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旨。”秦凤池早料到了,立刻朝魏王行礼。随后,他就一板一眼,尽量简化地把慈安宫里发生的一幕说给魏王听,又顺便告诉他大家的推测,最后交代如今的处理结果和进度。
卫修恪一边听,一边变脸,那脸色一时青又一时白,腮帮子咬得死紧,额头青筋直绽。即便他没有亲历现场,都能脑补出当时惨烈的场景,亲娘受了这样大的罪,他却毫不知情,心里顿时又苦又涩,十分不好受。
要说此时最能体会他心情的,莫属新泰帝了。
新泰帝看着下首的弟弟,心中却有种微妙的快意。是,他知道白家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是无辜的,太后也是无辜的。但是,他只要想到自己连亲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忍不住怨恨白家。
他冷静地打量着同父异母的兄弟,一点点审视对方眼角眉梢的焦急和悲痛,就觉得内心深处的那种痛悔烧灼的感觉得到一丝丝的抚慰。于此同时,他又强行压下更多的不甘,毕竟他的生母已经死了,可太后还活着呢。
卫修恪极力收敛情绪,看向褚楼:“这么说,那位孙大夫是你的长辈?”
“回王爷,正是家中长辈。”褚楼板着脸,忽略魏王嗓音里的喑哑和颤抖。这人怎么回事呢,关键时候语气还这么傲慢,也是奇葩。
卫修恪敏锐地觉察他的不快,调整了语气道:“对不住,本王心焦娘娘安危,说话有些难以自控。本王是想问问,孙大夫可确实能治蛊毒?”
褚楼眉心一跳,皱眉看他。什么意思?这是要他提前下保证书?
“王爷,”秦凤池在旁道,“找孙大夫也是不得已为之。国舅昨日连夜回去,找遍白氏家族,也没有治病的医婆,臣才想起孙大夫。依臣之见,不管孙大夫能不能治,苗寨的医婆也还是要找,这事只怕得靠王爷了。”
卫修恪显然对他这种打太极的说法不满意,但他刚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也罢,想来这位孙大夫就算无法根治娘娘,至少也能拖延一二。”他又转身对新泰帝道,“皇兄,臣弟已经知晓此事,能不能让臣弟去看看娘娘?不亲眼看看,臣弟实在放心不下。”
到这时候,新泰帝确实没理由拦着他,便点点头,允了。
卫修恪大喜,行了礼就往外走,步伐虽然急迫,还能勉强克制。他走过秦褚二人跟前,眼角掠过褚楼,冷冷瞥了一眼。
褚楼愣住。他一瞬间感觉到魏王对他的恶意,是错觉吗?
两人这次总算真的告退,走出内城门之后,褚楼连忙跟秦凤池告状。
“真的,魏王出去之前狠狠瞪了我一眼!这人怎地这么记仇?”他不敢置信,“我不就没痛快给他下保证吗?哇,皇爷都没有威胁我先生,他倒恨不得拿刀架着人治病!”
魏王那架势,明摆着就是告诉他,如果先生不能治好太后,后果绝对会很严重!
秦凤池淡定道:“你怕什么,这宫里什么时候轮到他做主?”
第66章 盛世黑莲
两人回到秦凤池的小院, 难得可以放松下来,围坐在茶室闲聊。
“魏王和我想的不太一样,”褚楼若有所思, “我还以为他会比较有城府?”
秦凤池捏着小小的茶杯, 闻言抬眼瞥他:“你觉得怎样算有城府?”
“像你这样,”褚楼回过神, 吐槽他, “喏,就你现在这模样,不动声色套人话的!”他瞬间将魏王抛到脑后, 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秦凤池,“我一看你,就想到一种植物。”
秦凤池一听,就知道这人说的肯定不是好话。
可是……该怎么说呢?就算不是好话, 但却是说他的。
他便暗叹一声,配合道:“什么植物?”
褚楼立刻隔着矮桌凑过来, 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你知道有一种莲花吗?特别与众不同。”他看着秦凤池困惑的表情,斩钉截铁道, “你像一朵黑莲花!”
“……”
秦凤池慢慢眯起眼, 搁下手里的茶杯。他就是傻子, 也知道扯上一个“黑”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家伙真是给点颜色开染坊, 蹬鼻子上脸说的就是这人!
然而褚楼根本没觉得自己冤枉人, 振振有词道:“你第一次见面就装可怜利用我,还拿暗器砸我……后来害我进大牢,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进牢里!第二次见面你又骗我穿裙子占我便宜,害我被人追杀!关键是, 还让人觉得你可怜,你说你黑不黑心?”
