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啊,是少卿。来,过来陪孤喝两杯。”高墨堂似才听到他说的话,朝他招了招手,嘴里发出逗狗般的声音。
文臣脸都青了。
坐在他对面与他共饮美酒的几位,都是典型的贪官污吏,马屁拍得响,混得倒比许多朝廷命官还舒服。
“陛下说的是,批什么奏折呀,这些大臣们尽爱没事找事,什么事情都要烦请陛下决定,那要你们有何用啊?”一名正四品副使高声喊道。
“就是,就是!有什么事情都等陛下有空了再说吧!”
“你……你们!”劝言的文臣气得胡须发抖,铁青着连叱道:“你们都是一群庸臣!陛下的身边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才会变成如今这般荒唐度日!”
高墨堂抬手一挥,殿内的丝竹声终于停了下来,他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薄唇上留下一点淡淡的水光,鼻梁高挺细致,一张脸完美得不似真人,让殿内新来的美人们都看直了眼。
当朝国主长相英俊,她们是听说过的,但没想到能好看到如此地步,这般姿色,历代国主怕是没有一任能与之相比,说是天下绝色也不为过。
高墨堂撑着椅子站起来,身形高大匀长,一头墨发散乱地披在背后,他随手从侍卫的刀鞘中抽出把长刀,银晃晃的,众人都不禁往后缩了缩。
前几日才杀了一位进谏的小官,这回又来了个不怕死的。
没想到高墨堂以刀尖指向座席,悠悠开口:“庸臣?你说哪两个?”
说完,一片血光飞溅,先前溜须拍马的那名四品副使的脖子上开了个大血口,鲜血噗呲地往空中溅,美人们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还有谁?他?”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银光闪过,附和得最大声的那名小官也被他一刀从背部捅入,小官立刻哀嚎起来:“——啊啊啊!!陛下、陛下饶命!!!”
“真吵。”高墨堂一把抽出刀,将那人的脑袋利落地削下,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地从矮梯上滚下去,停在太卿的脚边,后者双腿一软匍匐在地。
“啊啊啊啊!”
一个新来的舞女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惨白着脸叫唤了几声,摔倒在地连连往后缩。
高墨堂让这刺耳的叫声扰得心烦,皱了皱眉朝她走过去,沉着脸举起银刀,正要一刀落下,美人香消在即,却被人抓住衣袖扯到一边,一刀砍了个空。
是明卿。
明卿也沉着脸,缓缓伸手抓住剑柄,将他手中的刀取了,以手势遣退了在场吓坏了的所有人,将高墨堂扶到龙椅上坐好。
众人如蒙大赦,舞女们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迅速退下。
“陛下不是答应过下官,不再随意杀人么?”明卿冷着脸倒了杯茶,将他手中的酒杯换下。
高墨堂将手中的茶杯直接丢出去,过了许久,不断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眼底的阴霾也渐渐压下,他一字一句:“明卿,我想杀人,每天都想。”
不仅每天,他时刻都想,最好每一时辰杀一个人,堵住那人的嘴,再看着那人从挣扎慢慢到死亡,这样他心中的烦躁才能稍稍平复。
这种杀人的欲望是控制不住的,只有映入眼帘的鲜血才是最真实的色彩,就是要这样的浓墨重彩,才能弥补心里的空缺。
明卿心里咯噔一下,每当他欲长篇大论指教高墨堂,斥责他的行为时,再看向他的眉眼,那双眼中尽是隐忍疲惫,仿佛蕴藏着极大的恶,却又苦痛至极。
这样的高墨堂,这样的常罐儿,很可怜。
明卿见他神色渐渐安宁,斟酌着开口:“……陛下,毓州护军来报,地方上似爆发了类似瘟疫的一种病症,太卿大人此来叨扰,便是为此时。”
“什么疫症,不是常年都有么,都是那些地方官夸大其词,放着不管总会消失的。”
“此次有些不同,此疫症似乎极易传染,毓州百姓已有一半以上……”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揉着眉心道:“既然已有一半以上沦陷,那便封城放火,莫要让那病源流出来了。”
明卿心里一惊,青着脸道:“陛下……毓州城是开国元祖的本乡,那里的子民都是高姓乡民,这样不妥。”
高墨堂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恹恹道:“……知道了,这种空穴来风的瘟疫,年年都有上报,也没见哪个城覆灭了,拨几笔赈灾款便是了。”
“…………”明卿叹了口气,他想起先王还在世时,高墨堂替父处理国事,完全不是这般敷衍了事,只是先王似乎从未对这个儿子满意过,还在临终前颁布了那样一道圣旨,难免使人心生芥蒂。
“明卿哥哥,书房里那些奏折看得我头疼,你去帮我处理了吧。”他伸出一只手捏住明卿的袖子,晃了晃,有些无力。
又变回了常罐儿的样子。
明卿无奈道:“陛下不能总是这样,下官为臣子,每天做着君主的事情,这不是僭越了么?”
