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存在,不过是在恰当的时刻,给予了他一块敲门砖。
就是这样渺小的恩情,让这个家伙记了很久,三皇子谋反时,被投入天牢时,缺粮少兵之时,他永远会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我最大的帮助。
不惜性命和钱财。
徐玉阙为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一旦风声走漏,他必然性命不保。他口口声声地说,他救我帮我不是免费的,都是要我还的,如果我还不起就给他打一辈子工吧。可他如果是真的想要我偿还,就不会在下一次危机出现的时候,又一次不管不顾地挺身而出,还打着什么我还欠着他的债,不能死在这里的名义。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一生没有吃过什么亏。又怎么会不明白,他死了,一切皆成空。
他当然明白,依旧跟我当了半辈子的兄弟。
这成了他此生最大的糊涂账。
彼时,我们在破旧廉价的小酒馆中,吃着便宜的卤毛豆。
现在,我们在京城最贵的凤仙楼中,喝着最贵的千日醉。
酒量极佳的徐玉阙喝醉了,有些龟毛的他卸了发冠,躺在地上,抬头看着桌上的我,喃喃道:
“说起来,我看人还挺准的,跟你认识不久以后我就说过了,你这家伙前途无量,未来是干大事的人,我以后跟你混了。”
他打了酒嗝,翻过身抱着酒坛子,又喝起来。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那时我只当他是在恭维,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听着咿咿呀呀的评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毛豆。
现在的我知晓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空话,徐玉阙当真尽了他的全力,将我扶上如今的高位。
今夜,举杯,敬我这位从不说真话的兄弟。
133、
我说到做到,喝完酒以后的第三天,我就把他往主子身边丢,让他跟主子有了见面的机会。
我算准了主子在出巡之时会无聊透顶,难耐寂寞的主子一定会跟身边人聊天。这一次,我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令徐玉阙顶上,不出我所料,主子跟他身旁的徐玉阙搭上了话。
一开始只是很正常的问话,姓甚名谁,过往是做什么的,最近又在干什么,徐玉阙用他诈骗性的面容与风度翩翩的言辞,令主子不禁为之侧目,进一步的深入交流后,徐玉阙更是将自己的善解人意与慧心妙舌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片刻,两人熟络宛如多年挚友,徐玉阙这个家伙无愧于他的名声,市井传奇,各地风俗,还有民间的一些荤段子,不时能将主子逗得哈哈大笑。有时主子会提到些曲高和寡的理论,他也能娓娓而谈,主子若想吟诗作对,他也不在话下。
主子讶异于他的学识渊博,不禁问起他师承何处,此时此刻,徐玉阙才报出自己师傅的姓名,主子肃然起敬,询问徐玉阙为何不入仕。
徐玉阙直言自己十四岁就曾参加县试,不过未能及第。主子好奇他在当年试卷上写了些什么,能否知会个大意。
徐玉阙沉吟片刻,竟然将十几年前的策论从头到尾给背了下来。
主子被徐玉阙地记忆力与应变能力深深震惊,细细品味徐玉阙的文章之后,抚掌叹道:
“十四岁就能做出如此文章,先生大才。”
通过这次与徐玉阙的深谈,主子对他的影响大为改观,甚至生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两人谈到最后,徐玉阙不过稍稍透露了自己想要进入国子监的想法,主子当即就把季清贺降为副职,提了他当祭酒。
这几年,主子少有展颜微笑的时候,也少有出尔反尔的情况,今日却为了徐玉阙接连破例。
我有了深深的危机感,我突然意识到了,主子面前最不要脸,最会讨好他的位置,我都要保不住了。
出巡结束,主子并没有安慰已经失宠的我,反倒怪我说,这样有能力的人,怎么不早些给他引荐。
我……
行吧,都是我的错。
134、
国子监的事情是搞定了,不过等他们培养出能用的官员还得等两年后。过渡时期,我被逼无奈从我的旧部里矮子里拔高个,强制他们接着给我卖命。
我跟我的旧部说了好几次了,入了官场就没法回头,没有退路的官员只有有两种结局:玩儿到死和被玩到死。一旦加入都察院,他们的余生就相当于和我彻底绑定,此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我在政治斗争中失势,他们也不会有独善其身的机会。
