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干的!我拿二十四峰的所有财产发誓!”沧墨长老苦着脸道。
“别太过分,算上你们清净峰就行了。”孟玉辞道。
“那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封印怎么会破,除了你们的长老金印和我,还有什么办法打开镇妖塔?!”
“你还记得我大弟子徐千成吗,西岩峰的少主,那厮不知抽了什么风,偏说李侨官在等他去救,偷了他爹的金印把封印打开了……是我们管教无方,好在祟雨的范围只在恶灵徘徊一带,徐千成已经被他爹关进牢里,等候发落,可怜了徐夫人,几乎哭瞎了一双眼,求着逆炎放过儿子。”沧墨长老说完,长叹一口气。
“李侨官……”顾谋喃喃着这个名字,“就是那个吸食五石散被赶下山的外门弟子?”
“正是。”
“李……李侨官……”匍匐在地的玉书白咬牙切齿,一头墨发遮住了脸,只听得见墨发底下传来的泣血般的声音,带着模糊的恨意:“他怎么还没死,他怎么还活……着……”
沧墨闻言,气得笑了一声:“不过是五石散而已,他怎么会死,下了山找个散派混吃混喝还不简单?”
而顾谋却另外注意到了,玉书白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玉书白为什么会固执地认为,李侨官应该死了?
后者却形同疯魔,浑身环绕着、散发着恶灵的黑气,口齿不清地呜咽着,浑身冷汗津津,整整半柱香的时间才堪堪清醒了一点,再次看清周围的情形。
整个水牢都是二十四峰的人,想必外面已经……
“呵……”玉书白冷笑一声,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半伏在地上看着这一切。
“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些恶灵只围着你转?”沧墨见他清醒了一点,能辨事物了,便抬脚朝他走去。
“……”
“因为它们皆因你而死,是顾谋替你挡下了这些罪孽,冒苍天大不谓,损了自己的阴德,却在你这里落得如此下场。”沧墨长老冷冷地看着他。
玉书白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难以接受的真相正在逼近他,强颜欢笑:“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懂。”
沧墨长老转身,拔剑将顾谋身上的锁链劈开,锁链断成几段落在地上的一瞬间,玉书白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还未动腿便又被一只恶灵俯冲入身体,狠狠地摔到墙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根本无需沧墨长老动手。
在场的人都惊呼一声,第一次见到如此凶狠的恶灵,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身后的顾谋,手指慢慢攥紧。
玉书白的眼神穿过众人与他相对,头脑愈发不清醒,他急切地想在他眼中寻找一丝温情,那人却始终冷冰冰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件死物。
接着,顾谋抬脚朝他走来,彼时又有几只恶灵伴随着他的脚步,冲进玉书白的身体,他狠狠地抽搐了几下,狼狈地跌在地上。
“顾谋,别过去。”沧墨长老在身后喊道。
顾谋已经在他面前蹲下了,闻言扭过头去,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玉书白的耳朵慢慢涌出鲜血,已经听不见了。
玉书白眼前逐渐开始一黑一明,恶灵啃噬着他的脏腑,疼得他浑身颤抖,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明白,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能将他体内的恶灵引渡一下就好了。
是有个法子的,将一只恶灵渡入另一个人的身体,暂时承担一部分痛楚,只要不是宿主就不会受伤。
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向了顾谋,也是第一时间就否决了。
他现在……肯定恨我恨到死了,比起搭把手,看我灰飞烟灭才是他的真实想法吧?
他望着顾谋渐渐站起来的身影,视线模糊了一下,他长发似墨,面容如塑,这张脸一如他在当叶寻良的时候,牙牙学语的年纪,能够辨清的第一个人,可谓与世绝伦。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今天穿得一模一样,也是一身黑衣服,特别……好看,当时我爹对我说,你是我们家的守护神,我一时感到非常幸运,我居然有一个自己的守护神,但是有一次夜半见你哭得厉害,我才知道,所谓守护神,其实自己也需要有人守护啊……”
“后来……后来有一次,你把我推进河里,我以为你在同我玩耍,便大声呼救逗你开心,直到我呛水晕过去了,你也没有来救我……那天我很生气,又舍不得不理你……顾谋,我好冷……”
玉书白耳朵里稀里哗啦都是血液堵住的声音,甚至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随着思绪随波逐流,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乱七八糟。
“顾谋,你还在吗……后来我把你虏回了司天阁,我们终于回到叶府的那些年,又每天都……在一起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我宁愿回到上辈子,天天被你欺负,其实也挺好的……”
“就算当个废物,就算永远都比不上你心里的那个人,其实也……挺好的,比现在好……至少。”
顾谋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哪怕是折断羽翼,他的身形依旧坚毅,背脊依旧笔直,无悲无喜,平静得有些凉薄。
他是刚开封的醇酒,埋于地底数十年无人问津,是岁月最珍贵的沉淀,品一口馥郁,再品一口沉沦,再也无法自拔……
正是他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真真让玉书白爱到骨子里了,也正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的痴,一辈子,两辈子,都不够,才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玉书白眼眶微红,仰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涩声道:“倘若对我还有半分留恋……顾谋,你走的时候,能不能留一件外袍给我?”