“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朝廷里的大臣也不这么觉得,何为君,何为臣,父王不是已经定好了么?”他仰头看着明卿,半认真半开玩笑。
明卿喉头一塞,转身离开,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
他们两个人的相互扶持着走到如今这位置,哪怕昔日受他羽翼之下保护的小男孩变成了这般模样,他也坚守誓言,从未离开。
可在高墨堂的心中,却是觉得明卿不离开的原因,是因为父王临终前的嘱托,辅佐太子登基长伴左右。
明卿不知道成长的经历对高墨堂的影响竟这般大,他总是坚信,他所辅佐的常罐儿,四皇子,是可造之材,他心思虽不算单纯,但总归是良善的。
朝阳国国土广大,美人也众多,自从高墨堂登基后,三年一度的采选制度渐渐消失,一切按照国主的意愿,各城地方官为了得到更多封赏,强抢民女是常事,大到二十五岁,小到十四岁,只要面容姣好,便不由分说带走。
国主暴戾成性,满国皆知,家家户户如同惊弓之鸟,为了保护自家闺女遂紧闭屋门,却难逃搜查,久而久之民心怨念滋生。
不仅寻常人家的女儿整日担惊受怕,连男丁也难逃参军命运,若拒绝参军可就地处斩,若乖乖交上,可减免家里五年税收的一半。
可先皇在世时,这税收的一半才是正常税量,减免又何从说起?自从新国主登基,税收就比从前足足翻了一倍,百姓叫苦连天,朝阳盛世竟也常有饿死难民,皆是家破人亡之辈。
而反观地方官员,与其他同朝廷有关系的小官大臣,整日寻欢作乐,日子过得好不快活,与街上那些忙忙碌碌为交税而劳作的普通百姓形成强烈对比。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亦是如此。
“陛下,这是南城进贡的三十位宫女,皆是姿色上佳,您看……”钦差大臣满脸堆笑。
“赏。”
高墨堂打断了他的话,招手示意走近些。
钦差大臣一张脸都快笑烂了,推着瑟瑟发抖少女们往前撮,明卿不愿见这些场面,慢慢背过身,走到偏殿休憩。
高墨堂轻抬凤眼,随手指了一个看着清新秀丽的,少女发髻上簪了一朵白桃,看起来才十四五岁,被嬷嬷戳了一下背骨,瑟缩一下,走到大殿前。
高墨堂见她畏畏缩缩,不耐道:“过来。”
“是……”少女抖着手提裙摆,荏弱羞怯地走到他面前,还没站稳,便被一把扯进怀里。
少女惊叫一声,这才看清高墨堂的容貌,一时间愣住了,双面飞红。
高墨堂笑了笑,轻佻地摸了摸她的下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少女低下头磕磕绊绊:“回……回陛下的话,民女十五岁,叫……叫阮桃儿……”
话音刚落,她抬起头,只见高墨堂完全变了一副神色,直愣愣地盯着她,身体也变得僵直冰冷。
“你……说什么?”
高墨堂如同握了个烫手的炭炉,将少女一把甩出去,少女猝不及防一头磕在地面,额角青了一大块,她不明所以地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钦差大人和嬷嬷们都吓得立马跪下:“陛下恕罪!陛下息怒!是不是这丫头不合心意还是……”
“…………”高墨堂浑身僵硬,仿佛有股骨的寒意从头顶钻入,他一把抽出长剑朝少女走过去……
“陛……陛下……”少女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他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
“民女……民女阮——啊!!”她话还没说完,头便落了地,鲜血溅了一地。
第46章 前尘:渡劫8
剩下新来的二十几个宫女们吓得连连惊叫,大殿内一时间如同乱糟糟的蜂窝,有的惊慌失措,有的痛哭流涕……
“你做什么!”
