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人也算得上了解他的处事风格,一下子猜对了。
嘲风不置可否,绕过女子径直踏入屋内,坐在了桌案前,听到了身后响起的关门声。
桌上摆着一把细长的软剑,剑柄漆黑泛绿,最顶端越来越薄,微微一斜,像个蝎子的尾巴一般翻起。
“我以为会是睚眦出其不意地来到这,给我个惊喜。”嘲风有意将“惊喜”二字着重。
螭吻轻轻一笑,“是他让我来的,让我送你一杯茶。”
话音刚落,她的左手凭空递出了一杯绿茶。
嘲风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会听他的话。”
螭吻哼了一声,“打赌输了。”
嘲风又问,“你们还做了什么交易?”
螭吻神情微微一变,坐在了嘲风对面,将茶放在了案上:“所以果然,那位有派人监视我们吗?”
“不是随时随地。”嘲风用否定的方式,肯定了螭吻的猜测。
“怪不得,他会放心让魃去对付灵蛇沼的人。”这消除了她先前自己的一个不解,“对了,魃有消息了么?”
“两日前刚收到他的回信,说灵蛇沼那位已然离了宣州,回了南疆。”嘲风顿了顿,“他本人应是在回洛阳述职的路上。”
螭吻疑惑道:“这不是好事么?”
嘲风知自己的凝重被她看出,坦然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他顿了顿,又道:“所以,睚眦给了你画剑堂的剑谱,你就答应来替他要我的命,顺带传个话?”
嘲风不掩语气中的戏谑。
螭吻的目光落在露出一角的zhan马刀上,点了点头,“我一直很好奇,你和睚眦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他,别问我。”嘲风淡淡道。
螭吻樱唇微翘,“你也知道一提到关于你的事,他有多吓人。”
嘲风不愿与她深究此事,“画剑堂剑谱一事我可以不跟那位提,那杯茶,你可以倒了。”
螭吻嘴角微扬,“你怎么知道,这杯茶就一定会要你的命,不如打个赌。”
嘲风漠然道:“我不会拿自己的命赌。”
两人静静对望了数秒,螭吻率先开口道:“今日,你似乎心情不大好。”
“不关你的事。”
螭吻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噙笑道:“其实,睚眦本来今日要到澜州的,可是,他在找方堤的过程中,似乎总是被人抢先一步。”
既然嘲风不苟言笑,那她就直接讲正事了。
“抢先一步?”
“对,有人在指点方堤,每次睚眦得到什么消息,等他到了那,要么是陷阱,要么就是扑了空。他数日前便被引去豫州东边荒山里一间破庙,倒也心甘情愿极有耐心地等了一天一夜。”
她收回饱含同情的目光,顿了顿,“果然,只有方家的人,才能让他这么有耐心。”
嘲风提醒她,“很显然,那些人自以为有所凭借,甚至想要反过来猎杀我们了。还有事么?”
螭吻坦然:“没了。”
“沈放他们今夜就会到连云城,他见过我,我不方便露面,因此需要你替我留意他周遭的事情,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用蝎心剑。”
“他们在豫州的破茶馆里寻到了蝎心剑的痕迹?”
“不要小看拥霞山庄。”嘲风冷冷道。
螭吻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像个勉强服从管教的任性少女,一字一句道,“反正,很快,就没有,这个山庄了。”
“这话,不要乱说。”嘲风其实受够了大部分神武阁的同僚,他们任性妄为,自负武功,张扬且躁动。
如果是他负责选人,神武阁的组成根本不会是这样的一帮人。
等等……
嘲风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恐惧,仿佛先前那个有这样念头的嘲风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擅自占用了他身躯的一个独断专权的陌生人。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嘲风回过神来,微不可见的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沈放身旁跟着一个叫庄离的年轻男子,不要打他的主意。”
螭吻眼眸一亮,“这么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了……既然连早就心有所属的嘲风你都这般留心……”
嘲风冷冷扫了她一眼,一字一句道,“他很危险,提醒你,是为你好。”
螭吻默然地看着嘲风离去,把玩起了桌上的剑。
嘲风下了楼,直奔钱柜。那掌柜的一看来人,身子一僵,哆哆嗦嗦,干着嗓子道:“客官有何吩咐?”
