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颤抖幅度似乎变大了,顾谋低头一看,才发现玉书白哭了,他捂着眼睛,哭得极为隐忍,哭声断断续续,被牙齿咬断。
“别哭,我不走……”顾谋声音温软,拉住了他的手,将怀抱收紧。
“顾谋,听我的,先走!”
沧墨长老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站在门口,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对他说:“眼下祁始已经祟疫肆虐,暴动四起,你们一个身负恶灵,一个毫无灵力,在这暗无天日的乱世该怎么活?”
“你也知道,眼下的祁始根本没人能活下来,所以……”顾谋反道,眼珠仿佛蒙着一层雾,好像预料到了前路的艰辛,却又异常坚定,带着赴死的决绝:“我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顾谋,你不要任性!”沧墨长老大吼一声,恨不得直接上手将他拖走。
“师叔。”
沧墨长老顿时愣住,眼眶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带着难以言说的悲伤,他不说话了,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将眼尾的纹路擦得更深。
“师叔,”顾谋又叫了一声,笑中带泪:“你们先走吧,这次的祟疫比从前的传染速度更快,就算你们能抵御,弟子们淋了雨,也会传染的。”
见他如此神色,沧墨长老才知道,自己是说什么都带不走他了。
他忽然意识到,顾谋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失手“错杀”了叶寻良,事后却懵懂无状的年轻人了,他早已长大了。
“嗯,我……明白了。”沧墨长老点点头,用力地一抹脸,头也不回地走出水牢。
待他的身影消失,顾谋叫住孟玉辞询道:“玉勾长老,我清楚这一别,再见恐是奢望,临别前可否告知,我的生父是谁?我的生母究竟因何而死?”
孟玉辞复杂地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你的生父就是将你带回天府山的沧墨长老,顾小墨。”
“……什么?!”
第100章 往事:慕蓝1
空寂的山林里,一座小宅坐落其中,不久前虽新修缮过,仍遮盖不了岁月留下的破败痕迹。
屋子还算干净,却并不整洁,衣物碗盆随地乱扔,空气又潮又冷,唯一可供暖的碳炉被女人踹翻,上好的银炭四处散落,有些甚至还冒着火星,顷刻间便引燃了窗边的帘帐。
顾小墨踏入这座宅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整扇窗户已被火势包围,火舌蠢蠢欲动,舔舐着旁边的柱子。
“秦姑娘!”他吓得松了手中的食盒,一个箭步冲进去抱出床上的女子,将她安置在院里,随即唤来卷雨术浇灭火势,只见窗架已然一片焦黑。
若再晚来一刻……
难闻的糊味充斥着鼻腔,顾小墨胆战心惊地站在门口,抬手抹了一把额头,转身怒从中烧:“你……”
倏然,他看见女人坐在地上,虽已吓得两眼呆滞,右手仍捂着腹部不曾挪动,乱糟糟的头发贴着鬓角,嘴唇苍白,完全不似他曾见过的那些孕妇一般红润健康。
秦慕蓝好似才注意到他似的,抬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眸底隐约噙着泪光,凌乱的鬓发、空洞的瞳孔,也不曾削减她的美貌,反倒让她宛若幼子,更加惹人心怜,顾小墨神色一软,将怒火咽进肚里。
他蹲下来,将秦慕蓝的头发理顺,又脱下自己的披风将她裹起来,温声道:“你有没有吃东西,我带了吃的给你。”
“元华师兄呢,他说什么时候来接我走呀?”秦慕蓝没有回答他的话,反抓住他的手,一脸希冀。
“他……他这几天很忙,说过段时间来看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
“又是过段时间,又是过段时间!”秦慕蓝潸然泪下,一把推开他的手,又急急追问:“你有没有帮我带话给他,有没有跟他说,我一直在等他来接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元华师兄难道不想见见孩子吗,这是我们的孩子……”
顾小墨红了眼眶,欲言又止,将喋喋不休的她拢进怀里,女人的精神显然已经不太正常,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边流泪,一边口齿不清地呢喃:“元华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慕蓝,看看我们的孩子……他昨天晚上又踢了我,说他也很想你……”
“所以你要听话,好好吃饭,等他有空来看你了,见到的便是健健康康的你……”顾小墨哽咽道,心中极不是滋味,往下看去,只见女子手掌下的腹部已经隆起一个小山丘,足有四个月了。
秦慕蓝第一次见师明华时,是六个月前,天府之阁的入学典礼上,师明华一袭正装白袍,站在讲堂的右边,手执一卷门规念读。
他头戴玄冠,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垂眸淡然地看着书卷,嗓音如同溪水过涧,彼时他刚满十六,却与其他同龄弟子们截然不同,天生是一副玉容风骨之派,令台下的一众听学子弟过目不忘。
“凡夜归过时者,领经书五十卷,剥夺闲暇时间,三日内抄完……”
“不可饮酒,不可教唆他人饮酒,不可擅自下山,不可擅自携带机甲类品回山,不可……”
整座学成堂萦绕着师明华的声音,台下的男学子开始坐立不安,女学子仍是如痴如醉,巴不得再听他念一会儿。
“慕蓝,我不想下学了,就想一直坐在这儿,听他念各种不可,突然发现门规也可以清新动人。”坐在第二排的李玥戳了戳前面的背,一脸羞怯地悄声道。
“慕蓝,你说是不是?”
