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可行,我就让天使跟着九府衙门的人去嘉兴。”他换了衣服,又拿了一套没穿过的莲青色绣银线的曳撒甩到床上,“换上这套衣服,今日你恐怕要入宫。”
褚楼接过衣服,一边打量这套公务员制服,一边随口应道:“你派人去呗,反正先生肯定是乐意的,你只要能保证他的安全,那就不打紧。”
至于师父的意见……反正先生坚持,师父就只能无能狂怒。
褚楼穿上曳撒还费了一番功夫,不过穿上之后,哪怕是照铜镜,也能看出镜子里的青年宽肩窄腰,十足的衣架子,穿着曳撒特别显身材,特好看!
他登上靴子,在木制的托盘里挑拣固定发髻的簪子。说来也奇怪,秦凤池装扮姑娘的时候,那全身上下的首饰叮叮当当,他还以为秦凤池屋子里会有很多女装和首饰呢,结果就那么十来支造型单一的直簪。
“哎,我不喜欢玉簪。”他嘀咕着,最后挑了一支不知什么木料打磨的竹节簪,递到秦凤池面前,讨好地看着他道,“哥哥,我不会束那种发髻……”
要戴三山帽,发髻须得束得极紧,褚楼家常都是扎个高马尾,或者让别人替他弄头发,实在没这个手艺。
秦凤池被他一声“哥哥”,喊得内心战栗,抿嘴纠结半天。他盯着褚楼白皙的手掌里那支木簪,心里头升起一股幽怨之情。
怎么竟挑中了这个?
一盒子各式各样的簪,偏挑中了他少年时自己打磨的一支。
他无声地叹口气,接过簪子替褚楼束发。
内宫城门。
禁卫军利索地同秦凤池行礼,然后目不斜视回到位子上。但褚楼发誓,刚才这四人绝对用眼角偷看了他一眼。
褚楼跟在秦凤池身后,最前面有一个小内侍引路。他也没四处打量,倒是对即将近距离见到新泰帝感到紧张。
他倒不是没见过皇帝。
三年前他就进了京武学馆上学,那是与国子监同级别的高等学府,只是更加专门化,只培养军事人才。由于近年来边境外患不断,武学馆也受到官家的重视,每年武学馆举办演武大会,官家都会亲临。
他参加过三届演武大会,自然就见过官家三回,但回回也只是一群人统一参拜,大家都低着头,于是他也没瞧见官家具体长什么模样。
褚楼记得,他当时还挺好奇,有次趁着父兄都在家里过年,特地询问了官家的长相。他爹和大哥都是武人,读书读的都是《武经》,提起兵法掠阵,他俩还能涛一下,要是说到描述长相……
好在他二哥是文艺青年,兴冲冲从书房找了一卷什么《长历会典》,翻半天翻了一幅图给他看。他探头一看,顿时傻眼。
这幅图大概描绘了大朝会的场景,确实画了新泰帝。然而以本朝的绘画技法,他根本看不出新泰帝和旁边的内侍宫人长得有什么区别。
哎,他家女眷每逢年节还有机会入宫,全家人只有他没亲眼见过皇帝了。
秦凤池可不知道他在脑补什么,径自寻思着,这个档口,只怕皇爷未必有心思见褚楼呢?总归他带人去求见了,若皇爷不见,他就迅速送褚楼出宫。以后麻烦的事且多着,他实在不想再把褚楼牵扯进来。
事情发展并不曾依他所愿。
这头他刚求见,那头吴大监就请了他们进去。
“皇爷这会儿竟有空?”
吴炳胜穿着一身蓝色光面的衣服,小声道:“早晨刚见过白国舅,大夫没找见,正发愁呢。”
那怎么有空见褚楼?
秦凤池疑惑地想着,示意褚楼和他一起进了勤政殿。
勤政殿已经重新收拾过,又和数日前不同,所有的帷幔都换成了素白和蓝黑色,凡是带着亮的都换走了,连地上大食进贡的地毯都换掉,整个空间显得冰冷肃穆。
“皇爷。”秦凤池和褚楼行过礼,站在一边。
他抬头打量新泰帝,不过隔了一晚上,对方便仿佛又瘦了一圈,往日那种温和从容少了许多,目光疲惫却凌厉。
新泰帝显然在为老娘娘戴孝,他不便直接穿白,就换上了蓝色没有繁复纹绣的常服,发冠也用的羊脂玉,通身不戴佩饰,只在右手绕了一百零八颗的念珠。即便在与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手也在不断地数珠。
“你就是褚云开,”他语气温和地看向褚楼,冲他招手,“近前来,让我看看你。”
褚楼特别激动,这是一国最高领导人哎,还披了一层皇室的神秘外衣。不过他还能把持住,表面依然镇定自若,上前躬身行礼:“臣叩见官家!”
