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三青见我有口难言,也不催,静静地等待我自己恢复平静。等待了许久,我依旧扭扭捏捏,说不出来。他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吹熄了书房里各处的蜡烛,拉起我的手,他那宽大温暖的手将我的小手整个拢在他的掌心,携着我向外走去。
“走,我们看星星。”
“星星?”我终于可以如常开口了。
“是啊,星星。现在是既朔月,正适合看星星。”季三青笑呵呵地说。
我一开始以为季三青打算在院子里赏月,直到看着他哼哧哼哧地抱来一个梯子,我这才意识到,他是想要爬到屋顶上看。
看着季三青胡乱架好梯子,颤颤巍巍地就要往上爬,我急忙拦住他。
“大公子……我们还是在院子里看吧,屋顶上太危险了。”
“不危险,不危险。”兴致勃勃的季三青不以为意,“上次我和清霜妹妹赏月的时候,她可是带着我跳到屋顶上的,不也没什么事,我现在可是老老实实地架了梯子呢。”
“可是……”
我来不及辩驳,手脚极快的季三青已经爬到屋顶上了,我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爬到了屋顶。
还真别说,屋顶的视角不错,就是倾斜的角度有点大,站不大稳,我打算坐下了,在坐下来之前,季三青往我怀中塞了一个软垫。
“这是?”我不解。
“嘿嘿,”季三青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上次跟清霜妹妹赏月的时候,我不像她平衡能力那么强,有点站不住,想要坐在屋顶上,可是屋顶太硌人了,所以这次……”
嗯,我懂。
我默默的接过他递过来的软垫,垫在了屁股底下。
当我们抬起头,仰望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之时,你会发现,自身的渺小与与世界无与伦比的威力,当那片星辰自你的头顶覆压而来的时候,你会因为那种威严而畏惧,也会因为那种绚丽而折服。在这漫天星辰之下,身为人类的你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当你仰望星空之时,却又仿佛能够摆脱沉重乏味的人类之身,升格为与宇宙同寿的古老存在。
当我真正的凝望着这片星辰,当漫天繁星同样凝望着我,我才发现,在我过往的岁月里,从没有仰望过星空。
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我,从来没有过仰望星空的念头。
而直到有了抬头仰望的勇气之后,在那一瞬间,我能够理解季三青了,也终于能够与他交流了。
不是公子与仆从,只是凡人与凡人。
“季三青,”我直呼他的名字,没有半分逾越了礼教的畏惧,“生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吗。为什么你面对死亡,仍能够如此平静?”
那星辰坠落于他的眼中,他的周身沐浴在亘古不灭的星光之中,肃穆如同神佛。
“生命可以很重,也可以很轻。当你不知道人生的目的,浑浑噩噩地活着时,生命比鸿毛还轻薄。当你找寻到了自己前行的方向,并为之奋斗不休之时,你生命的重量,甚至能够比之泰山。”
“那活着本身,不重要吗?”