我马上就什么都没有了,至少给我留一样你的东西,上面有你的气味,让我在抵御下一次恶灵的时候好受一些,行不行?
就当可怜可怜我,最后一次施舍,行不行?
悉悉嗦嗦……靴底摩擦地面的声音,玉书白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手脚都凉了,唇上最后一点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第99章 别哭,我不走
玉书白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模糊了视线,却说不出一句话,此刻的痛,连恶灵袭身都抵不上半分。
……是啊,怎么可能还会对他有半分留恋?他哪还有脸提这种要求?
只是想一想,便恶心死了吧,恨不得一剑将他杀了,一身屈辱的痕迹就当没存在过。
“对不起……”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整个人都灰败了,手臂无力地垂落,仅仅瞬息之间,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托住了——
药粉的清冽气息充盈鼻腔,玉书白愕然睁眼,猛地抬起头,便看见顾谋半蹲在他面前,一边托着他的手,一边将嘴里叼着的瓶塞吐掉。
这个举动让他心躯大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低头忙碌,顾谋将他的手包扎好后,又观察了一会儿,还是将渗血的纱布撕掉,头也不抬地说:“伤口太深,血止不住,要缝。”
玉书白闻言,半晌才明白顾谋这句话是对他说的,是在提醒他忍痛,顾谋从药箱里翻出勾针和细线,认真地缝着他手掌上的伤口。
恶灵袭身还在继续,身上的痛苦也一分未减,可此情此景落入玉书白的眼里,他感觉像掉进了柔软的云团,颤抖地说不出一句话,竟忘了运用灵力抵御恶灵往心脏处去。
怎么吐的血,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有恶灵成功袭入心脏,瞬间又多了十几只恶灵朝他身上冲来,玉书白这才从狂喜中清醒过来,撕裂般的痛苦在他身上蔓延开,灵核宛如被人放在火上灼烧。下一秒就要炸开!
“啊啊啊啊——”玉书白撕心裂肺地大喊,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多了五六块瘀痕,从脖颈延伸到胸口,疼得几乎失去理智,鲜血从口角涌出,玉书白下意识想用那只缝好的手掌去抓挠衣襟减轻痛苦,雪白纱布映入眼帘,又生生忍住了。
“鬼气已入心脉,怕是……”孟玉辞捧着一个手炉,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心里却已经算好待会玉书白暴毙而亡,要怎么处理这个浑身带晦的祟原体。
“这……若我引渡几只过来,会不会——”顾谋迅速将玉书白扶住,点穴护住他的心脉,却清晰地感受到恶灵在手指下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恨不得生生破肉而出,极为瘆人。
“没用的,渡不过来。”这时,沧墨忽然答道,表情复杂。
“为什么?”顾谋将玉书白不断发抖的身躯揽进怀里,对沧墨的回答充耳不闻,念咒试图将玉书白体内的恶灵渡到自己身上,却……毫无变化。
怎么会这样?
引渡恶灵根本无需灵力,只要念咒就行,增加自身的阴气自然能让恶灵进来,可是为什么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难道,难道这些东西不是恶灵?”顾谋脑中飞速运转着各种可能。
“不,他们就是恶灵,也可以被引渡到他人体内。”孟玉辞看不下去,打断了他白费功夫的思绪。
“那为什么……”
“但你不行。”孟玉辞说完,淡淡地瞥了眼沧墨,接着说:“同样,徐千成不可以,徐夫人也不可,秦慕蓝不可以,因为他们身上都流着神水宫的血液。”
“……”顾谋愣住了,第一时间在脑子里搜刮,秦慕蓝是哪座峰上的弟子,“秦慕蓝是谁?”