新泰帝露出一丝笑容,端详他片刻,感慨道:“你父是国之重臣,为我戍边多年,称一句劳苦功高并不为过。你作为褚将军的儿子,实在不易啊。”
褚楼抱拳,认真回道:“臣父一直教导臣兄弟几人,言道只有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天下才能太平。保家卫国乃吾辈天职,官家实在谬赞!”
“好!说得好极了!”新泰帝显得异常高兴,神情都振奋许多,“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若朝中当真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平!褚家果然世代忠良!”
也许是新泰帝心情好了许多,接下来大殿气氛就显得放松不少。他让秦褚二人坐下,看向秦凤池:“早上国舅觐见,说是大夫只能从白家寨找,不知你们鹰羽卫可有头绪?”
秦凤池和褚楼对视一眼,开口道:“臣这里有一人,兴许有些办法。”
他到此时,才终于有机会将东林寺所见所闻告知皇帝,一口气不停歇地讲到孙子初为他解了蛊虫残毒。
新泰帝听得入神,即便秦凤池极力淡化东林寺的细节,他仍然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而憎恨。他真没想到,原以为母子生离就已经是一辈子的遗憾,却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可能!到底是谁,将毒手伸向他的生母?!
秦凤池沉声道:“皇爷,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前朝后宫,找到幕后真凶。这样老娘娘才能够安心,万不能因恨乱心,正趁了奸人的意图!”
说句不好听的,冷静下来解决危急找出真凶,起码还能给老娘娘讨回公道,否则朝纲颠覆,那时才是万劫不复的时候。
新泰帝皇位坐了十年,岂是感情用事的人?只是因为亲娘惨死,他加倍的愧疚憾恨,故而失态。
他定了定情绪,一字一句道:“我登基十年,还以为海晏河清。谁知道都十年了,竟还有人不安于室觊觎皇权——此等人心思恶毒,眼界狭小,没有分毫家国之心——”他摇摇头,语气坚定,“我是绝不会向这样的小人投降的!”
他看向褚楼:“朕这就派遣天使去请孙先生,云开既然同孙先生关系匪浅,可否同去作个说客?”
褚楼还来不及说什么,秦凤池就替他回答:“皇爷,天使由九府的人护送去便是,褚楼跟随臣一路拼杀得以回京,身上还有内伤未愈,决不能再赶路。”
“……”
褚楼窘迫心虚地低下头,心想:他这个大腿磨伤算内伤吗?
算了算了,这理由好歹听上去威风一点。
秦凤池替他把话说了,让他暗自松口气,不然官家开口,他哪敢拒绝?他是了解自家先生,知道对方不会拒绝给太后看病,但这个事他真的无权替先生答应,真要让他同去,当真是为难他了。
不过他也清楚,无论秦凤池说不说,官家都有可能知道先生的事情,不说反而是一个隐藏的风险。身为平民,哪有权拒绝上位者的邀请?官家派遣天使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
新泰帝被秦凤池这么直白地拒绝,愣了片刻,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宋史 岳飞传》
第65章 魏王修恪
他点了点秦凤池, 语气中亲昵又暗含警告。
“言之,你那点小心思啊,就别在朕跟前装样了, 当朕是瞎了还是聋了?”
褚楼一听, 吓得抬头看向他,又连忙低头。
完了, 难道官家知道他俩合伙骗人?
“臣岂敢, ”秦凤池却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微笑道:“皇爷不信就请赵太医给褚楼诊脉。这一路马都死了几匹,何况人呢?皇爷真让他去, 万一人累出毛病……您不如提前想想怎么给褚将军解释。”
新泰帝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显然被他噎住了。
他无奈地摇头,显然拿秦凤池无计可施:“我说一句,你倒顶我十句……行啦, 云开此次本就有功,我岂会为难他?”
……秦哥牛逼, 怼皇帝竟然还怼成功了。
褚楼低着头,心里却叹为观止。
吴大监趁气氛轻松, 连忙让人送上茶水点心。他还特地端了一碟山药糕给褚楼, 笑得乐呵呵的:“小将军尝尝, 这叠山药芸豆糕虽是素点心, 可是用料上乘, 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呢。”
褚楼瞅了一眼点心,梅花形状的糕点外皮雪白, 透着微微的红,一看就知道很好吃。他暗暗咽了口水,肚子立刻很配合地叫了几声, 大殿就这么四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
他的脸霎时红透了。
新泰帝和吴大监都忍俊不禁,唯有秦凤池轻咳一声,解释了一句:“我们一早起来还没吃饭……他年纪小,禁不住饿。”
别解释了大哥!