我的童年,为了求生已经耗尽了力气,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高过生命,而季三青否定了它,并告诉了我另一种活法。
“不重要,活着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
“那……季三青,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最终,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每个人的死穴,作为一个仆人,我不该问出来的,可我还是问出来了,作为一个凡人。
季三青笑了起来,那星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我活着只为两人——太子和百姓。太子是我选的君,百姓是我不可辜负的人。”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告诉我说,“我此次出使,既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百姓。所以,我不得不去。”
季三青举起手,星光自从他的指缝,如流水般滑落,他看不见我,只能看见那片我不能理解的苍穹。
“我不是不想好好活着,只是有的时候。人不可以生,而可以死。”
不可以生,而可以死。
我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好像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曾理解。
看着我这幅绞尽脑汁仍然一无所得的样子,季三青伸手弹了弹我的脑门,笑着责怪道:“好啦,这不是你这种小家伙该考虑的事情。现在的你,最应该干的事情是吃好喝好,早睡早起,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有一个好身体,等到你找到活着的理由时,才有奋斗的本钱啊。”
“我身体很好的。”
苍天有眼,我这句话绝不是逞能,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小时候在乡下的时候,我好歹也算是半个孩子王,在铁匠那里的时候,铁匠那样折腾我,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不过很明显,季三青不吃这套,他把两只手都伸出来,一左一右拉住我的脸蛋,一齐用力,向外拉扯着。
“好?”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又黑又瘦又小只,算哪门子
的好啊。”
我想同他争执的,只不过,我的脸被拉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见我被欺负成这幅模样,他反倒开始哈哈大笑了起来。在笑够了之后,他才松开了手,我捂着吃痛的脸颊,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他耸耸肩,露出了些许孩童般的狡黠。不过那神情是转瞬而逝的,快得几乎让我以为那是错觉。
当孩童的天真从他面上消逝,大人才有的阴云重新笼罩在他的面孔之上。连带看着我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沉重。
“我知道,你与我们不同。”他今夜的话,似乎格外的多,“你的血是冷的,让你与我们相处,对你来说是一种勉强。”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清楚,你从未放弃过哪些危险的想法。”
季三青说的对,他总是能够很轻易地看穿我,看穿那个我自己都看不清的自我。有些时候,我会因他的入微无比的体贴而感恩,更多的时候,我对他洞如观火的直觉感到无比恐惧。
“……对不起。”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人各有路,我的路不一定正确,你的路也不一定错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如此的温柔,他看穿了我的不安,安慰我说:“如果你实在无法心安的话,就帮我照顾好我妹妹季清霜。”
“……好……”
片刻之后,我只能做此答复。
季三青起身,就像一个长辈一般,拍了拍我的肩膀,将那份责任交到我的肩膀上。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把我们的梯子给踢了下去,他站在房顶的边缘,看了看离地两米的距离,缩回了脚,扭头看着我。
“嗯——不好意思,我们好像下不去了——”
我收回我觉得他像个长辈的想法,呆子就是呆子,怎么变都变不了。我暗自叹了口气,也不搭理他那副仿佛做了灰心事的模样,从房檐旁的树木滑了下去。
我从泥地里捡起梯子,重新架起来,对他说:
“好了,下来吧。”
屋顶上季三青挠挠头,憨憨地笑着。
在他的头顶,是一望无垠的星河。
94、
那晚,是我同季三青在季府中的最后一次相见。
在季三青离开的第三天,京都的皇上下旨,召季老丞相回京。
在我们回京后不久,季清霜就把我打包送到了裕王府。
等到季三青回到京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95、
我和季三青相识在韶光淑气的春色之中,而在万物凋零的秋天里,我到达了宛城。
宛城已经成为一座孤城,被七万大军围困其中。
在我的马匹踏入军营不久后,季清霜闻讯而来,她依旧如同往昔一般,银甲乌发,不施粉黛,在她略带焦急的语速之中,我知道了现在的情况。
不知道是谁给了主子消息,主子得知,执行秘密任务的季三青途径宛城,并会在此处歇息一晚再继续进京。主子当即放弃进攻到一半的城池,半夜急行军,连夜把宛城给围了。自此,宛城断水断粮断绝支援,已经是第七天了。
当季清霜把话说道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把问题问了出来。
“等等,既然已经把宛城给围上了,那为什么不攻城?我们不是赶时间吗,主子为什么愿意跟他对耗?”
“一方面是符锦他要等三路大军汇合,另一方面则是……季三青绑了老王爷的小世子……”
听着季清霜的言语,我一时半会没有回过劲来,愣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等等……老王爷有儿子?!”
我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茬,老王爷据说不是个天阉吗,他那一王府的美妾不都是摆设吗,为什么——他会有一个儿子?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季清霜显然也因为这个突然出来的世子闹心,“这个孩子一直被老王爷暗中养起来,除了符锦和老王爷的心腹,谁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季三青悄摸摸溜进幽州把人劫了出来,小世子的身份不会这么早就暴露。”
当然不会这么早暴露,从老王爷和主子对这位世子的态度来看,除非主子夺位成功,这位世子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谁成想,小世子的身份这么早就被捅明了,更该死的是,还是被季三青的憨憨捅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根据现状猜测:
“所以说,季三青拿小世子的性命威胁主子?”