明卿听到动静连忙出了偏殿,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混乱场面,他第一时间遣退了众人,望着地身首分离的少女,捡起她掉落身边的宫女牌,心里一惊。
木牌上清楚刻着“阮桃儿”三个字。
高墨堂紧紧抓着剑,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额头也被汗水浸湿,握着剑的手颤抖着……
“……她不是阮昭容,只是名字相同而已。”明卿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滥杀无辜了。”
高墨堂抖着唇,满眼惊恐:“她……她……”
明卿压住心中薄火,认真道:“别怕,她不是阮昭容,你看她的容貌,长得和昭容完全一样同,是不是?”
如若不是见高墨堂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他真的很想将他痛骂一顿,可此时的高墨堂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对这个与故人重名的少女恐惧至极。
“罐儿不怕,只是重名而已,别害怕,我在……”明卿将他的剑慢慢取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对……对,她不是,她不是。”他喉咙咽了一口,摇摇晃晃地起身。
桃姨早就死了,死人是不会回来的……
桃姨是自己淹死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他嘴里默念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扶着龙椅往偏殿走,脚步无力又沉重。
明卿在他身后,眸色渐渐暗下来。
连他都想不通,为什么高墨堂会这么害怕“阮桃儿”这三个字,这不是将他养育成人的“桃姨”么?
夜晚,窗外淅淅沥沥落着雨,忽然一阵大风刮开了寝殿的窗,轰隆一声巨大的响雷,高墨堂从梦魇中惊醒。
他浑身汗湿,刚想叫人送杯茶进来,又想起宫人们都被他遣退了,于是准备起身,眼角不经意漂过床头桌台的铜镜,铜镜角下竟然放着一朵白桃花!
“啊!!!”高墨堂心里猛地一坠,脑中电光火石闪过,将桌台一掌打翻,白桃轻巧地落在地上。
偏殿也住着一人,听到动静的明卿披了件衣裳赶过来,便看到高墨堂满头是汗,面色极其可怖,直愣愣地缩在床角盯着地面,抱着双膝,眼底都是惊人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罐儿!”
明卿快步走过去,担忧地扶住他的肩。
“她回来了,她回来找我了……她回来了……”高墨堂喃喃着,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
“罐儿,你在说什么?”明卿疑惑地朝他视线方向看去,地面有一块碎了的铜镜,一盏酒樽,倒了的桌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看见没有……那朵白桃,是她……她回来找我了……”高墨堂说。
明卿仔细地看了看地面,并没有什么白桃花,连根草都没有,他拍了拍他的背:“地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白桃,罐儿梦魇了。”
“是她……是她……桃姨,你放过我吧,不是我害的你啊……”
高墨堂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不断摇头,嘴里喃喃:“我不是故意的……不要带我走,不要……放过我……”
明卿听着听着,拍背的手渐渐停了下来,心也凉了下来,眼底讳莫如深。
罐儿啊,罐儿,我该怎么看待你,我该拿你怎么办。
原本以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灾疫,毓州城坐落于朝阳国的一个角落,本就离王宫有着万里的距离,灾疫怎么也传不到王都,可就是这么离奇,王都百姓中也爆发了一小部分瘟疫。
随着瘟疫一起到来的,是连绵不绝的雨,正值秋季,雨水频繁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今年的雨与往日似有不同,灰蒙蒙的,颜色很不正常。
有心人渐渐发现,这雨落在庄稼上,没有盖好的庄稼竟一天比一天恹下去,大胆的农民捻起一点泥土闻了闻,有股腥味,放入口中一尝,竟是一股酸味儿。
人们才渐渐发现,这竟是一种带有腐蚀性的雨水,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将庄稼用防水布料盖了起来,几日后雨势越来越大,灰色的雨水在空中蒙蔽了一切虚实,再看庄稼山地,全都腐蚀成了一摊烂泥。
不仅如此,雨水连绵不绝地下了一个多月都没停,在人们完全想不到的情况下,这雨水竟渐渐浸透了房屋,一夜间不少木制的房子都轰然倒塌,砸死了几百人,砖造房也摇摇欲坠,用手稍微用力一捏,便能捏下一块墙泥。
这使百姓们恐慌至极,短短一个月,王都城内许多普通百姓无家可归,而这雨水甚至绵延到了其他城池,每日都有许多外地难民流入王都,好心的商人架起一座座施粥点,却只是杯水车薪。
灾难爆发,此时还没有什么瘟疫,只是难民众多,税收又没有降下来,庄稼地被腐蚀,粮食从一石四十钱翻了足足一倍,却仍供不应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