☆、第二十六章 拿手好戏
无边的夜色中,沈放一行人终于离了青州,驶入了澜州境内。
相比拥有大片荒郊野岭的青州,澜州只有北部是广阔的遥山山区,南部则城郭遍布,商业发达,是中原地带的贸易中心。发源于昆仑北麓的醍醐江在澜州界内平缓向东而去。而帝都洛阳,正坐落在澜州的东边。
沈放他们抵达的城池为连云城,醍醐江的两条支流:云川、玉川穿城而过,于连云城的南面汇聚,继续向更南边的豫州而去。
一直清醒的沈放最先意识到这三双伸展开的大长腿令这本足够宽敞的车厢显得狭小紧促……真是无处安放啊,他再次把自己的膝盖屈了屈,一方面是给右边越滑越下庄离留出更多的空间,另一方面则是避免一些意外的亲密接触。
然后,沈放这才看了眼胸前的女人,无声叹了口气,将犹在睡梦中的对方推向了另一侧——青青睡熟后无意间枕在了他的肩上。若不是知道庄离对男女之别的礼数不太讲究,沈放也不会舍身而上坐在中间。
庄离虽然头是看向另一边,但是沈放知道他没有睡着。刚上路那会,沈放就发现庄离睡熟了会发出幼猫一般的细微呼噜声。这在爱猫的沈放听来,不仅毫不扰人,反倒令人觉得安心。
猝不及防间,庄离陡然回头,二人的目光相触,同时一怔。
“你不会一直这样盯着我的后脑勺吧……”庄离幽幽道,左眼一眨。
沈放作正经道:“我只是在想想,你之前说的关于你师父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反正我没骗你,就是不知道我师父有没有骗我了。”庄离轻松道。
沈放一怔,庄离这番话很有意思啊,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你的意思是,你师父经常骗人?”
“我可没这么说。”庄离双手环抱,双腿盘坐着直起身子,一脸严肃道,“信不信由你,你要让我走,我也不会走。”
“那就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当然,这句话沈放没有说出来,他嘴角微扬,被庄离的口吻逗笑了。
就在这时,他察觉到青青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下一秒,沈放压低声音,冲庄离肃声道:“无相楼一事,还需要你帮忙。”
庄离一时有些神情微妙,静默了数秒,才道:“只是不知道无相楼的具体位置,若是能找到熟悉楼内构造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探进去,未尝不可。”
“对了,问你个问题,绝无冒犯之意。”沈放斟酌着道。
庄离一怔,身子板一下子挺得没那么直了,警觉道,“你……问。”
看上去你有很多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啊……沈放腹诽道。
“我们进了城一旦再引起纠纷,很有可能就会引来官兵了,稳妥起见,想知道你会不会所谓的易容之术?”
庄离面色一松,轻轻击掌,“拿手好戏!”
说完,就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两只手掌准确地托住了沈放的脸。沈放眼睛陡然睁大,身子僵住。
“你……”
“在下一向专业,需仔仔细细观察阁下的五官。”庄离一本正经道,同时脸贴了上来,目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在沈放的脸上流连,手掌时不时轻柔地调动沈放面部的角度。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呆若木鸡的沈放渐渐回过神,忍着那挠心挠肺的丝丝痒意,沉声道:
“如何?”
“如果只是为了隐于人群,关键给人留下一个虚假的深刻的面容特点,一旦出了事,将面容特点一褪,便难以被发现了。”
庄离说得头头是道。
沈放只觉这话非常有道理,竟脱口说出心中所想,“确实是极聪明的行窃技巧——”
庄离眯起了眼睛,右手食指微屈,在沈放的脸颊上缓缓叩了两下,同时大拇指摩挲着沈放的下颚,“原来先前说的无冒犯之意,是这个意思啊~”
察觉到挑逗之意的沈放心里咯噔了一下,头一侧,抬手轻轻拨开了庄离的手。
“是夸奖。”
“谢了。不过,别乱动。”庄离不客气地再次摸上了沈放的脸,“沈公子人中龙凤,在下得花些功夫,把眼睛闭上。”
听到要闭眼,一直把目光放在上方的沈放松了一口气,顺从地闭上了眼,耳畔传来庄离的轻笑声……
几秒后,庄离皱眉道,“诶,沈放,紧张的下颚都绷紧了,我又不是要在你脸上划两口子……”
过了数秒,“沈放!给我把手拿开!”
