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摇曳,议论声忽高忽低。
他听见有宫人惶恐道:太子失心疯了。
亦有宫人唏嘘不已:殿下受宠多年, 从未被禁足在东宫过, 如此疯癫, 情有可原。
穆如期躺在榻上, 冷笑不已。
他在乎的,哪里是禁足?
父皇身体日渐萎靡,皇位迟早会传到他的手里, 就算被禁足到天荒地老, 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在自己心里,夏朝生居然不是一个可以随时抛弃的玩物。
重生以来的所有不甘, 所有愤懑,都找到了源头。
穆如期浑身冰冷,悔意刚冒头,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为什么不像前世一样,安心等着夏朝生逃婚, 跑来东宫呢?
为什么不像前世一样,将夏玉藏在东宫,等一切成为定局,再好好安抚夏朝生呢?
是了,即便到了此时,穆如期后悔的,也并不是没有给夏朝生一颗真心。
他自负又卑劣地审视着过去的自己,将错处归结于夏玉。
穆如期开始回忆与夏玉的初遇。
如果穆如期没有记错,那是在一个阴霾天,尚未被册封为太子的他,因为忍受不了秦皇后的严格要求,带着几块碎银子,负气独自离开了皇城。
养尊处优的皇子从小到大,只出过两次宫。
一次,是皇家祭礼,他被秦皇后抱在怀里,同梁王浩浩荡荡的仪仗,去了金山上的玄天观。
一次,是骊山春猎,他骑着刚驯服的宝驹,耀武扬威地穿过市集。
他生来尊贵,从不将寻常百姓放在眼中,直到独自离开皇城,褪去皇子光鲜亮丽的外壳,他才知道,宫外之人有多冷漠无情。
穆如期穿出宫的华美衣衫很快被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乞丐抢走,垂在腰间的钱袋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
他大叫着:“我是皇子,我是皇子!”
可那些曾经跪拜在他脚下,连他的脸都不敢看的贱民,居然哄堂大笑,说他是疯子。
“你若是皇子,我就是天王老子!”更有甚者,不耐烦地驱赶着他,“小疯子,快滚!”
穆如期又气又怕,绝望之际,胳膊上忽然多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
“跟我来。”
他被一个比自己瘦弱许多的小乞丐拉着奔跑起来。
风在穆如期的耳畔呼啸,他记住了那双古灵精怪的狐狸眼。
后来,小乞丐将他带到侯府门前,撂下一句,“这是我的家”,然后撒腿就跑。
而穆如期被下朝的镇国侯瞧见,当即折返,送回宫中。
穆如期回宫后,试图寻找救下自己的小乞丐,多次派出暗卫,屡屡无功而返,直到那一日宫宴,他瞧见了夏朝生。
镇国公府的小侯爷,生得粉雕玉琢,绵软可爱,穿着一袭华贵的红色长袍,眨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夏朝生有一双让穆如期觉得很熟悉的眼睛。
他当即不顾颜面,哭喊着要夏朝生入宫,梁王被逼无奈,只好当着众臣的面,许诺,让夏朝生进宫,当太子伴读。
穆如期在夏朝生的身上找到了那个小乞丐的影子,暗地里,则继续让暗卫在上京搜寻。
人海茫茫,寻找一个小乞丐,无异于大海捞针。
穆如期找了几年,心灰意冷之际,那个小乞丐居然主动找上了门。
夏玉哭哭啼啼地来到东宫,拿着一块刻有“夏”字的玉牌,将多年前的事娓娓道来。
原来,他是镇国侯夏荣山的私生子。
原来,夏朝生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夏玉的。
原来,那日夏玉之所以在镇国侯府前停下,是因为身份不被承认,哪怕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得像个乞丐一样靠乞讨度日。
穆如期听得心如刀绞,着了魔一般将夏玉接入东宫,再也不愿看骄傲自负的小侯爷一眼。
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他知道,只要自己熬到登基,坐上至尊之位,届时,就算夏荣山再怎么暴跳如雷,也奈何不了他了。
于是穆如期虚情假意地应对着夏朝生,直到洞房当夜,本性暴露,将残忍的真相摆在骄傲的小侯爷面前——他出身再高贵,也比不上夏玉——一个被侯府抛弃,苟且偷生的庶子。
回忆戛然而止,重生的穆如期察觉出了异样。
所谓的“庶子”之说,都是夏玉的一面之词,他前世竟未想过要验证,甚至沉迷在温柔乡里,将夏朝生的后位拱手送出。
如今细想起来,夏玉的说辞明明满是漏洞。
镇国侯府若有私生子,必定闹得满城风雨。
夏荣山若在府外有其他姬妾,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透露出来?