她又戳了戳,对方却毫无反应,李玥疑惑道:“慕蓝?你怎么了,睡着了?”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玉伯温却是看得清楚,只见秦慕蓝正双手托腮,如痴如醉,目光紧紧地黏在师明华身上,仿佛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双颊绯红,更添一抹娇俏。
她的眼睛粘在师明华身上,而整个学堂里的男学子的眼睛几乎也粘在她的身上,玉伯温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生气,狠狠瞪了其他男学子一眼,瞪得人不敢再看,才收回目光,不忿地看着台上的人。
“念完了?”坐在案几中间的老者睁开微阖的眼,吐气浑然不凡。
“是。”师明华合上门规,微微弓身。
“好,望各位能谨记方才门规所说的内容,对此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让明华一一解答。”老尊主庄重道。
台下静默片刻,无人敢出言。
“各位无需紧张,大胆提问便是。”尊主又道。
半晌后,有学子小心翼翼地举手:“请问,门规里说,夜归超时一次扣十分,累计百分则需要来年重修,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师明华道,声音既不冷淡也不肃穆,反而十分平和,并没有因为这种蠢问题而流露出任何不耐。
气氛稍微松快了一些,听到如此严苛的扣分制度,台下的听学子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无力挣扎的哀叹。
“那如果是下雨路滑,山路难走,所以晚归了,也要扣分吗?”又有人道。
“可按情况酌情减少,但不可不罚。”师明华答道。
“哦……”
不知何时,堂内响起一道清脆娇俏的声音,十分大胆:“敢问师兄,门规有道:弟子之间相处有度,男女弟子不可无故独处,不可私相授受,也包括听学子弟吗?”
此话一出,整个学成堂陷入一片死寂,神水宫的两列女学子不约而同低下了头,其他仙门中夹带的少数女弟子忍不住吃吃发笑。
“放肆,真是不知羞耻,咱们神水宫竟有你这种口无遮拦之人!”怒言出声的这个姑娘名唤徐嫆,是神水宫宫主的幺女,与秦慕蓝同排而坐。
仙门送来的学子往往会事先分好前后顺序,有代表性的排在最前,比如宫主的幺女,是送来听学的姑娘中身份最为珍贵的。
可秦慕蓝是什么身份?
她身世并不算好,父母山路遇匪双亡,幸得有心人赏识送入神水宫,入门到现在不过两年,暂且仅是外门弟子,还得在天府之阁听学磨炼。
父母双亡的流浪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垂怜一个秦慕蓝?神水宫从来没有派过外门弟子外出听学,为什么秦慕蓝就例外,而且听学费全部由神水宫垫付?
很简单,她漂亮。秦慕蓝那时候才十二三岁,眉目还没长开,却已出落得极其标致,一眼便教人惊艳不已,剿完匪的神水宫女师父看了又看,走到衙门口又折返回来,愁了大半天,怎么也不忍心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送去官府自生自灭,然后带回了神水宫。
不过两年,秦慕蓝越长越好看,不施粉黛却艳压众人,虽身份卑微,性格却极其讨喜,顶着神水宫第一美人的头衔,爱出头也爱惹祸,爱她的人多,恨她的人也不少。
这回听学无疑是又拉了一波仇视,当时择选两位领队弟子,十多位内门弟子,皆是有身份之人,女学究们唧唧咕咕半天,有争吵有附和,领队之一还是选了秦慕蓝。
理由也很简单,她是十几个人中模样最出挑的,放在前面可代表神水宫的门面。
身后的姑娘们几乎咬碎了牙,心想着在路上如何冷落、刁难这个“狐媚子”,谁知半路遇上其他仙门队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性格随和的秦慕蓝便与他们打成了一片,前拥后簇,轻易占尽了风头。
徐嫆这声呵斥,给秦慕蓝吓了一跳,后者被她这样羞辱,毫不客气地回道:“口无遮拦的是你,尊主方才亲口说了,言辞大胆不论罪处,我问的也是门规上的内容,为什么不能!”
