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既明,你有没有心?”言砚突然开口。
裴既明停住了脚步,有没有心?
有…没…有…心?
裴既明觉得身后的土地像是突然裂开了,他和言砚分别站在两端,虽然很近,却无法触及对方,一个救人为主,一个杀人为生,终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裴既明想,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多看言砚几眼啊…
“你知道吗?”言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最近在想一间事。”
“如果我们相遇时,你没有失忆,我可能会对你见死不救,甚至还会亲手了结你。”言砚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裴既明觉得他正在走过来。
裴既明指尖冰凉,他努力忍着没有动,继续听着言砚的话:“我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另一种是我看不透的人,不巧得很,现在你都占。”
言砚已经站到了裴既明的身后,他缓缓道:“所以,我很庆幸我们相遇时你没有记忆,让我看到了一个脾气古怪,至情至性又与众不同的…小破孩儿。”
“以至于…”言砚缓慢却没有一丝犹豫地抬起胳膊,从身后环住了裴既明,在他耳边轻声道:“我都有些心疼现在的你了。”
裴既明浑身一僵,他摆动胳膊,从言砚怀里走了出来,转身看向言砚,道:“言砚,我不只是糖芋儿,我是裴既明。”
言砚直视着裴既明的眼睛,他觉得裴既明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因为那目光确实落在自己的身上,但他又觉得那眼睛好像没看他,因为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阵掠过的风,缥缈又虚无,让人感到裴既明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可以彼此看见,却无法触碰的到。
碰不到吗?言砚淡淡地想,明明触手可得,他抬手便掀开了裴既明的面具,面具后是一张干净俊逸的脸,与裴既明满身血腥极不相符。
“糖芋儿也好,裴既明也罢,总归是你,不是别人。”言砚道。
裴既明眸光闪动,须臾功夫,他的眼神再次发生变化,仿佛他又变回了那个聪敏古怪的少年,他慢慢挪开目光,苦涩道:“言砚啊,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你这样,我…”还如何与你划清界限呢?
为何要对他这么好?为何对他这么在意?
言砚一时间也心神恍惚,他从京口到北岳,又在北岳辗转一年,一直都在避免自己去想这些问题。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个吃亏的主儿,从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就连当初找师妹也不过用了一个多月,是什么让他有耐心去找一个人一年?
如果没有得到裴既明的消息,他还会找吗?答案是会的。
言砚可能会告诉自己那人还欠着自己钱,而且那人丢了与自己也脱不开关系,可真的是因为这些原因吗?
言砚以前很瞧不起感情用事的人,如今却是明白了。
情至深处,乱人心神。
言砚轻声道:“你不知道吗?”
没等裴既明回答,言砚自嘲地笑了,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无奈道:“我也想知道。”
话音刚落,夜空中突然划过两道银紫色的闪电,照亮了两人晦暗不明的脸,又听见夜空中传来两声轰轰巨响,接着,豆大的雨滴便砸了下来,并且有愈砸愈烈的趋势,瞬间功夫,两人就都成了落汤鸡。
原本脏的是外衣,这下好了,里衣也湿了,言砚心里一阵悲凉,真是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啊!
言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裴既明,裴既明拎着布包,跟个没事人似的站着。
言砚气不打一处来,他抬起自己湿漉漉的袖子,粗鲁地给裴既明擦了擦脸上的水:“愣着干什么!等着被淋死吗?找地方躲雨啊!”
裴既明淡定道:“四周都是草丛与树林,没有地方躲。”
“……”言砚心里忿忿地想,话本子里不都写了,才子佳人,路遇大雨,不都是会有山洞的吗?呸!还山洞,连个狗洞都没有!小时候就不该跟孙百草总看什么破话本!
言砚拽着糖芋儿的手就往前跑:“那也不能站着等淋吧。”
两人跑了一刻的功夫,山洞没找到,倒是看见了一块凸出的巨大岩石,站在下面刚好可以避雨,不过这时雨已经停了。
第87章 山中夜谈
岩石下面,刚好够两人坐着,裴既明将手中的布包放的远远的,开始去拧身上的水,言砚抱着胳膊,身上水也不拧,斜靠在山壁上,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
“言砚,你进来些吧,外面凉。”裴既明担忧地看着言砚的背影,这一通折腾,言砚应该是生气了。
“呵!”言砚没有动,阴阳怪气道:“大夏天的,凉快些不好吗?”
