去。”
褚楼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黯沉,心情也不大好。不过这在狱卒看来都属常见,毕竟牢狱能是什么好地方?倘若开了天眼,这里定然是怨气冲天的,进去的人无形中就失了阳气。
秦凤池打量了他一番:“不走?”
褚楼想了想,有些为难地瞅了他一眼。
秦凤池一看他那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有问题,这烂好人八成又给自己揽事了!他简直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养大的,怎没听说褚远褚芳助人为乐?
可惜褚楼没法从他那冷漠的面具上得到警示,只能用心虚的眼神一下一下睇他。
怎么着?还等着他来给台阶哪?
秦凤池险些气笑了。
他扮姑娘那会儿,怎地没看出来褚楼这么会撒娇?
褚楼见面前这人浑身散发抗拒的气息,连忙见好就收,讪笑道:“我就是,受人嘱托,想问问陈家几府的女眷要怎么处理?你上次不是说……”
秦凤池耐着性子道:“我上次是说可以自赎,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你看,首先你得保证女眷娘家的人出面,其次还得抢在其他人参与官卖之前缴纳赎金。何况这些人的娘家不可能都在一个地方,就算是从朝廷的递铺雇佣马递,也未必来得及。如果不够及时,剩下这些女眷就会统统充入教坊司,按照往日情形看,活着、自愿去教坊司的,恐怕没几个。”
秦凤池最后总结:“你最后能救下的,估计就是那几个不满五岁的小儿了。”
褚楼目瞪口呆,神情慌张起来。
“这、这怎么好?”他着急了,“我都答应了天永兄,这要不能做到,岂不是让他更加痛苦?”
秦凤池淡道:“你自找的麻烦。”
这人就差没直接说“活该”了!
褚楼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可是处在他这角度,要是他没去见陈天永就罢了,偏偏他去见了这位旧日伙伴,偏偏又目睹了这事。那陈知府罪有应得,但他真得不忍心不管自己这伙伴。
他一咬牙,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事情办成。
“小郎君可是问那陈府的女眷?”狱卒在一旁插嘴。
褚楼拧眉望向他。
“我当是什么事,”狱卒笑道,“其它的咱不好说,牢狱里这点事咱可是专精的。”
褚楼大喜,忙问道:“差爷有什么办法?”
第19章 浮云一别
狱卒瞥了一眼秦凤池,见他看向另一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才放心指点褚楼。
“小郎君,你是身在其中迷了眼,这事其实很好办。要小的说,你何不直接用自己的名义先行赎买了这些人?赎了人,给她们找一处地方安置下,再通知她们家里人过来,一手交钱一手接人。既帮了人,又不吃亏,岂不两全其美?”
褚楼恍然大悟。
都怪他!怪他太正直了!
他老是想着必须得娘家人过来赎人,就是没往自己身上想过。毕竟他这么多年哪儿干过买卖人口的勾当?
他转念一想,又开始发愁。
“就是不知道,这赎金得多少钱?”
狱卒嘻嘻笑:“嗐,小郎君还能缺这个钱不成?”
褚楼:“……”
就缺啊。
狱卒:“……”
他犹豫着慢慢收起笑容,尴尬道:“这个,得看人,女眷一个价,下人一个价。女眷还分已婚未婚,未婚且在十二岁以上的,往年都要到十两银子,这是最贵的。下人也分几种,那上房一二等的大丫鬟,也能卖到四五两,三四等粗使的五百文到一两不等。”
褚楼听得寒毛直竖。
他往日读本朝刑律,只知道“略人之法,最为严重”,国家一向大力整治“卖良为贱”的恶习。但是他忘了,这里不是后世,这里是封建社会。
就像本朝的婚姻法虽然规定了一夫一妻制,但却不是真的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是“一夫一妻多妾”制,民间甚至还有所谓的“平妻”,所谓的“一肩挑两房”。于是本朝虽然说禁止略卖,但并不禁止“合法”略卖,甚至不会在非法略卖中去惩罚买家。
这本就是不彻底、不公平的。
士大夫和勋贵们似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地位不是永恒的,他们的财产也并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包括他们的妻妾和儿女。后世有总督王亶望,犯事抄家,他的爱妾被和珅买走,后来和珅也被抄家了,家里女眷又不知被卖往何处。
他联想到了自家,家里后宅五个女人,往日里无非争风吃醋,小打小闹。他和姐妹们虽然不大亲密,但也是自小一道长大的亲人。倘若有一日家里倒了,他无法想象他的这些亲人们,会屈辱地被人挑挑拣拣,如同牲畜买卖一般。
狱卒大约也看出来褚楼心情不好,不敢继续说了。
秦凤池一直没吭声,这时开口道:“你若信我……你信王千户也行,这事就交给我们。王千户要赎人,那就是另外的价码,花不了几个钱。至多半个月,就能联系上这些人家里,等到陈家判决一下来,事立刻就能了结。”
他补了一句:“你也别耽误了,傍晚就有船南下。”
褚楼觉得不妥:“这是天永兄交付我的事,怎能托给别人?”
