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楼是京城最高的建筑,从这里看去,西市的各个店家点着灯火,点点灯火连成一片,路面上行人如织,有独行者,也有同行者。向更远处看去,看不见的地方,正是主子现在安居宫殿。
我们看着极远处的皇宫,脚下踩着整个京城。
我慢吞吞地喝着茶水,洗去口中酸涩的苦味,一直沉默的小崽子突然开口了:
“你还记得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哭了。”
“是啊,我记得。”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小崽子不是主子的孩子,他是三王爷的私生子。
世人皆云三王爷与三王妃伉俪情深,小崽子的存在就是这段令人羡慕的神仙伴侣之间,最大的污点。
十几年前,三王爷目如朗星,风度翩翩,与五王爷和季三青一起并称为京城的三大美男子。当时世家的女儿那个不暗自希望着,能够嫁给这般伟岸俊美的男子。
小崽子的母亲或许也有过少女怀春的时候,身为大家族的嫡女,不求名分地与三王爷鬼混过一段时间,等到她发现自己怀了小崽子以后,孩子已经很大了,堕胎对母体的伤害太大,世家女只能将小崽子生下来。
小崽子出生之时,三王爷早就抛了世家女,转而与京城名妓打得火热。世家女自有其傲气,不屑与一个下等妓女争宠,也不屑于逼迫三王爷奉子成婚。她瞒下了小崽子的存在,将他丢在偏远的屋子里,派了几个下人去照顾他,从此眼不见心为静。
世家女家业甚大,即使她风流韵事不断,依旧有想要借她晋升的青年才子追求。大概是小崽子七岁那年,玩够了的世家女决定成亲了,结婚之前,她写信给三王爷,告诉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可是,三王爷当跟三王妃打得火热,他不久前刚为了三王妃遣散了自己后院的佳丽,这种关键时候闹出一个儿子那还了得,三王爷只能让主子去帮忙处理。
世家里有一两个私生子根本不算事儿,主子并没有放到心上,转手就丢给我了。
趁着夜色,我将脏兮兮小崽子带回了裕王府,前来接应我们的是三王爷的乳母,凭借她的地位本没有必要掺和这种事情的。是她自己闲不住了,听说三王爷有孩子了,主动来到裕王府要照顾这孩子。这位老妈妈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当她看见小崽子的凄惨模样时,口中直呼造孽,将三王爷和世家女狠狠地骂了一通。
她是三王爷的半个母亲,当然可以说些过分的话,可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罢了,连应和都不敢,只能赔笑。
那时候,小崽子双手环住老妈妈的脖子,呆在她的怀里看着笑得谄媚的我,满脸好奇。
老妈妈是个好人,不过她当上位者当惯了,习惯了使唤人,每次我去他们院里送东西的时候,老妈妈都会让我帮她做很多事情,我曾苦着脸问老妈妈那么多下人为什么却要让我干,老妈妈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办事,她放心……
后来,小崽子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也渐渐地开始在我头顶作威作福。不是今天要吃这个,就是明天要玩那个,再不是后天又要去外面玩了。
我不但要应付主子,还要应付这两个家伙,每日都疲于奔命。
别看我现在这么抱怨,那段时间我其实挺开心的,絮絮叨叨的老妈妈,上蹿下跳的小崽子,满脑子骚操作的主子,还有我的那群一事无成的酒友朋友。
那段时光在回忆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如梦幻一般美好,甚至能够让我遗忘了我内心所有的野望。某些时候,我也会想,我愿意放弃我获得的一切权势,只要让我回到那段岁月。
那时候,小崽子表面上已经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美猴王了,可老妈妈私底下拉着我说,小崽子会因为过往的经历做噩梦,他常常会在半夜被吓醒。
一直默默关注小崽子的我希望他能摆脱过往的阴影,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
世家女所在的家族站队的右丞相,可惜被老皇帝一手扶持的右丞相不是季老丞相的对手,没在台前蹦跶几年就被季老丞相抓住了要命的把柄,右丞相连同其党羽一同被清算。
我知道小崽子的过往,我知道他的母亲与我的母亲一样冷漠无情。所以,当世家女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天,我带着年幼的他登上了凤仙楼的最高处,那天,我第一次向徐玉阙赊了账,专门给小崽子点了凤仙楼最贵的一桌大餐。
外表已经有了皇族公子模样的小崽子在这么一桌大餐前破了功,刚一进门他就跟饿狼似的立刻扑到了桌前,留着口水说:
“哇,李念恩,你怎么做到的啊?”