我的话已经说到这地地步了,这群傻子还问我:
“能比随时会死的战场还危险吗”
“当然。”
“那又怎样,” 他们笑呵呵地说,“这不是还有大人吗。”
战场上,我们彼此推心置腹,所以能够配合无间,取得了无数令人瞩目的功绩。可是这一次,我并不确定还能带着他们走多久。
手握权力就像行走于峭壁悬崖,一旦上去就很难再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直到登上顶峰,或者粉身碎骨。
某些时刻,我竟然羡慕九王爷,同样都是拥有威望之人,主子不可能容得下我,却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及九王爷的性命。
主子是这世界上最为重情之人,由于她母妃和三王爷的死,他对自己亲人的保护欲膨胀到近乎偏执的境地,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不顾我的劝阻,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生生保下了小崽子,边塞七年,多少命悬一线的危局,他宁可亲身前往,也绝不让九王爷涉险。
主子同时也是这世上最为狠心之人,别看他现在人畜无害,对功臣们一点杀意也无,就凭我对他的了解,我们这群素有威望的有功之臣, 在他死之前,他一定会把我们都带走。
一个不留。
【等到主子征服天下之日,便是吾等丧命之时。】
这就是效命符锦者之不幸。
九王爷与我不同,说到底,他也是符家之人,只要他想,他可以每日琴棋书画诗酒花,与他那一院子的珍奇异兽悠哉游哉的过完此生。
我也希望九王爷能够这样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不过他历来是个闲不住的男人,主子让他去跟着季老丞相一起去折腾改革事宜,这个家伙还真的应了。
他也不想想,季老丞相的改革是他能够掺和的吗?
从季三青的札记上,我也看到过季老丞相对三王爷的评价:那个傻小子想要的东西呀……他真的以为凭着那种小儿科的宫斗,死几个人就够达成了吗?想要达成他的愿望,需要的是一场战争,一场残酷至极的内战,一场将氏族彻底消灭的屠杀。这是从建国以来就留下的弊病,建国的皇帝仁慈,不想杀,所以,他的子孙后代,总有人要替他杀啊。
我至今记得老丞相的一句话:人不死,位置怎么会让出来呢。
老丞相从不相信一个利益集团会放弃自己的利益,利益集团中的人看不见现实,也不会承认自己注定的毁灭,面对真相,他们会选择装聋作哑,动用任何手段保护自身利益,将所有反对者打入地狱。
季三青很早就看清了季老丞相的理想了,从一开始,老丞相的目的就是荡平所有地主,扫尽所有世家——包括季家。
季三青一直想要寻找第三条路,寻找出一条不那么血腥的道路,寻找出一个能够让季家这个最大的世家能够继续存在的方法。但很可惜,季三青死了,这世上已经没了能够拦住季老丞相的人了。
现在,主子的军队扫平了大禹国的各州,地主阶级受创严重,主子的兵力和威望正是最强大的时刻。对于老丞相来说,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的。
季老丞相是抱着自毁的态度领导这场改革的,他已经踟蹰挣扎了这么多年,哪怕会就此万劫不复,他也甘之如饴。
九王爷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不应该老丞相的理想摧毁。
我多次提醒九王爷不要管主子说了什么,早点退休不要掺和这些事情。
可惜,九王爷并没有将我的劝告听进去。
135、
改革终于开始了,借由主子强大的武力威慑,老丞相的第一项政策就是“徙富室以实京师”。
这个政策的内容就是将富豪之家强制迁移到京城。这样做的原因有三,一是需要他们带来的财富,来充盈国库,二是将这群敢于豢养私兵的家伙都放在眼皮底下,免得他们作乱,三是将他们与他们统治的地方分离,让他们对地方的影响力下降。
现在整个大禹国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洗,主子是乱世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王,他的登上帝位的每一个台阶都是失败者骸骨铺成。他逼死了他的兄长,扫平了趁着乱世作乱的逆臣,他杀死了无数的人才得来了这个位置。
所有的臣服者都知道,他的慈祥和平和不过是一时的假象,如果有人胆敢质疑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会毫不吝啬使用暴力扫平反对者的。