再者,前世他斩尽夏氏满门,一是因为忌惮镇国侯手中的兵权,二责是为夏玉报仇。
夏玉当时是怎么说的?
夏玉哭得梨花带雨,说:“如此冷血无情的家族,臣妾不需要。”
穆如期当时满心满眼被怜惜填满,大手一挥,顺水推舟,允了。
夏玉说要斩,他也觉得要斩,便真的斩了。
可……夏玉当真是不需要家族吗?
穆如期满心阴翳。
夏玉很可能只是怕编造的身份暴露,失去得到的一切,才不断以眼泪激起他的保护欲,最终将真相掩盖在鲜血之中。
“别让他死了。”太子念及此,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在宫人们惊恐的目光里,扬声威胁,“如果他死了,你们跟着陪葬!还有那双眼睛,也给孤治好,孤要留着!”
只一句话,夏玉就从瘫在血泊里的臭虫,变成了东宫的“香饽饽”。
无数名贵的药材砸下去,他就算被阎王爷勾走了魂,也硬生生睁开了眼睛。
宫人们诚惶诚恐地跪在榻边,见夏玉醒来,皆松了一口气。
“醒了醒了。”他们互相道贺,全然不顾躺在床上的夏玉正急促的咳嗽。
夏玉不知道宫人们心中所想,他在极度的惊恐之中惊醒,梦里的修罗地狱并未出现,东宫中人的态度也与他想得不一样。
眼前的一切万般熟悉。
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对他卑躬屈膝,那些曾经对他呼来喝去的人,对他俯首称臣。
夏玉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心里不禁重燃起了希望——难道先前传到东宫的消息是错的,那个狄女不是太子殿下的姬妾,当真是九王爷与梁人勾连的证据?
“我……咳咳……”他一时激动,硬撑着起身。
宫人们循声望过来,各个面露惊恐。
“公子可是不舒服?”
“公子快躺下!”
昔日对夏玉又大又骂的宫人,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玉飘飘然起来,全然忘了身上的伤是如何得来,只觉得搭上了东宫这条线,日后必定衣食无忧。
他情不自禁地摸起自己的脸。
原来和夏朝生有三分相似,会对他心生怜惜的,不是九王爷,而是太子殿下!
夏玉暗暗懊悔,当初为何要听信太子亲随的蛊惑,妄想在王府中立足。
明明太子殿下才是最好的人选!
夏玉孤芳自赏时,没注意到宫人们面露嫌恶,虽在榻前极尽所能地服侍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恭敬。
太子因为污蔑九王爷而禁足,夏玉“功不可没”,宫人们拼了命地照顾他,不过是为了穆如期的那句“如果他死了,你们跟着陪葬”罢了。
谁愿意为一个相貌丑陋,身形佝偻的陌生人赔上性命呢?
“你说,我和九王妃……像不像?”夏玉沉浸在美梦中,拽住离榻最近的宫人的衣袖,狂热又兴奋地捧着脸颊。
宫人手里端着热滚滚的汤药,被他这么一拽,手背上立时被溅出的药汁烫出两个水泡。
她咬牙甩开夏玉的手,望着那张狰狞可怖,蜡黄失血的脸,极尽嘲讽道:“像,像极了……你和九王妃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若夏玉清醒些,必然能听出宫人语气里的揶揄。
可惜,他此时此刻被“像”字所困,连铜镜都不看,捧着脸,神经质地笑。
像就对了。
只要像,他就是镇国侯府未被承认的庶子,他就可以借太子殿下之手一步登天,将那个从不拿正眼看人的小侯爷拖下地狱。
“来人,我要见太子殿下。”夏玉越想越兴奋,竟直接端起了主子的架子,“为我更衣!”
宫人们对视一眼,顾及穆如期的威胁,各个紧绷着脸凑到榻前,敷衍着照顾夏玉。
“给我找身绛色的衣服。”夏玉目光闪烁,“动作快点,听到没有?”
宫人忍着一肚子火气跑出门,逢人就说夏玉疯了:“他说自己和镇国侯府的小侯爷长得像,还要穿绛色的衣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听见她所言的宫人皆大笑出声。
夏朝生未嫁入王府前,时常来东宫之中走动,这些人都或远或近地瞧过他的面容。
“怕是真的得了失心疯,九王妃天人之姿,哪里和他长得像?”