沈放哑着道,“不是,你大拇指在那摸了好半天,是做什么!?”
“我在感受你的下颚角,毕竟要把胡子走向贴的自然些。”
“……”
一旁早已醒来的青青看得可谓非常专注,还时不时和庄离交流下化妆的技巧。
沈放深深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任由庄离摆弄他的脸。他不断提醒自己,这大概就是宠溺。
“好了。”
沈放睁开了眼,看着庄离含笑望着自己。
“我希望你二十年后不是这个样子。”
“很老么?”
庄离摇了摇头,“给你弄了道疤,还好它是假的。”
“这……”
沈放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庄离早已转移开了视线。
他是……说了这话觉得不好意思吗。
“可是刀剑无眼,”沈放觉得自己需要给庄离有所预警,心里也不免担心,是不是自己脸上真的有疤,庄离就嫌弃自己了,“既然你这般说,那我便避免用脸接招好了。”
庄离扶额,一脸好笑地看着沈放,而青青却是笑了出声。
“诶,总觉得,你最近好像变了个人。”
“啊?”沈放提心吊胆起来。
“具体说不出哪里变了,似乎,更有意思了些。”
就在这时,车夫在外提醒他们快要进城,暗暗松了口气的沈放伸手掀帘,望着远处城门上的“连云城”三字。
沈放记得数月前在屋顶偷听到的话:眼下距离春分之日还有半个月,嘲风很有可能还留在他所说的连云城的“栖云楼”。他已打定主意今夜落脚处就是栖云楼。
“找个人问个路,去栖云楼怎么走。”沈放吩咐车夫道。
“好嘞。”
车夫不经意看了探出头的沈放一眼,愣了数秒,才意识到对方是做了易容:年轻英气的眉眼此刻四周满是皱纹,唇上多了两瞥胡子,下巴一侧有一道狰狞的旧伤痕。
“如何?”沈放笑着问车夫。
“这……少侠,还是你的真面目好看。”
“那我呢?”
庄离也探出头来,一脸期待地等着车夫的评价。车夫盯着满脸络腮胡的庄离,惊奇地已然说不话来。
沈放也没想到庄离给他自己易容居然几句话时间就搞定了,“你常弄成这样?”
“没错。是不是很有男人味。”话音刚落,车厢内又传来青青的笑声。
“你若是这个样子,我根本不会中寒潭影。”
“……”
马车驶入了城中闹市。
一截薄薄的竹帘之外,便是道旁各色酒肆商铺一纵排开,灯笼高挑,幌旗招摇,甚至能隐隐听到河川对面传来的吆喝谈论之声。
在一片市井喧嚣中,满脸络腮胡子的庄离突然道,“我想找……咳咳,我想找个剑铺,买个东西。”
他说到一半,为了配合易容的效果,旋即粗声粗气道。
沈放一下子猜到庄离所想,笑着道:“怎么,用上瘾了?拿去吧,我送你的。”
庄离沉默了数秒后,道,“我去买点东西。”
他留意着沿街的商铺,不知看到了什么,示意车夫停车,随即下了车。
沈放好奇地看了一眼,见庄离朝一处首饰铺走去。
“……”沈放身躯一紧,犹豫了几秒:庄离一个大男人去首饰铺能买什么……回来也不一定会告诉我。此处人来人往,那女子在形单影只的情况下,若真遇上什么事,想来会使出真本领自保,我得去瞧瞧。
想到这,便也下了马车,环顾了一眼四周,见这也不过数十米距离,便嘱咐马车夫在河边等候。
店面不大,人不多。沈放一眼发现埋头思索的庄离,凑了过去,轻轻道:“挑什么呢?”
“随便看看。”庄离并不惊讶,似早就知道沈放进来,然而似还未熟悉易容的沈放,只是一瞥,便忍俊不禁。
你这样子……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沈放还算淡定。
迎面走来一俏丽的姑娘,冲他们二人嫣然一笑,擦身而过,就要离店。
二人不失礼数地回以一笑,然而庄离却突然出手,拦住了那姑娘的去路,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姑娘一怔,秋波含情,处变不惊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吩咐?”
庄离神色微松,噙笑低声道:“大庭广众下,我搜身不太好吧。”
女子目光陡然一变,眸中秋波烟消云散,心有不甘地抿了抿嘴,“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