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动着秋蝉的衣摆,她揉了揉眼睛,先是依照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声音望过去,可是除了堆在院中,乱糟糟的柴火,她什么也没看见。
秋蝉收回视线,用铁钳拨弄烧红的碳火,她想,自己许是过于担心小侯爷,才会在做梦的时候,也听到了咳嗽声。
可很快,风里送来更痛苦的喘息。
“谁?”秋蝉惊慌得从暖炉前蹦起来,四下张望,“出来!”
她从小在侯府中长大,胆子比寻常下人大,未得到回应,立刻拎着裙摆往柴火边寻去。
那呻·吟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秋蝉将柴火翻了个遍,才反应过来,发出声响的人在酒楼的院墙后。
“后院的门上了锁,奴婢本来准备翻墙出去瞧瞧。”秋蝉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口干舌燥地回忆,“谁知,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在说话,说什么……‘小公子要是继续执迷不悟,我们就只能下重手了’。”
夏朝生听及此,再也吃不下:“然后呢?”
“然后……然后奴婢就来找小侯爷了。”秋蝉不好意思地揪着衣袖,“小侯爷,咱们要去看看吗?”
“自然要看。”
秋蝉面上一喜,搀扶着夏朝生,为他引路:“小侯爷,往这边来,奴婢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院墙外……但是奴婢是在这附近听到人声的。”
夏朝生走到酒楼的后院,这里果然如秋蝉描述一般,堆满了柴火,院门紧闭。
“小侯爷,让奴婢去看看吧。”
夏花得了夏朝生的首肯,立刻后退半步,踩着柴火堆,单手勾住院墙,身形轻盈如燕,眨眼间,翻出了院墙。
“如何?”秋蝉急不可耐地问。
夏花默了片刻:“小侯爷,墙外的确有血迹。”
“当真有血迹?”夏朝生的神情逐渐凝重,“能看出血迹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不可。”夏花又沉默了一会儿,“小侯爷,只墙下残留了一点血迹,想来痕迹已经被人特意掩盖过,许是不想旁人血迹追上去。”
“……除非请专人探查,否则单凭我们,恐无法追踪其踪迹。”
夏朝生闻言,知道挨打之人不是已经逃离,就是被带走,干脆唤来酒楼的店小二,让其打开后院的门。
店小二并不推诿,殷勤地取来钥匙,替夏朝生打开后院的门。
两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门外。
“这是……”夏朝生还来不及去看地上的血迹,就因为瞧见王府的马车,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揣着手,绕着马车,紧绷着脸晃了两圈。
“小侯爷,许是王爷今日也在酒楼中。”夏花站在一旁,轻声道,“那店小二方才不是说,今日酒楼的雅间全被贵人包下了吗?”
“是王爷包的?”夏朝生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语气里也弥漫起淡淡的不满,“他没有同我说。”
“小侯爷,您也没问啊!”秋蝉没心没肺地嘀咕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被夏花拉到了身后。
夏花问:“小侯爷,既然王爷在,可要等等?”
“王爷该是有要紧事。”夏朝生按捺住心里蠢蠢欲动的酸涩,摆手往回走,“我们自行回去吧。”
若是等在酒楼里,倒像是他不放心九叔似的。
“也好,奴婢这就去叫红五将马车赶过来。”秋蝉挣脱夏花的手,灵活地跑进了酒楼。
夏花等她走远,无声叹息:“小侯爷,您别将秋蝉的话放进心里。”
“她说得没错。”夏朝生没所谓地笑笑,捧着手炉,准备往回走的时候,酒楼里居然传来了熟悉的人声。
“秦大人,慢走。”
“王爷客气了。”
穆如归低沉暗哑的声音在北风中格外冷冽。
夏朝生与夏花对视一眼,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他爬上了王府的马车,不管不顾地钻了进去。
要是让外人瞧见,他站在穆如归的马车边,必定认为他不放心九王爷,连出来应酬都要跟着。
那可太丢人了!