其它话就罢了,秦凤池敏锐地捕捉到“可怜”两个字,眼里突然浮起笑意。
他抿了口茶,悠悠道:“让人觉得可怜?让你吗?”
褚楼突然噎住,支支吾吾,抱臂不肯回答。
秦凤池自觉他都是黑心莲了,怎么也不能辜负对方这番描述,压低声音继续问他:“你都说我那般坑你了,还觉得我可怜吗?为何?”
他嘴角带笑,垂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紫砂的茶杯:“你可知,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
褚楼有点慌地转头看他。
秦凤池双眸生辉,紧紧盯着他道:“……当你觉得他惹人心疼,你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他没管褚楼的表情,又逼问,“你觉得我坏,说我像什么不好,为何非要是莲花?”
“那是……”
褚楼无言,总不能说这是一种梗吧。
他瞅着对面这人,看他昳丽的容颜,含笑的眼睛,又觉得好像不仅仅是一种梗。唉,所以说就算是黑莲花,首先也得是美美的莲花才可以啊。
秦凤池享受着他的目光,满意了。
“虽然我从不觉得长得好就值得夸赞,”实际上他特别厌烦这点,“但是这幅长相能让你喜欢,倒不枉我留着它了。”
褚楼闻言更加郁闷。
什么人啊,不但黑心,还自恋猖狂。
秦凤池见好就收,扳回一局就不再继续招惹褚楼。他亲自给褚楼倒上一杯清茶,笑吟吟地递到对方面前。
褚楼头一次有种无奈的感觉。
他接了杯子,一口喝尽,又递给秦凤池:“杯子太小喝得不过瘾,能不能给我换个茶碗?”
“……”秦指挥使微笑着把他杯子抢走,“你少喝点茶吧。”
褚楼翻他一个白眼,继续之前的话题:“我从小一直听陈琛——你知道陈琛吧,魏王的妻弟,我发小——他就跟我说,魏王虽然喜好女色,但是后宅却特别平静,对待王妃也相当尊重。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挺有本事,心思肯定很深沉。”
秦凤池当然知道陈琛,毕竟他头一次注意到褚楼,就是因为陈琛在城郊和褚楼起冲突。
他忍不住笑了:“你今日不过第一次见卫修恪,如何能在这么几炷香的时间,就确定他心无城府?”
褚楼摊手:“他也是头一次见我啊,竟然直接给我眼色。”
秦凤池沉思着,慢慢道:“我们曾经谈论过卫修恪。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老娘娘当年带发修行是皇爷登基的果,却不是因。皇爷之所以有机会成为储君,完全是因为魏王自己行为不检的缘故。”
行为不检?
褚楼一脸吃到大瓜的表情,来了精神:“皇子行为不检……难不成是和后妃有染?”
“原因之一,”秦凤池点头,“原因之二是那后妃乃外族进贡美人,故而魏王又有私通外敌的嫌疑。”他当时年龄小,后来也没法知道更多。因为涉事的人几乎都死绝了,但也可见先帝当年压下此事的决心。
以他来看,前者倒不见得是魏王失宠的根本原因,后者才犯了大忌。
褚楼无语:“……我还以为他故意作出贪恋美色的样子,好让官家不至于忌惮他呢。”搞了半天这位还真的是为了美人可以不要命的主。
“谁知道他接近那后妃是为了什么?”秦凤池失笑,“不过他给你眼色,只怕是病急乱投医,毕竟太后活着,他与皇爷之间还有一层保障。皇爷哪怕是看在太后的份上也会容忍他。”等哪天太后仙逝,那时候风刀霜剑,魏王才当真要夹着尾巴做人。
褚楼趴在矮桌上,打了个呵欠:“管他呢……反正这下可以歇好几天啦。”
“是我能歇几天,与你关系又不大,”秦凤池看着他,装作不经意道:“你既回来了,难道不打算回府看看你家里人?”
褚楼脑袋一歪,斜眼看他:“怎么,你想赶我走?”
