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二人,终究也有了不可明言的默契。
136、
在小崽子宅邸的时候,我一副心旷神愉的样子,不谈糟心事,只谈令人欢欣的往事。
相谈甚欢直至深夜,我拒绝了他的留宿邀请,踏出了他的宅邸。
今夜的京城下着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飘落着,我踏入雪地之中,面上的欢愉如同面具一般尽数剥离。
一直等着的柳儿上前,默默地为我撑伞。
“不必了,”我拒绝了想要送我回李府的她,对她下了命令,“你现在就去跟刘家那丫头说,我最近会给她一个与小世子‘巧遇’的机会,如果她能抓住,一切都好说。”
“是,大人。”
柳儿应声,乖顺无比。
在她离去之前,她看了看漫天的大雪,又看了看仍旧穿着单薄官服的我。
她强行将伞塞到我的手中,然后,就那样跑入大雪之中。
“柳儿。”
我叫住了她,想要将伞让给这她。柳儿停了脚步,回头冲我挥了挥手。
“大人,那伞本来就是给您带的。”
于漆黑的雪夜之中,她跑远之前,好像冲我笑过。
137、
季老丞相开始动手了。
这位老人家的手段超乎了我的想象,他一个斯文人比我们这群老流氓还不择手段。依仗着自己在民间的威信,他发动百姓,炮制冤狱。
从那些富商世胄下狱的理由不难看出,绝大多数都是一望而知的冤案。
几个与徐玉阙齐名的几个富商都没有逃过清算,就算荆州富商沈老三很识趣,主动捐出一半家产来资助朝廷建设新的京城城墙,季老丞相他立成榜样之后,还是找机会把他给流放了。
很不幸,沈老三死在了流放途中,他的另一半家产也“自然而然”的收归国有。
在这场颠倒黑白的清洗之中,老丞相展现了他在政坛历练多年的老练,分而治之,暗杀诬陷,合纵连横等等手段,令人目不暇接。
有了钱财和土地之后,老丞相有条不紊地开始他的下一步计划。
在过往的几年里,大禹国连年征战,天灾不断,边塞三洲随时有被入侵的风险,这导致了大禹国的人口分布极度不均衡,大量人口集中在腹地,腹地几州地价极高,其余州郡耕地荒芜,人烟稀少。
通过一年时间进行了大规模的人口普查之后,老丞相按照他心中的图景开始迁徙百姓,举国人口开始大范围的迁徙。
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人口的迁徙对朝堂和百姓都是双赢的结局,但从短期来看,这就是滔天的罪业。
我不否认老丞相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的心情,但对于百姓来说,他并非慈母而是严父。
从我的手下送上来的记录,从九王爷口中不时的抱怨,我就算身居京城,也能想象那些百姓的惨状。
地方官员受到上级的指令,纷纷下乡,按照名册将百姓编成队伍,百姓们抛弃的故乡的土地和居所,在押解人的严厉看管中,他们背着重物,被绳子捆着,不论严寒酷暑,向着不知名的前方行进着。一路上,或许会有老人倒下,或许会有小儿得病,但队伍不会因此停下,官吏就地焚烧尸体,连立碑的机会都不给。
在我都察院中,有关季老丞相及其党羽的罪证不断累计着,数量惊人,只不过,主子心思难测,他既不让我销毁,也不让我使用。
季老丞相现在就是个骑虎难下者,他不能停步,一旦他停步,地主势力立刻会反扑,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骑下去。
令我意外的是,明面上与老丞相处处作对的徐玉阙,私底下对老丞相的种种行径颇为赞扬。
“有格局的大人物。”
徐玉阙这样赞扬他的政敌,神色中满是向往。
老丞相驱使着官僚机构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行进着,为了使得我们这些惯会偷懒的官员行动起来,老丞相一面举着鞭子趋使着我们,一边给我们明晃晃的甜头。
无比厌恶贪腐的老丞相准许地方官员“刮地皮”,也就是准许官员从官府的税收之中截留一小部分金钱,官员所在的地方发展得越快越好,官员们能够截留的金钱越多。
这一政策显著促进了官员们的干劲,也吸引了源源不断的人才不断地进入朝堂。但这一政策的弊病也是一望而知的——贪腐,截留的这部分钱可操作性太大了,为了利益和晋升机会,官员们瞒报作伪的动力是很强的。
“刮地皮”是官员们源动力之一,可若放着不管又会出大事,老丞相想出了一个奇招——“抽查”。都察院每年都会抽出几个郡县,彻查郡县的各种公文,一旦发现贪污数额巨大,斩立决。
对于地方官员来说,“抽查”是个令人头疼的东西,因为我们都察院“抽查”的月份不定,数目不定,郡县不定。
几年抽查下来,拿着结果的老丞相不知道是哭是笑。
地方官员们是干实事的,只不过,他们贪污的动力稍微比干实事高那么一点点。
地方的确发展得不错,可是抽查的郡县也十之八九有大问题,每年秋后总会死那么几个地方官,他们不一定是贪得最多的,但很可惜,他们是最倒霉的。