“若他俩都算是相像,我或许和宫中……也像呢!”
“你可真是不要命了,这话都敢说!”
“呸呸,我说了胡话,你可要当没听见啊!”
…………
宫人在笑闹声里,皱着鼻子从刚浣洗好的衣服里挑了件绛色的罩衫,转身就走。
坐在井边浣洗衣服的宫女连忙叫道:“哎呀,姐姐,那罩衫已经破啦,穿不得!”
却不想,宫人闻言,将罩衫抓得更紧:“就是要破的……他配穿好的吗?”
她兀自“呸”了一声。
古有东施效颦,今有夏玉效夏朝生,真是既可笑又可悲。
宫人一路想着,回到夏玉面前,将破了角的罩衫呈上去。
“还愣着做什么!”夏玉的眼睛染上了罩衫的血红色,压根没瞧见被宫女刻意攥在手心里,稍有破损的衣角,他急不可耐地抬手,“快帮我换上。”
宫女们私下里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去提醒夏玉罩衫上有洞,也不提屏风后有铜镜之事。她们替夏玉披上罩衫,然后垂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间。
“我是夏朝生……我是夏朝生!”夏玉陶醉地抚摸着衣摆,佝偻着腰,在屋中转圈。
他想起镇国侯府的高墙大院,想起夏朝生纵马穿过街市的身影,最后,想起身边的闲言碎语——
“仔细看,你与小侯爷真有几分相似……”
有时,夏玉端起铜镜,也会想:为什么我不是小侯爷呢?
夏玉心里第无数次响起哀怨地喃喃:我们长得这么像,为什么……
不,我就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
他眼里迸发出两团疯狂地火焰。
“我是小侯爷……我是小侯爷!”夏玉疯笑着跑出门,在漫天大雪里,不断地拉扯着躲避开自己的宫女,“太子殿下在哪儿?王爷在哪儿?”
他才该是被两位殿下放在心里的人。
夏朝生……夏朝生不配!
宫人们在夏玉的大笑声里,惊叫着四散开来。
“胡闹什么?”身披银甲的金吾卫循声而来,一脚踢倒一个神情慌乱的小太监,“他是疯子,你们也是疯子吗?”
乱哄哄的院子瞬间落针可闻。
被踢倒的小太监狼狈地爬起来:“大人,您有所不知,他……他疯得谁都控制不住!”
满院皆是手无寸铁的宫人,的确对发疯的夏玉没辙。
金吾卫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提剑向夏玉走去。
夏玉被金吾卫银色盔甲反射的光晃花了眼,奇迹般冷静下来。
他掸着衣摆上不存在的灰,仰起头,自以为高贵地颔首:“是殿下派你们来接我的?”
金吾卫望着面前连腰都直不起来,脸上爬满可怖伤痕,却自以为是到极点的人,一时没了话说。他忽然明白了宫人们为何拿夏玉没有办法——这是个疯子,让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疯子。
可惜,太子殿下放出话,要留夏玉一条命,金吾卫再不愿看见这张令人作呕的脸,也得按捺住杀意,领着他往太子的寝殿走。
如此一来,夏玉愈发笃定,自己已经得了穆如期的青睐,态度愈发嚣张,竟然从地上揪来几片枯叶,说要赏给金吾卫。
金吾卫攥住刀柄,手指节捏得咯哒作响。
金吾卫乃天家近卫,寻常官员尚且不能比肩,更何况是一个将东宫置入畏惧的细作?
如此羞辱,当斩。
银剑出鞘的刹那,穆如期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人呢?”
金吾卫猝然惊醒,冷汗如瀑,握着银剑,单膝跪地:“回殿下的话,人带到了。”
他居然被夏玉气到差点忘记穆如期的命令,险些酿成大祸。
“那还不让他快点滚进来?!”
金吾卫连忙伸手将夏玉推进殿内,不肯将目光在他面上多停留一眼,直到殿门关上,才长舒一口气。
“不怪你。”护卫在殿前的金吾卫缓缓摇头,“此人……当斩。”
“那也得等太子殿下裁决。”
他们对视一眼,皆是露出了苦笑。
太子殿下要留着这人问什么呢?
东宫中发生的变故与王府无关。
夏朝生回到王府后,先急吼吼地将穆如归扒坏的衣衫换去,然后又被九叔以擦药之名,按在榻角,扒去了刚穿上的外衫。
“九叔。”夏朝生拼命拽着滑落到肩头的衣衫,两条腿更是不住地在被褥之上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