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夜,左萧然带着言砚,跟着一群人走进了一条暗道,言砚前后看不见裴既明,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就问左萧然道:“这是去哪儿?”
左萧然一边嫌弃暗道脏,一边回答道:“去渡头,我们走水路回建康。”
“只带了这么多人吗?”言砚不解道。
这前前后后的,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人,好歹是皇帝回京,怎么才这么点人?
左萧然以为言砚是担心安全问题,安抚道:“六合司暗中保护,神医美人不用担心。”
“哦。”言砚左右看了看,还是没看见裴既明。
出了暗道,就到达了渡头,晋安帝和随行官员已经先上传了,言砚心里有些烦躁,左萧然拉着他便要上船,言砚停住了:“等一下。”
左萧然莫名其妙道:“怎么了吗?”
言砚心神不宁地看了看漆黑的夜空:“糖…裴既明在暗中跟着吗?”
“他不跟我们一起。”左萧然诧异了下,问道:“你不知道吗?”
“什么?”言砚眉心隆起。
左萧然看他的确不知道,才
道:“他护送罗大人走城门,给我们争取离开的时间。”
“那不就诱饵吗!”言砚不快道。
左萧然看众人都快上船了,拉着言砚往那边走:“哎呀,神医美人,小裴大人那身手,你就放心吧。”
言砚不由分说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欲往回走,左萧然愣了下,急忙扯住了他的胳膊:“言神医,你干吗呀?”
言砚再次甩开他的胳膊,面露不悦:“我回去。”
“不是,你回去干嘛!”左萧然不解道:“这马上都开船了…”
“我去找糖芋儿!”言砚没好气道。
左萧然急得抓耳挠腮:“你…你找他干吗?”
“我不能不管他!”
“言神医,你就别瞎操心了!”左萧然脑门上急出了一层薄汗:“他可是裴既明啊,六合司都督!十三岁闯出黄泉境,十四岁取得北岳首领的脑袋,整个北岳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
“所以他活该受这份罪吗?”言砚打断左萧然的话,冷冷清清道。
左萧然:“…我没这样说,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去。”
“我知道。”言砚加重语气道,然后莞尔一笑,他笑容里有几分疏离:“多谢左二公子关心,只是我必须要回去。”
左萧然无力地垂下双臂:“你何必呢?”
何必呢?言砚也想问自己,他是个万事以自己为主的人,从一年前不管不顾地跑到北岳,再到后来听到糖芋儿的消息,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言砚也想问问自己,何必呢?
他没法儿不管他…
言砚转身便走:“他对你们来说是人人忌惮的六合司都督,对我来说不是,我以前从没丢下过他,虽然中途他自己跑了,可又被我给逮着了,以后,我也不会丢下他。”
左萧然:“……”
“我非朝廷中人,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言砚已经走出了一大段距离:“左二公子如实禀报即可。”
言砚从暗道又回了新江城内,回到郡守府时,天都已经大亮了,只听郡守府里吵吵闹闹的,一片纷乱。
言砚走了进去,看见罗引身着龙袍,伤势惨重地躺在地上,四周人七手八脚地抬着他往屋里抬,两三个大夫也迅速进屋了。
言砚了然,那皇帝倒是精明,懂得调虎离山,看罗引的伤势,并无性命之虞,那裴既明呢?他回来了吗?言砚四下看了看,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言砚记得,这是六合司的影卫。
他径直走了过去:“二位,打扰一下,请问小裴大人在哪儿?”
两个影卫也认得言砚,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回答道:“都督已深入叛军内部,派我们护送罗引大人回来。”
“他一个人?”言砚提高音调。
两个影卫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简单地回答:“还有两人。”
言砚怒极反笑:“他们三个人?”
两个影卫还是没什么表情,言砚深呼吸一口气,问道:“能劳烦二位带我去找他吗?”