运气,从来都是命运的一部分。
这怪不了谁。
138、
季老丞相的这场改革之中,我不提意见,只做事,朝堂上就是一个好好先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就算如此,这几年来,我依旧被使唤得团团转,“徙富室”的时期,每天大案冤案不断,我不是在三司会审的路上就是在三司会审中。到了后期,迁徙人口,测量土地,划分耕地,哪个不需要都察院派人,光是各种跟人事安排和调度就能要了我的老命。
处理公文,开会,上朝,茶水续命,忙到深夜……
某日揽镜自照,我惊恐地发现,我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头顶稀疏了,这时候我就搞不懂了,那些积极掺和改革的家伙到底几点睡觉,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头发都哪里来的……
我私底下问了季老丞相很多次,不过这只老狐狸从来都是笑而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朝堂之中积极参与改革事宜的除了老丞相以外,还有小世子和九王爷,他们一个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另一个是被主子要求的。
徐玉阙这个小狐狸讨了主子的欢心,成为朝堂中的新贵,晋升速度快到离谱。这两年季老丞相杀伐过盛,得罪了不少人,季清贺联合被季老丞相欺压打击的利益受损者,成为朝堂中的一股新兴势力,每日的固定项目就是跟季老丞相对着干。
主子对这种事乐见其成,提了徐玉阙当右丞相,给予他跟季老丞相拍桌子对骂的资本。
所以这两年里,徐玉阙与季老丞相在朝堂上明朝暗讽,互相问候对方的话语让我深刻明白了什么叫做博大精深的文化。他们“问候对方”的时候,九王爷和小世子会根据当日的心情和立场选择性地掺和进来,一旦这个两个家伙都被搅合进来,朝堂分分钟变菜场。
这一老一少在朝堂上骂骂还不够,下了朝还不忘来几份弹劾信“加深感情”,只是苦了我和主子,一个得一封封地看,一个得一封封核查。
139、
目前朝堂的局势大抵如此,老丞相和徐玉阙整天对着干;九王爷表面单干,实则与我是穿一个裤子的;小世子私底下与老丞相勾勾搭搭。
我和九王爷都是支持小崽子的,可是小世子势大,我们不敢将小崽子摆在台前。
战场上的几年不是白呆的,面对我们的安排,小崽子的第一反应不是问为什么,有的只是沉默地遵从。这个一直逆来顺受的私生子已经变成了一只胆大狡诈的野兽,他身为一只狮子,却不介意与我们这群鬣狗一起隐藏在肮脏的角落里,只等待着另一只狮子倒下的时候,一拥而上,将其分食。
我们要忍着,我对小崽子说,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所以,不怀好意的小世子邀请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我必须得去。
主子对小世子的态度近乎溺宠,前段时间小世子与与一位侍郎的独子在赌场起了争执,结果小世子生生把人给打死了,侍郎怒火中烧,当庭哭诉。我们所有人都等着看小世子的笑话,结果主子揪着官员子嗣进入赌场这一点把侍郎给革职了,对小世子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提点。
由此,小世子越发肆无忌惮。
今晚聚餐的地点依旧在凤仙楼,当我推开包间的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小崽子也在里面。
觥筹交错的人群之中,身披华服的小崽子与他们沆瀣一气,喝酒划拳,荤段子乱飞,一点没有皇亲贵戚该有的样子。
他坐在包房最末等的席位上,我进来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前来迎接我的是坐在主位小世子。
小世子今日穿了明黄色的蟒服,袍子上面绣着四爪的蛟龙。蛟龙本身没有忌讳,但明黄色是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颜色,如此僭越,哪怕是私底下,也能算得上是胆大包天了。
他将手中的酒杯塞到我的手中:
“哈哈,李大人,你迟到了,罚酒罚酒。”
小世子故意想要整我,通知我的时间就是有问题的,我怎么可能会不迟到。不过我不会傻到大庭广众之上说出来,接过酒杯,饮尽之后,将喝空的酒杯呈给他看。
小世子抚掌夸赞我豪爽,转手又给我满上。
轻嗅酒水,我笑著称赞:
“好酒。”
酒是好酒,烈度也很好。我已经预感到今晚难以善了,再次喝空之后,小世子的走狗们开始给我轮番“敬”酒。
“李大人好酒量,再来一杯。”
“你不喝这杯就是不给我面子”
“哈哈哈,李大人,这杯以可一定要喝。”
“不行不行,你喝了他的怎么能不喝我的呢?”