裴既明:“……”看来言砚是不会好好说话了。
言砚神色郁郁,他身上湿漉漉的,心里也别扭,还不能发火,那多有辱斯文。
他忿忿地想,可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要不以后家里也别供财神了,直接供岁君得了。
裴既明从护腕的夹层里拿出了一根火折子,摸了摸还是干的,然后又在石岩下面捡了些干柴,拢成一堆点着了。
言砚正郁闷着,忽然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着火声,他扭头瞥了裴既明一眼,只见那小子已经聚了一堆火。
“言砚。”裴既明走了过来,轻拽了下言砚的袖子:“你过来将衣服烤干吧。”
言砚还沉浸在自己悲怆的情绪中:“烤干了就不脏了吗?”
裴既明皱眉道:“可你穿着湿衣服会生病的。”
“说的跟你不会生病一样!”言砚语气并不怎么好:“要烤你自己烤,别理我。”
裴既明道:“我小时候淋雨生过一次病后,再淋雨就不会生病了,你快去吧。”
“你这生病还跟长水痘似的,生过一次就不生了,那我们大夫可真是没用了。”言砚凉凉道。
“……”裴既明无所适从道:“去吧。”
言砚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裴既明也不高兴了:“你干吗总闹别扭?”
“咱俩到底谁别扭?”言砚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会儿粘人,一会儿又拒人于千里之外,还说别人别扭?”
“我…”裴既明语塞,半晌,他放软语气道:“是我不好,我错了。”
言砚直直地看着他:“你哪里错了?”
“……”裴既明还真想不出自己哪里错了,他犹犹豫豫道:“我…把你惹生气了。”
“你为何会把我惹生气?”
裴既明含糊其辞:“我说错话了。”
言砚:“……”这小子跟他打马虎眼儿呢!他是心里不舒坦,他气裴既明跟他生分,也恼看不透裴既明,更担心与自己相处了一年的少年自此一去不复返,言砚心里闹哄哄的,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一边儿去!”言砚没好气道。
裴既明不由分说地拽起言砚的胳膊,就往柴火那边走:“你不要再闹脾气了,还有好几天的路要走,你病了怎么办?”
言砚被拉了过去,反正他心力交瘁,任由裴既明将他的外衫扒了下来,架在棍子上面烤。
言砚心想,闲着也是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裴既明聊了起来:“哎,你之后是回建康吗?”
“嗯。”裴既明点头,然后觉得言砚主动跟他说话了,他应该多说些,忙问道:“你呢?”
言砚道:“我也去建康,之前不都说了吗?”
裴既明低下头笑了笑:“那之后呢?”
“不知道。”言砚想了想道:“回世安吧。”
“我、我送你回去。”裴既明有心哄言砚开心,主动道。
言砚果然笑了:“之前你不是不愿意吗?”
“我可以跟陛下告假。”裴既明思索道:“陛下应该会准的。”
言砚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问道:“皇帝对你很好吗?你这么为他卖命?”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裴既明拨弄着火堆:“六合司本来就是保护皇上的。”
“你经常这样…出生入死吗?”言砚看着裴既明。
裴既明好笑道:“什么出生入死?哪有这么严重。”
“你觉得你这几天不危险吗?”言砚质问道。
裴既明没察觉到言砚微变的语气,低头翻着火堆:“还好。”
言砚今天情绪起伏过大,也没力气发火了,他半无奈半责怪道:“很危险的。”
裴既明这才察觉出言砚语气不对劲,他刚抬头,就觉得脑袋一重,言砚将手放到裴既明的头上,挑开了他的发带,裴既明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开来,言砚又给他拢了拢,道:“下次别再孤身犯险了,知道了吗?”
言砚的脸在火光里晦暗不明,可那眼睛却亮的很,而且,眼神也很认真,裴既明点了点头:“嗯。”
言砚收回手,往外面看了看,夜色很浓,言砚随口道:“你要歇会儿吗?”