“不能。”影卫无情道:“都督吩咐过,让我们保护好罗大人,未接到命令,不得离开。”
言砚:“……”
言砚看他们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度,只得强忍焦虑,道:“那你们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裴既明的脸藏在一张银质的山鬼面具后面,他身上的蓝色轻袍遍布深一块浅一块的红色,手腕上的银护腕也血迹斑斑,护腕尽头的双手因沾了殷红的血迹而显得更加白皙。
他手里拎了一个球状的包袱,包袱上沾满了尘土与血块,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明明这样一副惊心动魄的场景,偏偏主人公却十分镇定。
裴既明从容不迫地地走在山间,面具后面的的一双眼睛闪着寒光,叫人捉摸不透,终于,他停在了一条溪边,他放下手中的布包,先将手放水里洗了个干净,然后又捧起水洗了把脸,这才如释负重地坐下了。
他将目光投向天边,太阳快要落山了,已经过去三天了,若是陛下那边顺利,想来已经快到建康了。
裴既明潦草地休息了会儿,拎起布包站了起来,重新踏上了行程,他得尽快赶回建康与六合司汇合。
忽然,前方一人高的草丛里传来了一阵异动,裴既明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腰侧的短刃,浑身绷紧地注视着不远处的草丛,他被人追杀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摆脱掉了,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只听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不远处的草丛忽然被人给扒开了,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怔。
第86章 道似殊途
言砚看清了裴既明之后,立时跟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地炸毛了,言砚踉跄着走了过来,他颇为狼狈,身上血迹泥土斑斑,眼睛充血,看起来疲惫不堪。
裴既明顿时愣了,言砚这副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裴既明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言砚揪住了领子,言砚气急败坏地怒视着他,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边,他将指节攥地咔咔响,瞠目欲裂地看着裴既明。
裴既明也被吓到了,他觉得下一瞬间言砚就可能打上来。
言砚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儿,最终,言砚粗鲁地推开了裴既明,看到裴既明平安无事,他就放心了。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心中的怒火烧的更旺了,他深呼吸一口气,绝望道:“我想死。”
裴既明一句话也说不出,直愣愣地看着言砚,言砚背对着他,没好气地蹲在溪边,使劲洗着自己的袖子,谁知道越搓越脏,言砚眼底冒火,又是狠狠地搓了几下,还是搓不掉,言砚终于爆发了,他用力将袖子扔进水里,啪一声,溅起的水花溅了言砚一脸,言砚怒喝道:“我在北岳住露天草场时都没有这么狼狈!”
裴既明忐忑紧张地看了言砚一眼,然后默默地蹲了下来,轻轻扯住言砚宽大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帮他搓洗了起来。
言砚顺着袖子看向了裴既明的手,裴既明白皙的手背上有好几道剑伤,因为浸了水的缘故,伤口四周有些浮肿,他泛白的皮肉翻着,看起来触目惊心。
言砚心中不忍,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裴既明的双手顿时无措地停在了水里,他抬眼偷看了言砚一眼,只见言砚眉头紧皱,从胸前的衣襟里抽出了一条手帕。
言砚不由分说地拉过裴既明的手,将他的伤口给缠了起来,没好气道:“伤口不能沾水!你傻吗!”
裴既明:“……”
言砚看他另一只手也伤着,可是也没多余的手帕了,言砚想了想,抬起自己另一只没湿水的袖子,毫不犹豫地撕下来一条布料,皱眉道:“袖子另一面是干净的,你将就一下吧。”
裴既明深深地看着言砚:“言砚,你…”
“我什么我!”言砚恶声恶气道:“看我这么狼狈,你是不是很开心?”
裴既明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言砚气呼呼道:“我找死。”
裴既明直勾勾地看着言砚,为何…言砚每次都在自己猝不及防时出现?
言砚抬头就看见裴既明满眼深意地看着自己,胸中的怒火稍微平复了些,仍旧没好气道:“看什么!”
“下一次,你别穿广袖了,容易脏,还不方便。”裴既明细心地嘱咐道。
言砚冷笑了声:“你操心的事还真不少。”这种事一次就够了,还下一次?
裴既明不吱声了,言砚终于忍无可忍地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怒气冲冲道:“下次还乱跑吗?”