夏花见夏朝生躲进马车,也悄无声息地攀上树枝,屏息凝神,望着从酒楼内走出来的九王爷。
今日的穆如归与往日不同,浑身散发着逼人的气势。
他身侧的中年人脸上堆着不走心的微笑,显然不想笑,但碍于身份,不得不笑。
“秦大人,方才之事,还望三思。”穆如归走至马车边,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望着身侧的侍从,目光从院外树上匆匆扫过。
隐于人群中的几名暗卫悄无声息地离去。
被称为“秦大人”的中年人毫无察觉,拱手作揖:“劳王爷挂心,下官回去后,定当慎重考虑。”
穆如归眯了眯眼睛,听出秦大人言语间的推诿,薄唇抿成一条线:“秦大人……”
“大人!”他的话被秦大人身边的侍从冷不丁打断。
“大人,小公子不见了!”
“什么?!”秦大人不顾穆如归在侧,仓惶转身,费力爬上马车,掀开车帘,望着空空荡荡的车厢,大惊失色,“人呢?!”
“小的不知啊,小公子明明……”
“还不快去找?”秦大人面色青白,强笑着爬下马车,“小儿顽劣,让王爷见笑了。”
“无妨。”穆如归垂下眼帘,望着马车边浅浅的脚印,若有所思。
秦大人的目光也落在王府的马车上。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倏地涨得通红,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制住心头的怒火,闷闷地对穆如归行大礼:“王爷,可否……可否让下官看一看您的马车?”
“小儿……小儿可能……”
穆如归负手站在马车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秦大人想搜本王的马车?”
秦大人浑身一僵,硬着头皮道:“王爷,若是小儿当真在您的马车上,就是下官的罪过了。”
“还请……还请王爷开恩。”
穆如归不为所动,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身上冷意更甚。
正是僵持之际,王府的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响。
“谁?!”穆如归身边侍从齐齐拔剑。
秦大人如释重负,偷偷擦去额间冷汗,板脸怒喝:“混账逆子,还不从王爷的马车上滚下来?”
车帘随着风,微微颤抖。
马车中的人,不为所动。
“王爷恕罪,这个逆子实在是可恨……下官亲自将其揪下来!”秦大人撩起衣摆,笨拙地爬上王府的马车,眼见就要掀起车帘,一只手先他一步,主动掀起了车帘。
“王爷,是……我。”
裹在一席红色披风中的瑰丽少年跳下马车,面颊似雪,眼中雾气升腾。
不是夏朝生,又是谁?
“秦大人。”他行了一礼,不着痕迹地拢起衣领,遮掩脖颈间被匕首压出的淡淡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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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42(二合一)
秦大人脸上青青白白, 尴尬地站在马车边,直到身边侍从提醒,才回过神, 尴尬道:“给王妃请安。”
他哪里想得到,藏在王爷马车里的,不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而是传闻中与穆如归关系极差的夏朝生?
夏朝生的心情也没比秦大人好到哪里去。
他躲入九叔的马车, 是因为害臊, 结果人刚钻进去,就被藏身于马车中的“歹徒”凶狠地勒在身前, 脖子也被匕首抵住了。
夏朝生的身子虽然废了, 终究是侯府出身, 愣了一瞬, 凭本能,飞速反手,钳住颈侧的手。
挟持他的人显然没想到他还有反抗之力, 加上自身武功不高, 竟真的被夏朝生反过来,扣在了马车里。
车帘摇晃, 照亮了一张稚嫩的脸。
夏朝生眯起眼睛,俯身凑近。
柔软的发丝垂在秦轩朗的额边, 光线太暗, 他没能发现秦轩朗青青紫紫的面颊透出了羞恼的红意,只觉得面前的人有些许的熟悉,前世的自己肯定见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夏朝生陷入了沉思。
他死后,只能跟在穆如归身边,所见之人, 肯定是穆如归见过的人,那么这个被揍得不成人形,连匕首都不会用的少年……
“你是谁?”夏朝生握着夺来的匕首,反过来抵在少年的颈侧。
秦轩朗身形微僵,没想到自己和夏朝生的身份调换如此之快,羞恼之余,又忍不住抬眼,偷偷瞄他的面容。
都说裴氏一族多出美人,秦轩朗向来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容貌乃皮囊,再好看的外表里藏着一个只知情爱,毫无内涵的灵魂,又有何用?