“哼,你也不看看我李某人是谁。”我颇为自豪地挑眉,对着这个没吃过多少好东西的孩子豪横地挥手,“今儿你随便吃,敞开了肚皮吃,不要怂。”
“嘿嘿,就等你这句话呢!”
这里就我们二人,他也顾不上什么餐桌礼仪了,直接上手将金黄油亮的八珍烤鸡的鸡腿给撕了下来。
凤仙楼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道菜,这道菜需要趁热吃才对味,以往我打包回府的烤鸡总是差了几分味道,今日,他总算能吃到最正宗的八珍烤鸡了。
就在他吃得满嘴流油之际,我带他来到窗前,遥指着燃烧着的宅邸,问他:
“你知道那里的浓烟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啊?”小崽子一边问着,一边不忘记往自己的嘴里塞烤鸡腿。
“这意味着你那个不负责任的生母终于得到了报应。那燃烧之处就是曾带给你无限噩梦的府邸,同时,你母族就在今日满门抄斩!”
与小崽子一样,我也有一个总是给我带来噩梦的铁匠,当我听说铁匠已经身死的时候,我高兴了好几天。我以为小崽子会跟我一样,看着那带给他噩梦的的宅子被焚毁的惨象而兴奋不已。
我带他来到这京城最高处,就是为了让他能够看得最远,看得最清楚,一圆我未竟的梦想。
我的话音刚落。
吃得满嘴流油的小崽子先是一愣,而后丢掉了自己最爱的鸡腿,哇哇大哭起来。
我着实没有预料到这个局面,手忙脚乱的我左哄右劝,这位爷才哭哭啼啼地告诉我:
“我……我很难过……我不想我娘亲死的,我希望她能和赵叔叔快快乐乐地过完一辈子的……”
“你为什会这么想?”
善待我者百倍还之,伤我者令其千倍偿之。这是世人告诉我的常识,做不做得到倒是其次,我的态度也是如此。
“我……我知道我娘亲不爱我,可是……可是她也没有让我饿死冻死,好好地将我养到这么大,更重要的,没有我娘亲——我根本遇不到你们啊——”
满嘴是油的小崽子哇哇大哭,形象着实不雅。我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个心肠柔软的孩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往的仇恨没有侵蚀他的内心,反而教会他要更加珍惜眼前对他好的人们。往昔的苦痛没有为他的心灵蒙尘,反而给予了他一双能够看见美好的眼睛。
他与我是如此的不同,却又如此让我震撼。
坐在他的身边,我让将小只的他抱到腿上,左右摇晃着身体,为他哼唱幼时母亲给我唱过的儿歌。
小崽子打着哭嗝,听我哼着儿歌,渐渐地,不再哭了。
140、
十年时间须臾而过,季老丞相对全国的改造逐渐完成。
经过前几年振刚剔弊的改革与长达几年的休养生息,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人口,税收,兵力,都达到了前朝不可望其项背的水平。
而这功劳,一半可归老丞相与主子所有,这对君臣配合的亲密无间,一个勇于做事,一个敢于放权,在这十年的光阴里,他们相互成就,最终收获了这样的圆满的结局。
老丞相已经许久没有大动作了,最近事务就是些祛除积弊之类的小事,就在我以为老丞相已经满意的时候,我却忘记了,季老丞相眼中的光芒,从未消失过。
事后我也想过,如果故事在隆兴十年的年初停止。朝堂上我们我们每日做戏,朝堂下我们心有灵犀,龙椅上的皇帝昏聩萎靡、装聋作哑。单单依靠着奏章和表面的强盛,那么我们最终载入史册的身姿都会是光辉而伟大。
但可惜,季安平就终究是季安平,符锦终究是符锦,李念恩也终究是李念恩。
既然时局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我们就不可能会停手。
听天由命?安于现状?