一语双关,裴既明愣了愣,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了,下次走之前,我会跟你说。”
言砚松手,轻哼了一声也就作罢了,他解开头发,想将发带先洗一下。发带曾在他来的途中被树枝刮到过,不仅破损了,还沾了些泥污,言砚可以勉强忍受外裳的不洁,但绝对忍受不了自己的贴身物件是脏的。
“用这个吧。”裴既明递过来了一根白色的发带。
言砚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他对于好看的东西总是有着很深的印象,比如说眼前的这根镶银边的白色水纹发带,若他记得不错,这是前年中秋节那天,他带着糖芋儿从天而降时用的那根发带,只是,那发带当时不是被自己扔了吗?
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在了言砚胸口,他眸光闪动,缓缓看向裴既明,裴既明眼神躲闪,只是举着那根发带。
言砚微微笑了笑:“挺眼熟的。”
“哦…”裴既明佯做不以为意道:“白色发带都长一个样。”
“为何随身带根发带?”
“……”裴既明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又不占地儿,就带着了。”
这是什么答非所问啊,言砚噗嗤一笑,心中烦躁一扫而空:“这发带挺好看的,送我吧。”
裴既明心道,这本来就是你的,然后潦草地点了点头:“嗯。”
余晖渐渐消失,四周逐渐起了一层氤氲雾气,言砚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道:“你知道如何走出去吗?”
“嗯。”裴既明应道:“跟我走。”说着,就往前带路。
路上,言砚絮絮叨叨的,他说了自己如何从城里出来,顺着流民往建康方向走,虽然叛军不会伤害流民,可这路上太脏了,而且越走越乱,他也越走越生气,后来他偷偷溜了,按着影卫给他的地图,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这里。
可这里都是肉眼可见的血腥,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尸体腐烂味,言砚忍着恶心继续走,虽然他知道裴既明的身手,但他心里还是不住地担心,直到看见了裴既明,他才松了一口气,当然,关于对裴既明的担心,言砚没有告诉他。
一瞬间,裴既明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世安,他跟言砚走在小路上,言砚说着家里长家里短的,他安静地听着,内心是一片踏实的释然。
“哎!你手里拿的什么?那么宝贝?”言砚瞥见了裴既明手里的布包,想要拿来看看。
裴既明反应过来,连忙将手背后,慌乱间手又碰到了一旁的树干,手中的布包被撞开了,从里面滚出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滚到了一旁的草丛旁。
言砚定睛一看,瞳孔骤缩,他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眨了眨眼睛,再次看了过去,没错,那是个…人头…
纵使言砚内心强大,一时间也懵了,裴既明将一颗人头拎了一路?
裴既明走到那颗人头旁,背对着言砚单膝蹲下,看不清用了什么法子又将那颗头颅搁回了布包里,然后就一直背对着言砚,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言砚缓缓攥紧了身侧的衣料,微微蹙眉:“那…那是谁啊?”
裴既明语气平静的听不出一丝起伏:“安王世子。”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言砚看着他的背影:“不过你杀他便杀他,为何还拿着他的头?你不…害怕吗?”
言砚原本是想说,你不嫌恶心吗?不过话到嘴边他改口了。
“不怕。”裴既明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安王世子已死,空口无凭,我总要拿个信物回去复命。”
言砚心里不舒服:“至于吗?我看皇帝不挺信任你的吗?”
裴既明目光落到那个血色包裹上,淡淡道:“这就是信任。”
言砚心一颤,他看着裴既明那坚韧又漠然的背影,很想上去抱抱他,他心里更加疑惑,裴既明…以前经历过什么?
言砚又问:“你出城之后,都发生什么了?”
裴既明沉默着,言砚叹气:“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吗?”
“出城后,我们吸引了大量叛军,之后将叛军引到了孤鹜山这里,进行了反杀,带出来的五百兵力几乎全军覆没,冯大人身受重伤,我就命人将他送了回去。”裴既明静静道。
言砚追问道:“之后呢?”
裴既明顿了下,轻描淡写道:“擒贼先擒王,之后我带人深入敌军内部,寻机会杀了安王世子,然后逃了出来。”
“不是说,还有两个影卫跟着你吗?”言砚问道。
“死了。”裴既明毫不在意道。
言砚:“……”究竟是杀了多少人,才能对人命如此置若罔闻?
裴既明拎起布包,背对着言砚,僵硬道:“走…吧。”
他声音沙哑,是因为紧张吗?言砚心想,本性漠然至此的人,也会紧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