“我不困。”裴既明摇摇头:“你歇吧,我看着火。”
“怕我偷袭你吗?”言砚似笑非笑。
裴既明忙道:“不是,我真睡不着。”
言砚瞥了眼裴既明眼睛里的血丝,缅怀道:“以前在世安,这个点儿你都睡熟了。”
裴既明顿了下,言砚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了山壁上:“别啰嗦了,快睡。”
裴既明放松身体,靠在了山壁上,没一会儿,他就觉得眼皮沉重的很,他刚想保持清醒,又想到身边好像有言砚,于是安心地入睡了,恍惚间,他好像碰到了一片温凉,下意识的,裴既明就将那片温凉攥在了手里。
言砚一边拢火,一边看了眼抓着自己手不松手的裴既明,无奈笑了,眼角带了些不经意的温柔。
两人辗转多天,总算到了建康不远处的一座镇子里,裴既明按照沿途的标记,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六合司的据点。
“都督!”一个紫色的身影跑了过来,裴既明抬眸,就看见了容旭遥,他道:“阿遥,你回来了。”
容旭遥激动地跑了过来:“你没事吧?我们找了你好几天都没有消息。”
“我没事。”裴既明抬了抬手中的木盒:“安王世子,已伏诛。”
“你无事便好。”容旭遥才不关心什么安王世子,他松了口气:“幸好你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陛下就发动禁军去找你了。”
“陛下怎么样了?”裴既明询问道。
“在左明非和喻勉的强攻下,安王已退守封地,京中已恢复太平,现下安王世子一死,安王便不足为惧了。”容旭遥禀报道。
“喻勉?”裴既明沉思道:“他之前与安王走得极近,他不是安王的人吗?会不会有诈?”
容旭遥回答道:“左明非似乎答应了喻勉什么条件,喻勉反水反得彻彻底底,安王的五千精兵就是被他坑杀的。”
裴既明尽管还有疑惑,但也没有再问了,言砚站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遍,容旭遥注意到了裴既明身后的言砚,惊讶道:“言神医,你也在?”
“哦,容公子啊,你伤好了?”言砚闲问了一句。
容旭遥之前听齐昭说过,言砚是去找裴既明了,没想到两人还真在一起,他疑惑道:“你们…这几日一直在一起?”
“啊,没错。”言砚道。
裴既明心里疑惑,容旭遥看出来了,主动解释道:“说来也巧,我们之前在般若门碰到过,哦对了,言神医也是那时…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
裴既明低声问道:“你说的?”
“不是我!”容旭遥将双手举在身前,忙道:“我当时昏过去了,是阿昭…齐昭说的。”
阿昭叫的还挺顺口,看来是和好了,言砚心道,然后问道:“我师弟他们呢?”
“阿昭啊。”容旭遥挠了挠头,回答:“六合司在建康,他们以为你去六合司找人了,去建康等你了。”
言砚面露惊喜:“他们也在建康啊,那可巧了。”
奔波了一天,三人回到了建康,容旭遥打算先送言砚去齐昭那里,裴既明则回宫复命。
裴既明刚调转马头,容旭遥却叫住了他:“都督。”
裴既明低头看他:“嗯。”
“还有一件事…”容旭遥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言砚,言砚不做回避,无辜地看着两人:“不能听吗?”
裴既明立马对容旭遥道:“你说吧,没事。”
“……”容旭遥无语片刻,然后道:“峰主已经到了鹧鸪居。”
裴既明眉间冷淡:“他来干什么?”
“陛下请来的。”容旭遥道:“是因为北岳的事,陛下打算讨伐北岳,峰主曾跟裴永都督一起征战过北岳,北岳的情况,峰主较为清楚。”
“嗯。”裴既明应了声。
“鹿鸣吗?”言砚淡淡道。
裴既明犹豫着点了下头,言砚简单地哼了一声,然后道:“你去忙吧,凡事多小心。”
“你们也是。”
夜,鹧鸪居。
鹿鸣站在一张巨大的窗户前,从屋里往外看,院子里的假山刚好遮住半轮圆月,虫鸣阵阵,空气里丝丝缕缕地漂浮着夜来香的香味,夜风习习,别有一番景致。
忽然,鹿鸣眼前一暗,一个身影落到了假山上,遮住了那半轮圆月,鹿鸣慈祥地笑了:“来啦?”
裴既明不语,直直地盯着他。
鹿鸣笑了:“都督,别这样,我听到你失踪了,可是马不停蹄地就赶来建康了。”
裴既明直接道:“陛下宣召,你不得不来。”
鹿鸣抬手接住了一片夜来香花瓣,淡淡道:“看来你已经见过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