他这副模样实在有些耍无赖,但是因为相貌俊秀,偏偏引不起别人的反感。起码秦凤池见到心里就不自觉地发软。
“我哪里敢呢?”他温声细语地劝说褚楼:“只是之后诸多事情,你都不适宜参与。你不是说要回镖局?总得先回一趟家,再做打算吧?”他心底打定主意,绝不让褚楼继续掺和这档子事,言语里便诸多诱导。
褚楼只是经的事儿少,又不是傻。他自然也知道他以一介白身掺和进皇家阴私,无论事态最后如何发展,他都会难以脱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此时赶紧回避。官家和魏王看着孙先生的面子,尤其官家还要用他爹,手一松也就放过他这个小人物了。
他纠结不已。
其实他之前掺和进来,泰半是巧合,秦凤池大约也没想到两人颇有缘分,天津府一别,竟然在嘉兴又撞上了。按理说,他该接受秦凤池的好意,老老实实回将军府去……
“这不行,我怎么也得等先生来啊,”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越想越理直气壮,“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长辈,也是我褚家的贵人。他这趟过来,师父肯定不放心,我干脆等先生一道回嘉兴去!”
褚楼说完,忐忑地看向秦凤池。
秦凤池沉默片刻,严肃地对他说:“好,你记住自己的话,等孙先生这头替太后诊治完了,我尽量想办法让他能尽早离开,届时你就和他一起走。”
那你呢?
褚楼欲言又止。
秦凤池注意到他担心的目光,愉快笑道:“你当我是谁?我自皇爷登基就统领整个近卫司,天下动向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成竹在胸,”他压低声音,带点保证的意思,“就算真到最差的一步,我也有法子自保。”
听到这话,褚楼心口乱跳,下意识往外看了看。
秦凤池见状不由大笑,笑声恣意畅快。
“傻了吧?”
褚楼吓一跳,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瞅着他。但不可否认,他因为秦凤池的话,很是松了口气。
慈安宫的气氛却十分低迷。
魏王跪在太后床前,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放。他一遍遍看着亲娘的脸,眼睛通红,犹如受伤的幼兽。
“……修恪,你别再看了。”皇后不忍地偏过头,眼睛早已干涩。
卫修恪哑声道:“二姐,你真觉得娘亲中毒和皇兄无关?”
皇后惊怒地站起来,颤声道:“修恪!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怎敢说?!”她看向寝殿大门,捂着胸口喘气,幸好她为了安心,都命人守在殿外。现在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修恪,我知道你为了姑母情绪激动,言辞难免失当,”她尽量平静地劝他,“我爹当时也险些迁怒官家,可我也得说,这明摆着有人故意挑唆你们兄弟感情,挑唆卫家和白家的关系,你不能上当!”
卫修恪低着头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皇后忧虑地看着他,心里万分焦虑,但也不敢说得太多。此时在这里的如果是她爹,也许卫修恪还能听进去一二,但是她就差了点。她毕竟是外嫁女,既是魏王的姐妹,又是他的皇嫂。
也许,他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修恪,我知道,你皇兄这么多年一直压着你,这让你很不服气,”她轻轻地说,“但是有一点你应该清楚,你的皇兄,绝不是一个手段毒辣的人,他对姑母是真心敬重,哪怕因为荣太妃的死而怀疑白家,姑母一出事,他还是想尽办法找大夫。”
卫修恪突然嘲讽:“他找大夫,不过是害怕娘亲死了,他会被天下人误解而已——”他猛地站起来,大声道,“他卫修稷分明就是一个伪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秦狗忽悠小楼的场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第67章 内宫问诊
“他卫修稷分明就是一个伪君子!”
皇后终于怒了, 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我看是他过于纵容你,倒让你三十来岁了还不知好歹!”
卫修恪硬扛着受了这巴掌,一双桃花眼仿佛淬了毒:“既如此, 我就看看他是不是真心为我娘亲治病, 倘若不是,我即便豁出命, 也要向朝臣揭穿他这幅伪君子的假面!”
说罢便为太后整理了薄被, 转身大步离开。
皇后久久无言,半晌无力地床边坐下。她凝视着太后恐怖的病容,心中愁肠百转, 只感到前途渺茫。犹记得当年出嫁时她内心的喜悦期盼,喜他的温柔从容,也期盼自己能拥有新的生活。
那时怎知婚姻除了喜悦期盼,还有数不清的烦扰?
六日后, 嘉兴的官船赶着今年封河前最后一次通航,抵达了积水潭码头。
吴炳胜亲自到码头来接, 歉意地对孙子初说:“孙大夫,官家本忧虑你远途劳累, 想令你养养精神, 可太后娘娘的病实在拖延不得……”
“多谢官家体恤小民, ”孙子初得体地冲皇宫方向拱手, 又笑道, “大监实在多虑,这官船既大又平稳, 一路上小民甚得照顾,处处周到,您看小民这气色, 神完气足!咱们这就直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