“秦慕蓝是谁?”孟玉辞没有回答,反倒转头去看沧墨,又重复了一句:“你说呢?”
沧墨:“……”
“你不告诉他,他永远都想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无法被恶灵攻击,你想将这件事情,瞒到你死的那一天,还是他死的那一天?”
整个水牢内只有他们四人,玉书白攥着顾谋的衣服,浑身颤抖冷汗直流,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而顾谋则一头雾水,只本能地将怀里的人收紧,温暖他的身体。
四周静得只剩玉书白哆哆嗦嗦的抽气声,听着让人心里发凉,半晌后,沧墨才哑声道:“秦慕蓝是你的生母。”
顾谋缓缓睁大眼睛:“……”
“她是神水宫的外门弟子,当年在天府之阁听学,后……生……生下了你,因着神水宫收弟子有个入门仪式,便是喝下长老的一滴魔血,便拥有了神水宫的特殊能力,可以避开所以的恶灵怨鬼袭击,想必你以前也有所察觉……”
往年那些除魔的岁月在脑中浮现,确实找不到因恶鬼怨鬼受伤的经历,这些无实体的东西从他身上穿过,也不会让他受伤半分,但无伤即过,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
据他所了解,神水宫是苗疆起家,上祖更是与鬼界魔界渊源颇深,神水宫弟子们皆不受灵体的侵袭。
可是……可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有关自己生母的信息,竟让顾谋一时反应不过来。
秦慕蓝,秦慕蓝。
这个名字,从小到大从未听说过,如今猛地入耳,竟是如此陌生。
“我的生母,她……”顾谋急切地看着他们,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她死了。”孟玉辞言简意赅。
“……”顾谋顿时泄了气,也是,早就该料到了,“那我的生父,你们也认识吗?”
听到他的问题,孟玉辞竟笑了一下,却没有多少笑意,反倒是望着呆愣的沧墨长老,似笑非笑:“问你呢,顾小墨?”
沧墨长老宛如梦中惊醒,竟后退了两步,顾谋从未见过他这副神色,只见他眸光躲闪,举手投足透露着无措:“我……我……我不敢说……”
顾谋:“……”
“我不敢啊……我不敢……对不起,对不起……”
顾谋心里更生疑惑,可沧墨长老连看都不敢看向他,只是一边喃喃着“我不敢”之内的话,一边红了眼眶,背脊弯成一个颤巍巍的形状,老态毕露,让人不忍追问。
到了这个时候,顾谋心里第一反应竟是:“难不成我的生父是让这死老头错手杀了不成?”
还未等他再开口问,沧墨长老竟逃也似的离开了水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就在这时。玉书白再次吐出一大口血,顾谋也再顾不得其他,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血,焦急地看着孟玉辞,向他求救。
孟玉辞有些难以置信,噗嗤一笑:“不会吧,你要救他?”
“我当然要救他!”
“……顾谋,你当真是疯魔了。”孟玉辞喃喃道。
“玉勾长老,你就当作留他一命,日后好再审,行不行?”顾谋眼角泛起泪光。
“……”孟玉辞有些无语,遂又十分无奈,施法将玉书白身上的恶灵一掌拍去,玉书白被他拍得又吐了一口血,可恶灵瞬间被掌风拍出了十多只。
身体里有了空当,玉书白迅速调整丹田,运出灵气护住心脉,可此刻的他也几乎是强弩之末,几欲晕厥。
“别看我,我能做到的只有这样,这些恶灵杀不死,也驱不散。”孟玉辞顿了一下,认真道:“顾谋,跟我们回去吧,沧墨长老是特意来接你的。”
“可是玉书白怎么办?”顾谋浅浅一笑,声音很轻。
“他走不了,他是恶灵的宿主,亦是祟原体。你想想,眼下三百多只恶灵盘桓在祁始,便足以引来祟雨,若是玉书白离开祁始去了其他地方,恶灵也跟着去,祟雨便会继续污染下一片山河,所以他必须留在祁始。”
“我知道,所以我不走。”顾谋似是早已料到,目光一片清明,眼底有碎光闪烁,坚定道:“我不走。”
孟玉辞咬牙拂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