所以秦轩朗瞧不上夏朝生。
他从前醉心于谋略,只远远瞧见过几眼跟在太子身边的夏朝生。
美则美矣,没有灵魂,不足挂齿。
而今……
扼制住他的九王妃明明和他差不多大,身体也真如传言中一般,羸弱不肯,哪怕捏着匕首,也时不时地咳嗽。
但夏朝生的手指很用力,咳嗽的时候,宁可划破的他的喉咙也不肯撒手。
秦轩朗:“……”
秦轩朗在刺痛中,咽了咽口水:“我是秦家人!”
大梁的秦氏,谁人不惧,谁人不怕?
偏偏夏朝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吓,只略略挑眉,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觉得面前的少年熟悉,原是九叔登基后,提拔的当朝宰相,秦轩朗。
秦轩朗出身秦氏,却与秦氏一族势如水火,即便位极人臣,也没有回到秦氏,只是另立宅院,对昔日辉煌,今日门庭冷落的母族,不闻不问。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秦氏即便衰落,也不是寻常氏族,哪怕是穆如归,也耗费了多年,才将其安插在各处的棋子,一一拔去。
拔去时,秦轩朗自然出了一份力。
那时候的秦轩朗,善于诡谋,手段与穆如归一般狠厉,与现在被揍得鼻青脸肿,只能藏身于马车,还被夏朝生反过来遏制的倒霉样,天差地别。
秦轩朗对九叔的大业究竟有没有帮助,夏朝生不知,他只知道,九叔能在登基后将秦轩朗安插在权利的中心,此人必非池中之物。
于是,当车外传来说话声时,夏朝生没有求救,而被匕首抵着脖颈的秦轩朗亦闭上了嘴。
秦氏一族,出过五任皇后,三任宰相。
每一次皇权的交替,都是他们崭露头角的时刻,秦轩朗之所以出现在东宫,就是为了参与储君之争。
穆如期没有让他失望。
不论真也好,假也罢,秦皇后所出嫡子,基本上达到了秦轩朗心中对“明君”的标准,就在他准备大展宏图之时,穆如期忽然变了一个人,不仅为了一个男子,跪在金銮殿前,触怒陛下,后又大肆搜刮美人,纵情声色。
秦轩朗尝试着劝诫,却因为年幼,被穆如期含讽带刺地赶出了东宫。
他一怒之下回到秦家,对当朝宰相,也就是正在马车外叫嚣着要将他拽下去的“秦大人”说:“父亲,太子实难当大任!”
他义愤填膺地将太子最近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本想让父亲带领秦氏一族,另谋出路,却不想,反过来遭受了一顿训斥。
“皇后尚在宫中,太子也并未被贬斥,只因他被陛下禁足一月,你就要另谋出路?逆子,你也不想想,如若你真的背弃东宫,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秦氏一族?!”
秦轩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父亲,太子无德,害人害己,若秦氏真的支持此人登上皇位,如何对得起天下人?”
可惜,秦氏已经牵扯在了权利的纷争中,不是秦轩朗说抽身就能抽身的。
再者,唯有太子登基,秦氏才能保住今日的荣华富贵,所以无论秦轩朗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被行了家法,关在柴房中,靠一个衷心的奴仆冒死偷出钥匙,才得以逃生。
可是秦轩朗的话引起的秦氏一族的恐慌,族人生怕他偷跑去五皇子府中,让尚未被废除的太子心生芥蒂,于是暗中派出无数家仆,试图将其逮回家。
秦轩朗对秦氏的依恋逐渐消磨在不断的躲藏与追逐中。
他是秦氏年轻一辈中,唯一一个直接进入东宫的谋士,也是秦皇后最欣赏的小辈,秦氏不敢对他下杀手,却也不会对他多客气。
他只是秦氏一族手里比较有分量的筹码,他爹也不止他一个儿子。
秦轩朗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望着夏朝生的目光频频闪烁。
谁说只能辅佐五皇子?
九王爷穆如归可是先帝最喜爱的皇子。
先帝宾天之前的赐名,不正是为了让他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吗?
秦轩朗心中所想,夏朝生并不知晓,他跳下马车,望着秦大人仓惶离去,心有揣揣,假装咳嗽,用帕子捂住嘴,实则悄悄打量穆如归的神情。
九叔该生气了吧……
果不其然,穆如归脸色冷若冰霜,定定地盯着他,漆黑的眸子里升起两点刺人的寒芒。
夏朝生心一痛,揪着帕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朝生!”穆如归面色巨变,疾步上前,将他搂在身前,“可是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