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最后一句话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惊动了屋外的人,一时间,人心惶惶,全吓傻了。
秋蝉气得满面通红,揪着小厮的衣领:“糊涂东西,这种话也敢乱说?小侯爷好着呢,你在这儿咒小侯爷,有何居心?”
她教训小厮的档口,夏花冷着脸将门前挤着的下人赶走了。
小厮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苦笑道:“两位姑奶奶,饶了我吧,我已经被九王爷吓去了半条命,再被小侯爷吓一吓,我真要去见阎王了!”
夏花和秋蝉听他提到“九王爷”,暗中对视一眼。
夏花轻咳道:“九王爷来了?”
“可不嘛?”
“九王爷真如传言一般……”秋蝉忍不住追问,同时用手指悄悄点了点自己的右腿。
小厮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见四下无人,便将声音压成细细一线:“是真的!手上脸上都有伤疤,可吓人了!”
秋蝉小小地惊呼一声,用帕子捂住了嘴。
这可怎么办呢?
她随侍小侯爷多年,自知他审美。
若九王爷俊美不凡,英俊潇洒,瘸了一条腿也就罢了,可听小厮的话,这分明就是个满脸疤痕的丑八怪,如何配得上侯府的小侯爷?
要知道,若不是夏朝生为了太子殿下,吞下改变体质的药丸,想要嫁入侯府的贵女,能从侯府门前一直排到城外!
这……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吗?
秋蝉急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尖,双眸也含了稀薄的泪,要不是顾忌夏朝生还在睡着,说不准就要叫出声了。
夏花也皱起了眉,但她比秋蝉心细,多问了一句:“王爷说要来看望小侯爷吗?”
此等凶神恶煞,病重的小侯爷瞧见,怕是要吓得再晕过去一回。
小厮连忙摇头:“王爷并未说过这样的话……我听前院的管家说,王爷是来向小侯爷道歉的,说是府中侍卫行为不妥,惹了小侯爷生气。其他的,倒是没说。”
可惜负荆请罪的对象缠绵病榻,不宜待客,穆如归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原来如此。”夏花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心中稍安,“你且回去吧,记得,小侯爷是因为病重才无法起身的,对王爷身边的侍从并没有不满,明白了吗?”
小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已然明白夏花话里的意思,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谁说没有不满?”秋蝉还沉浸在对九王爷相貌的震惊中,待小厮一走,立刻耐不住性子,嘀嘀咕咕起来,“咱们小侯爷貌比潘安,若是没有吃那种药,尚个公主绰绰有余,怎么就被陛下指给九王爷了呢?”
谁不知道九王爷穆如归不良于行,性情残暴,没事就喜欢折了下人的腿?
“越来越没规矩了。”夏花不赞同地瞪了秋蝉一眼,“就算小侯爷歇着,你也不能说这种话,若是说习惯了,被外人听去,岂不是还要埋怨我们小侯爷教导无方?”
秋蝉连忙捂住嘴。
而她口中相貌“丑陋”的九王爷刚砸碎了一盏茶碗。
因为前来禀报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大呼:“小侯爷不好了!”
夏荣山也被这一嗓子吼得魂不附体,直接将下人从地上拎起来,牙呲欲裂:“怎么会不好呢?刚刚不还是好好的吗?”
下人头晕脑胀,来不及解释,又一个下人跑来:“侯爷,小侯爷又好了!”
“又……又好了?”夏荣山心里大起大落,半晌没回过神,实在没什么心情与穆如归周璇,转身匆匆道,“王爷恕罪,犬子病情反复,实在是让人担心……”
穆如归抬起一直胳膊,打断夏荣山:“快去。”
夏荣山也不客气,拱了拱手,连客气的话都没睡,急匆匆地去看夏朝生去了。
红五见状,向前一步:“王爷,今日怕是见不到小侯爷了。”
穆如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下巴,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微微眯起了眼睛:“罢了,回王府。”
“王爷放宽心。”红五低声道,“病情反复是常事,小侯爷吉人天相,定无大碍。”
穆如归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黑七轻咳一声,刚欲开口,就被红五一脚踹开。
红五瞪着他:“去牵马!”
黑七翻了个白眼,见红五伸手去拿荆条,立刻脚底抹油,往侯府外溜。
想溜出王府的并不止黑七一人。
夏朝生恍惚间听见了夏花和秋蝉的对话。
他豁然睁开双眼,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发现侍女们都在外间,便咬牙推开了角落里的木窗。
寒风凛冽,夏朝生眼前一片模糊,耳边飘来几声惊慌。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
他想见穆如归。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寻来的力气,竟然用不断颤抖的胳膊撑着窗框,狼狈地跳出了窗户。
“儿啊!”刚跑到卧房前的夏荣山两眼一黑,揪着身后的小厮,“还愣着做什么?追啊!”
夏朝生仓促回头,见他爹在这里,料定穆如归一定刚离开侯府没多久,当即拎起衣摆,迈步向前狂奔。
九叔,九叔!