一杯接着一杯,就算我的酒量不算差,如此硬灌下来,我的大脑和身体都已经无法支撑了。
前几杯我还能认清给我灌酒的人,随着越喝越多,我的头脑逐渐恍惚,所有人都在我面前糊成模糊的色块,眼前天旋地转,身体也无法适应。前几年的暗伤再加上最近连年的熬夜,肠胃也大不如从前了,偶尔压力过大的时候,我也有幸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到睡不着觉的感觉。
某次与主子下棋的时候我还打趣说,跟了你这么多年,好的没学到,净学了一身病。
为了保养身体,我这两年的饮酒饮食注意了很多,被养得精贵的肠胃已经无法适应如此过量的烈酒了,被灌了好几轮酒之后,我的胃肠抽痛蠕动,痛得我脸色苍白。
可小世子并没有停手,他命令手下继续给已经躺倒在椅子上的我劝酒。
深思恍惚之间,我吞咽着口中的酒液,听见了小世子怨毒的话语:
“……你们知道吗,李大人啊,爱好奇特,不喜欢那美娇娘,偏喜欢被男人走后门……”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没脸没皮的我也笑着。
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轰——”
小崽子终于看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踢翻了椅子,走到我的身边,不容置喙地架起我,对小世子等人说:
“李都御史有些不舒服,我带他出去。”
周围人有些被小崽子周身的凌人气势给惊到了,小世子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没有阻止他的意图。
于众人注目之中,小崽子架住我走出包房,我脱力地依靠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臂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我的胃部翻涌着酸水,难受无比,还没走到茅房,我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小崽子静静地等着我吐干净了,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他对这样狼狈的我毫不嫌弃,伸手想要帮我擦干净嘴角,我拦住了他的手:
“不必了,你帮我拿一杯茶来,我要漱口。”
小崽子不赞同地看着手脚发软的我,我浅笑着推开他,靠着墙壁,依仗着自己的力气勉强站立。
我的身后是冷硬的墙壁,我垂头,细碎的头发散落下来,将我的所有阴鸷和恶意掩藏在阴影中。
“符克己,我今天再教你一件事情,”神色阴狠,目光阴冷如蛇,我将自己作为案例,告诫他,“你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政坛中官员的鬼话,也不要相信身居高位的人甘愿弯下膝盖。”
自我登上高位以来,再无人敢看不起我,今日小世子如此待我,我怎么可能放过他。新仇旧怨层层叠加,我与他注定是不死不休之势。
决心已下,剩余的不过是漫长的等待,我在等,等待主子护不住小世子的那一天。
重新抬头时,我收敛了所有的恨意,变为了平时的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反抗的“老好人”,“他”笑着说。
“我跪下,不过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将脚踩在他的头上。”
“李念恩,你——”
小崽子不赞同地看着我,想要说些什么,我打断了他。
“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现在,我需要一杯茶。”
小崽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终究是转身离去,我嫌弃地看了自己的呕吐物一眼,慢慢地将自己腾挪到窗边,以木棍撑起窗子,借着夜晚寒凉的空气,我浑噩的大脑得以渐渐清醒。
小崽子端着茶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通过窗子看着夜晚的京城。小崽子将茶水递给我,站在我的身旁,与我欣赏同一片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