“你——”徐嫆怒目圆瞪,气得还想再骂,却被师明华冷然的声音打断了。
“天府之阁乃道家净地,凡踏入门派者,皆不可犯禁,不可结道侣,违者与内门弟子同罪论处。”
师明华声音冷清,却也是在众人面前清楚地回答了秦慕蓝的问题,而非责怪她出言不逊,旁边的徐嫆又气又恼,尴尬地住了嘴。
秦慕蓝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后者气得牙齿咯咯作响。
师明华本以为结束了,谁知秦慕蓝又道:“那这样的话,是不是只要不在天府之阁内,下山后大家便可结道侣、言情爱?”
“……”师明华脸色僵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慕蓝!你你你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叫人怎么回答!”李玥在身后捂脸小声道:“快坐下来,丢死人了!”
丢人?
丢人是什么,秦慕蓝可不知道,她反倒有些委屈,她是真的好奇才会问呀,以往从来没有接触过道家门派,没想到这里都不准婚恋,连神水宫这种只收女弟子的地方,都允许弟子们倾心外派的公子呢。
众人有的暗暗嗤笑,有的挤眉弄眼,个个都看着台上长身玉立的少年,想知道从他口中能得出怎样的观点。
师明华有些茫然,指骨拧紧了袖口,转头看了看尊主,对方依旧微微阖眼,意思便是按照门规作答。
“学……学子们青春年华,初心萌动是常事,”
师明华难得说话时磕巴了一下,接着凛声正色道:“但身为天府之阁弟子,不分内外,理当调整心绪,潜心修学,不可犯禁,至于不属本门派的听学弟子,离山后便不归天府之阁所管。”
“那如若是师兄们离了山,也可以谈情结道吗?元华师兄也是青春年华,若是对一人动了心,亦或者是外派的听学子弟倾心于你,在外对师兄表达心意,也算犯禁吗?”秦慕蓝噼里啪啦又丢出一串问题,神情却十分天真,让人不忍直视。
“……”师明华紧绷的嘴角一抽,完全失了方向,手心开始冒汗,忍不住再次看了眼尊主,发现对方也眉头微蹙,十分头大。
“秦慕蓝!”徐嫆拍桌而起,气势汹汹,众人被她这举动一惊,谁知她下一句却是:“谁准你直呼元华大人为师兄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你也配!”
这明显就是积怨已久,硬是找了个发泄口想让秦慕蓝吃瘪,但她这话也不无道理,只要稍稍懂事的便知道,师明华是天府之阁唯一的真传弟子,亦是太师大人亲口所授雅号,小小年纪便在太师所任职,从很久前开始,连天府之阁的师弟们都不再叫他师兄,而是称他为“大人”。
“我们现在是天府之阁的学子,唤他一声师兄怎么了,难不成其他师兄是天府之阁的弟子,元华师兄就不是吗?”
这话一品,却也没问题,师明华若是登上了尊主之位,再唤师兄才是不合适,可他眼下的身份的确仍是天府之阁的弟子。
“你还敢狡辩,别以为坐在第一排就能和我平起平坐了,追根到底你不过是我神水宫的一个家奴!”
“说话这么难听,怪不得脸上长疮,才刚好几天呢就开始乱咬人,下次疮长你嘴上,叫你这张大嘴说不出话!”秦慕蓝也被惹怒了,一针见血地戳了对方外貌上的痛处。
徐嫆闻言,瞬间火冒三丈,一脚踢翻了案几,张牙舞爪地撸起袖子冲过去:“死贱人!你再敢胡说,看我不撕了你!!”
“来啊!怕你啊?”
秦慕蓝也毫不示弱地站起来,与她扭打在一起,女生较起真来力气不小,堂外几个维持秩序的弟子进来半天都没将她们分开,又不好意思朝姑娘上手,一时间整个学成堂内拉架的拉架,看热闹的看热闹,书籍乱飞,一片混乱……
在往日的生涯里,少女对于师明华来说,仅是“不同于男子的其他人”,他对任何试图接近的女孩都避而远之,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用一盏茶的时间将整个学成堂搅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