“没错,季三青放话说,放他们一行人平安离去,不伤害城中百姓一分一毫,他们就不会取小世子的性命。”季清霜点头。
很明显,就凭主子对老王爷的关注度,他绝不会放任小世子落入太子……哦不,是新帝一党手中。
“那么主子是个什么反应?”我继续问道。
“符锦大怒,他下令,交出完整的小世子,献出逆贼季三青的人头,不然就屠城。”季清霜眉头紧皱,步履匆匆。
我紧紧跟随着她,不禁叹息。
“死局。”
是的,就是死局。主子不会放小世子跟季三青走,宛城一方同样不会交出季三青,如果两方都不让步,这局面就不可解。
不过从我的立场来看,不合解也是一种好事。现在主子摄于小世子的性命,暂时不会动手,因此,宛城一方只要守好城池就可以了,只要他们能撑一月半月,撑到中央大军到来,主子不得不退,到时就季三青就可全身而退。
至于小世子?
主子对他很在乎,不过在我眼中,他是什么东西,连季三青的一个小手指都比不上。他的生死与我何干,死了更好,这样小崽子还可以少一个潜在竞争者。
见我松了一口气,季清霜也不是傻的,自然能猜出我在想什么,她直接把一盆冷水泼在我的头上。
“李念恩,不要高兴地太早,如果真的是固守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也不会把你叫回来了。”
我一口气还没吐完呢,就被季清霜这句话给噎了回去。
“所以呢,不就守个城吗,这有什么难的?”
我颇为不耐的回怼着,话音未落,我意识到了关键所在——
“粮食!”
我和季清霜异口同声地说,了解状况的季清霜随即往下接道。
“现在城池中的粮食根本撑不了不久。前段时间益州刺史荀匡高价收粮食,城中的商户贩粮也就罢了,宛城太守以权谋私,擅自把城中的储备用粮也给偷偷买了,他的算盘是打得不错,想着正好趁着秋收的时候低价收购一部分粮食,悄悄把粮仓给补上就好。这一来一回的银钱,自然就落入了他这太守的私人腰包之中,谁成想……”
后面的话语,季清霜没有再说,不过我们都知道。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阴差阳错之下,主子把粮食短缺的宛城给围住了。
“即便如此,”我仍旧不解,“按理说城中百姓都有米缸蓄米的习惯,依靠着米缸的米,就算缺少新鲜的瓜果蔬菜,撑个半个月也不成问题的。”
季清霜的目光中带着哀伤,那是近乎佛陀的悲悯。
“天命,有时候就是荒诞到不可理喻的。”季清霜说,“被围城的第一天,太守就将城中百姓的粮食全部收缴上来了,收缴的粮食虽然不多,但的确是够宛城撑上半月有余了,可惜,三天前城中士兵叛变,一队一千余人的士兵为了向我军投诚,临走前把收缴的粮食给烧了……”季清霜止步,回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同我说,“现在——是城中断粮的第二天。”
我能感到,我血管中的血液渐渐冰冷。我出身最为赤贫的阶级,儿时见过这个国家最为肮脏的一面,我很清楚,我们这群“万物灵长”,会在饥饿之中做出怎样怎样的行为。
“那队士兵为什么要叛变,他们不顾自己的妻儿了吗?”作为一个还算正常的人,我无法理解这座城池之中,种种疯狂的举止。
“这些士兵不是宛城人,也没有妻儿。宛城太守不想给士兵支付军饷,所以在前几年的洪灾旱灾横行时,强行买下了两千男性流民充作士兵。这些人,名为宛城守军,实则不过是苦力罢了,这几年来,两千流民,只活下了一半。他们想要报复这座城池,且早有反心,我们到的太是时候了。”
听闻此言,我不禁想起了我在铁匠的生活,无法再说出任何言语。宛城之灾,怪不了无辜百姓,怪不了这群身不由己的守军,要怪,只能怪那宛城太守,怪我们这群杀千刀的叛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