这些词汇从来与我们无关。
隆兴十年,小世子这个蠢货没有半点长进,依仗着他无法无天的性格,几乎将所有功臣贵勋得罪个精光,要不是主子给他兜底,他早就死了千百次了。
他就是一个蠢货,偏偏这个蠢货在台前蹦跶了这么久,久到我们都懒得搭理他了。
季老丞相与其党羽成为朝中最大的势力,隐隐对皇权产生威胁,在主子的暗示之下,九王爷对季老丞相的抨击愈发严重。我平时虽然不言不语,但我与九王爷的关系在上层并不是什么秘密,我联手徐玉阙坚定地站在九王爷身边,三方形成合围之势力,围剿老丞相。
这几年来我们之间的斗争有输有赢,各自折损了一些党羽,不过远没有达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我们激诡束湿的政斗与冥顽难化的政见都掩藏在暗处,迟迟没有达彻底激化的转折点。
我们这勉强维持了十年的平衡,终究在隆兴十年年初被打破。
隆兴十年年初,季老丞相一手扶持的户部尚书返乡归来,将沿途所见告知季老丞相,年过七旬的老丞相大怒,彻查之后将种种情况写入诏书,连夜呈递给主子。
就是这份诏书,揭开了了盛世之下——腐朽溃烂的内核。
严重的贪污腐败与权力寻租从来不是末代王朝才有的情况,在权力高度集中的王朝里,自官僚体系进程的那一刻起,贪腐与特权就如影随形。主子登基不过数年,大禹国的贪腐就已经进展到了极其严重的程度。
比之前朝,不匡多让。
户部尚书忙了这么多年,今年终于被老丞相批准了能够返乡祭祖,户部尚书尚书高高兴兴地衣锦还乡,却为沿途所见瞠目结舌。他每到一处村庄,每进到一处城池,听到有大官来老百姓立刻会来喊冤告状,从这些百姓的口中,户部尚书得知了基层官员惊人的腐败程度。
基层官员趁着改革的大势,昧下了大片良田;借着上级下放的权利,他们通过权利寻租,替换修路铺桥的材料,事后转手倒卖;与商人合作,借由税款和自家亲戚的粮行购入大批粮食,人为地抬高粮价;援助给地方的钱款,经过这些官员之手,都会来个雁过拔毛。
不少官员年岁不小了,家中小妾娶了好几房,孩子也有了一大堆,寻花问柳的雅兴不减当年,不少良家妇女和未出阁的少女也在他们的问询之列。
主子立朝之时,走马上任的上任的官员不比百姓有钱多少,改革不过两三年之后,官员们跟变了戏法似的一个个穿上了绫罗绸缎,吃上了山珍海味,家中的宅邸那叫个曲径通幽、雕梁画栋。某些县令修建堂屋的砖瓦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家中连片的土地也让农民帮他代耕,半点酬劳也不会给予人家,一旦敢反抗,接下来的报复和苛待根本不是一个百姓家能够承受的。
底层百姓的控告喊冤数不胜数,但“上面”根本就不受理,反倒把控告者拷上公堂。某些乡间的刺头见地方官员不受理,层层上告,可惜,官官相护,一切努力不过徒劳。
老丞相刚开始改革的时候,对百姓承诺,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将欺压他们的恶霸押送进公堂。诺言犹在耳,今已不可信。不过短短几年,公堂又与恶霸沆瀣一气,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封奏章,是成千上万的贫困百姓以血泪渲染出的图景,正是惨绝人寰的人世的写照。
水至清则无鱼,主子一直以为贪腐被维持在可以控制的状态,他从没想过事态已经严重到如此境地。
当日早朝,主子当庭勃然大怒,命令老丞相彻查也罢,更糟糕的是,他给予了老丞相风闻言事的权利。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立在朝堂上的我手脚冰凉。
愿意无他,我们都察院,正是这块烂肉上,最腐臭不堪的脓疮。
与季家的治军极严不同,我和九王爷的手下兵痞不少,他们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早已习惯了漠视风险。边塞战斗时的无情屠杀,造反时将刀剑对准自己的国人,他们早已抛弃了道德与底线。
战争结束以后,他们被下放到地方,仗着自己曾经的功勋,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成为了季老丞相口中的恶霸与污吏。
我与并肩作战的同胞战友们,走上了无可救药的贪污。
我的背后有季清贺与徐玉阙的情报网,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早就知道,但我又能如何?
在将近十载栉风沐雨的征战途中,我们早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还会因为这些事情把他们送入地狱不成。
所以只能视而不见,装疯作傻,能瞒住一时是一时。
所谓政治,在我看来,不过是正着治理也行,反着治理也可,特权阶级的存在与贪污腐败的存在就是其中较为反动的一面,但只要能维持政局的稳定,将底层的声音压下去,这些就都不是问题。
只要能将那些百姓和反对者的声音压住,传不到老丞相和主子这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耳中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