只能在地方豪横的富豪之家在国家的车轮面前过于脆弱了,他们原本的特权就是依靠着旧统治者获取的,现在,面对新的统治者,这群外表豪横实则脆弱的富豪士绅不得不前往京城。
可惜,一旦他们来了京城就回不去了。他们刚到京城,还没有安置好住所,老丞相就已经制定好了严格地禁止逃亡的法令,防止富户逃走。
能成为富豪乡绅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他们知道老丞相马上就要要有大动作了,他们动用所有的关系与金钱想要打压老丞相,阻碍政策的制定和实施。
可惜,各朝各代的老百姓对分田地有着最朴素的希望,他们只会欢欣鼓舞地将这些豪族送上邢架。相权和皇权又联手了,目前的官僚体质由主子协同老丞相一同建立,我们这些家伙沆瀣一气,处理事情遥遥无期,装聋作哑各有绝活。
富豪乡绅根本无路可退。
他们为笼中雀,我们为束鸟之笼。
季老丞相为执行人。
现在,图穷匕见。
当下,整个朝野都在张罗着迁徙富户的事情,只有我揪着小世子和小崽子的婚事不放,画风清奇。
按照惯例,都察院呈上的折子主子必须最先看,每日都要进行审批,被我骚扰了好几天以后,主子受不了,他将两人婚事提上日程,不过他没有将这件事丢给目前最闲的我,反而丢给了焦头烂额的季老丞相。
上朝时堂而皇之装睡的老丞相突然清醒,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才接旨。
当天下午,我拎着京城最好吃的烤鸭,跑到老丞相那去陪他喝了一下午的茶,被他指挥着搬了好几摞公文,又跟这位老人家唠了半个时辰的季清霜,老丞相这才发了话。在小世子和小崽子的婚事上,由小崽子先选,等他挑完了,剩下的贵女画像才会送达小世子那里。
在老丞相那喝了太多的茶水了,我已经预感到我今晚是睡不着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从季清贺那里顺来的贵女们的画像,直奔小崽子的府邸就去了。
从我跨进他们家门槛起,小崽子就搁那傻笑,等到我在他书房坐定了,这个家伙依旧傻笑个不停。
“你咋了?”我奇怪地看着他,然后从怀里掏出贵女们的画像,“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小崽子笑嘻嘻的接过,翻开第一张,脸就黑了:
“这是什么?”
“你未来的妻子,”我占了他书房中的软塌,瘫在上面休息,“环肥燕瘦,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各种美女应有尽有,保证让你挑着满意。”
小崽子随手翻了几张,便将整打画像倒扣在桌上。
“太多了,我挑花了眼。”
他的手按在画像上,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暴起。我翻身坐起,走到他身侧,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然后,握紧了他的手,他的手骨在我的手掌下咯吱作响。
他很痛,我知道,我就是要让他痛。
痛苦,能让他收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来帮你选,符克己。”
我将他按在画像上的手移走。
我从一打贵女的画像中挑出了七八张,一张一张地摆在小崽子的眼皮底下。
“胸太小。”
“脸太丑。”
“鼻子难看。”
……
或许是我刚刚下手有点黑,小崽子故意跟我对着干,硬是地从这些品貌兼优的贵女身上挑刺。
我都要被他气笑了,画像一撂,质问他:
“这个不要,那个不行,您到底想要怎么样啊,你知不知道……”
还没等我说完,这个家伙长本事了,竟然主动打断我的话语了:
“李念恩,我已是局中人,夺嫡之路太过血腥,我已抱了必死决心,但我不能将我所爱之人也拉入这个深渊。我符克己所爱之人,只能与我同享福,不可与我共受苦。”
少年神色坚毅,立下如是诺言。
这家伙说得深情款款的,可惜,并不能掩盖其中的逻辑漏洞。
“就算你不拉人家下水,人家的父兄也是局中之人,她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我毫不留情地指出。
小崽子噎了一下,开始耍无赖了:
“我不管,大业未成,我不能让家室成为我的弱点。”
他这是死活不想再谈这件事情了,我并不想让我们刚刚好转的关系因为这些小事转恶,只能按下不表。
“大事未成誓不娶妻?你嚷嚷着要跟我去青楼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种觉悟?”
我揶揄地打趣他,轻锤了他肩膀一拳。小崽子没脸没皮地笑着,转移了话题,就是不提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