秦凤池不悦:“你什么意思?不信我?”
褚楼顿时找到熟悉的忍气吞声的感觉了。
……不是这人说让他信王千户吗?
真是有事没事就王千户,王千户好惨一个工具人!
“不是不信你,”褚楼认真道,“这事真得很重要,人命关天啊。”他都可以想象到,假如真到了被别人买走,或者充入教坊司的那一步,这些女眷很可能会被逼入绝路。
他自我感觉这解释已经相当有诚意。
但秦凤池同样感觉自己已经穷尽一生的耐心。
“我劝你尽早离开,”他冷冷道,“陈大年这案子牵涉到地方驻军,接下来九府衙门肯定会挨个排查。你别忘了,你父亲可还在边关驻地呢,这样的事,你躲都来不及,还能往上凑?”
褚楼一听,愣了。
他还以为就是个公务员贪污腐败,没料到竟然还把军队扯进去了?这文官武官要能在朝堂上也这么和谐,本朝早就一飞冲天提前奔小康了!
“我知道了,”他老老实实低头,“那这事就劳烦大人您了。”
秦凤池嘴角抽抽。
这人生病,他伺候了一晚,也没换一句尊称,现在为了一帮不相干的人……
“你真不认识陈府女眷?”他冷不丁问道。
褚楼一脸懵逼:“谁啊?陈夫人?”
他光记得陈天永撺掇他拜见知府夫人的事儿了。
“……没什么,”秦凤池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既应承你,你只管放心。”
东城门的守备比往日严格,中门紧闭,两边门洞只保留右侧进出,于是傍晚出城的人流一直排到街心。
褚楼抬头看向城楼,他当日进城的时候,城楼上例行不过里外两侧四人立哨,两人一组一共两组来回巡逻。但是现在,城楼上光朝里这侧就有八个人手持长戟,来回巡走的小组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西城门的一营五百人,俱都被关押在司寇院,”秦凤池轻声说,“通判和天使回来之前,这里会被看守得密不透风。”
褚楼闻言悚然,这一整个营啊。
本朝原就忌惮武将,官家提拔文官,由内阁掌权。特别是边关驻军,都由朝廷派出监军,每月一报,比后世的政委管得还多。这下又发生驻军勾结地方官员贩卖私盐,可想而知官家会如何震怒。
他家可是世袭武官,还有正一品的爵位,他爹更是长期驻守边境,现在他爹的监军是内侍省出身的大太监马玉,有官家授予宣徽使,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军功换来的。这样一位监军,不但没有使他爹受到掣肘,反而如虎添翼。两人早已形同莫逆。
万一朝廷政策变动,或者打算更换各地监军,谁知道下一个是猫是虎?
“我可否——”褚楼说了一半,又闭上嘴。
秦凤池挑眉,眼睛里带着些似笑非笑。
褚楼顿时懊恼。他真是傻了,还好没直接问出来。
秦凤池:“你想问能不能给你爹提个醒?”
褚楼板着脸:“瞎说什么呢?我是这么不遵法度的人吗?”
“可以啊,你随意。”
秦凤池悠悠道。
啥?
褚楼怀疑地瞪他。真的假的?
秦凤池却用手指了指队伍正前面:“快点,过去插个队。”
褚楼只好先跟着他跑到门洞去。他俩一路走着,就被甩了一路的白眼,还有人低声抱怨他们插队,但是看他们二人不寻常的打扮,又都憋了回去。
检查文牒的兵卒见到秦凤池手里的腰牌,默默地让开了道。袁祯正带着人守在城门外,见到秦凤池立刻就认了出来,但是一看到他身旁的蓝衣少年,又闭上了嘴。
秦凤池挺满意,冲他随意点头,顺带把腰牌收起来,避开某人探头探脑的视线。
“哇,真无情!”褚楼不满地缩回脑袋,翻他一下白眼。
秦凤池无语:“你那一双眼珠子若是不会正常看人,不若我替你挖了出来?”
褚楼心道:会不会说人话?这要在道上,还不被人砍死。
码头边仍然是那一艘漕船,也不知是不是被人打过招呼,这会儿就已经挂帆准备离港了。旅者商人都排着队上船,热闹的情形就跟那天下船时一样。只是在褚楼看来,唯独少了那两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