褚楼又囧又丧,恨不得捂住秦某人的嘴巴。
坐在上首的新泰帝神态放松,眼角眉梢都透着微微的笑意,就连脸上细小的纹路似乎都舒展不少。
他慈和地看着褚楼,示意吴大监给他添点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是老话呢。大监你给云开再端一碟别的,敞开吃!在我这里还能让你饿着不成?”
“皇爷说的是,”吴炳胜也忍着笑,又拿了一碟豆皮酥搁在小几上,亲自给褚楼布筷,“小将军别不好意思了,这里也没外边人。”
秦凤池端着茶抿了一口,冲他挑眉:“快吃,没人同你抢。”
“……”
不是抢不抢的问题。
褚楼在心底给秦凤池点蜡,表面只能顶着诸位大佬的目光,当众表演消化不良。
等到两个年轻人吃饱喝足了,新泰帝才吩咐吴大监去九府衙门:“选派天使即刻出发,将口谕传达给威远镖局的孙子初,即召入京为太后诊治,由官船入京,记住,一定要快!”
吴大监接了口谕便直接出宫去了。
接下来也就没秦褚二人什么事,孙子初跟着官船走水路,最快也要七八天,这七八天里,他们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
秦凤池刚准备告退,殿外进来一个少监。
“皇爷,魏王求见。”
秦凤池行礼刚行一半,闻言立刻放下手,拽着一头雾水的褚楼退回原位。
褚楼听到“魏王”这两个字,脑海里第一时间却想起漕船昏暗摇晃的船舱和一张油头粉面的丑脸。他不由抖了一下,妈呀,怎么想起那种丑八怪,于是连忙转头盯着身边人的俊脸洗眼睛。
“干甚?”秦凤池目视前方,嘴唇不动地发声。没办法,旁边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实在令人忽无法忽视。
“随便看看,不给看哦?”褚楼咂咂嘴,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新泰帝听到魏王求见,眉头微蹙,又很快反应过来。他怕太后中毒蛊的事情传开,只命令皇后守着慈安宫,不许人进出。魏王只怕是探望未果,这才来找他。
“宣他进吧。”
对于这位久仰大名的王爷,褚楼自然很好奇。
他见秦凤池根本没有低头的打算,就跟着一起看向殿外。
他自小混的是京城最顶尖那一撮衙内圈,这些高门子弟之间联姻频繁,关系网特别复杂,谁跟谁横着竖着找一找,都能找出点亲戚关系。他的一个小弟陈琛,家世不起眼,但却是魏王唯一的妻弟,虽然他没见过这位王爷,但倒是经常听陈琛提起。
最关键的是,魏王在京城权贵圈,以爱美色出圈啊。他那会儿在船上怼那废物说的不是玩笑话,魏王后宅真的有二三十位姬妾。
殿外传来少监宣进的大嗓门,随后一个穿着朱紫常服的男子跨过门槛,大步走来,对着新泰帝恭敬地俯首行礼:“臣弟见过皇兄。”
“修恪,你怎么来了?”新泰帝直接开口问道。
卫修恪抬起头,一张与新泰帝有六分相像的脸上,却长着一双夺目的桃花眼。这双眼睛不笑也显得多情,便使得他与新泰帝清俊端正的相貌区别开来。
此时,他眉头紧锁,眼神殷切地看着皇帝,低声道:“皇兄,娘娘出了什么事吗?臣弟前去慈安宫请安,却被禁卫军拦在外头。”
新泰帝久久沉吟,不知道该怎么同他开口。
卫修恪见状更加焦急,忍不住上前一步喊道:“皇兄!难道娘亲生病了?是天花,还是麻风?”
慈安宫不给人进出,他只能想到会不会是太后得了传染病,不然官家有什么理由禁太后的足?
“修恪,你这像什么样子!”新泰帝轻斥,“快些冷静!我就是担心你会这样,才不敢第一时间告诉你!”
卫修恪一听,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强作镇定道:“皇兄,臣弟冷静下来了,您快些说罢,臣弟能抗住。”
新泰帝倒是想告诉他,可他一想到太后宫里发生的那些事,脑袋里也是一团乱,扰得他头疼。他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冲秦凤池示意:“我这脑子也乱着,让秦指挥使给你说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