夏朝生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
很快,追得气喘吁吁的镇国侯再次吓得肝胆俱裂——他病得一边跑,一边咳的儿子跑入了一片红梅林,然后在惊呼声中,艰难地爬上了一株梅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夏荣山跺着脚,痛心疾首,“都是骗我……还说自己不想嫁入东宫……都是骗我!”
夏朝生可没心思管他爹在想什么。
他的掌心在爬树的时候蹭破了皮,粘稠的血顺着掌心滴落在雪白的衣摆上,仿佛斑斑红梅。
但夏朝生不觉得疼。他早就被寒风吹麻木了。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街口,心如擂鼓,在听到马蹄声后,不管不顾地爬上了院墙。
“九叔……”
纵马自墙下而过的穆如归猛地勒紧缰绳。
战马嘶鸣着扬起了前蹄,红梅如雨,落英缤纷,风中隐隐多了一抹苦涩的药香。
他抬起头,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什么,可不等他有所反应,那道雪白纤细的身影已经化为一片洁白柔软的羽毛,轻飘飘地向他跌了过来。
9、009
“有……有有有刺客?”骑马发呆的黑七一个激灵,待白影自墙头落下,长剑已经出了鞘。
“呆子。”红五没好气地抬起腿,一脚踹了过去。
黑七猝不及防摔落下马,就地打了个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你又发什么疯?”
红五给了他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
黑七狐疑地抓着头发,顺着红五的目光望去——
嚯,王爷怀里搂着的,不正是侯府病歪歪的小侯爷吗?
黑七多年前曾遥遥见过夏朝生一面,至今惊为天人。
只不过,现在的小侯爷骨双颊凹陷,眼下乌青,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只剩下骇人了。
夏朝生歪在穆如归的怀里咳嗽,一阵北风吹来,胸口气血翻涌,直接呕出一口发黑的血来。
“生儿!”爬上院墙的镇国侯,刚巧撞见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你,你为了太子殿下,连命都不要了吗?”
夏朝生的意识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没听见镇国侯的咆哮,只闻到了冰雪般冷冽的气息。
夏朝生眼里霎时涌出泪:“九叔……”
是了,这是他熟悉的九叔。
是为了给他报仇,在人世间整整煎熬了三十年的九叔。
他不喜欢像穆如期那样,中规中矩地称呼穆如归为“九皇叔”,他还是喜欢叫他“九叔”。
“九叔……九叔……”纤细的手指攀上了穆如归的衣领。
穆如归面色发僵,一动不动,任由夏朝生乱摸。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夏朝生又烧了起来,仿佛一块灼热的炭。
他看见前世的自己,变成了一缕幽魂。
谁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九叔,九叔,我就在这里。
你为什么……看不见我呢?
夏朝生悲从中来,又呕出一口血。
滚烫的血溅在穆如归的手背之上,一如侯府内盛开的点点红梅,腥甜的气息骤然浓烈。
穆如归十二岁从军,从不畏惧鲜血与死亡,可如今,他搂着咳血的夏朝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动都不敢动。
他见过雪原上被苍鹰抓住的兔子,见过在第一缕春风中盛开的迎春花……却从未见过比夏朝生还脆弱的人。
他也受过伤,他的身上至今还有无数尚未愈合的狰狞伤口,可他从未觉得痛,直到血顺着夏朝生的唇角跌落——他终于意识到,搂在怀里的,是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含着会化,捧着会碎。
穆如归眼前晃过一片片刺目的红,一时竟怔住了。
又一阵冷风拂过,镇国侯终于从院墙上跳了下来。
他有功夫在身,纵身一跃,犹如泰山压顶,稳稳地落在了穆如归的马旁。
“王爷。”夏荣山落地后,顾不上尊卑,急急地伸手,“犬子顽劣,惊扰王爷,实在罪该万死!”
他气喘如牛,瞪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当真是气疯了。
夏荣山以为夏朝生为了见到太子,假意不愿嫁入东宫,待府中众人放松警惕,再翻墙出府,试图溜走。
要不是九王爷刚好经过,夏朝生重病之下再摔下院墙,怕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穆如归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整个人清醒过来:“他又吐血了。”
“什么?!”夏荣山脚下一软,心头的愤怒瞬间被恐惧替代,扶着墙大喊,“来人,快来人!把府里的太医都……”
他话未说完,眼前掠过一片黑影。
原是穆如归搂着夏朝生一跃而起,脚尖在马鞍上轻点,稳稳地落在了院墙上。
“带路。”穆如归扫了一眼院内吓呆的下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夏花。
她不敢抬头,先是重重地跌了一跤,继而忍痛爬起,向卧房狂奔。
穆如归紧随其后,没听见夏朝生被风吹散的呓语。
他陷入了梦魇。
九叔,九叔。
九叔不要——不要喝那碗毒酒。
夏朝生在穆如归怀里惊鱼般弹起来,又颓然跌落。
一声“不要”落在穆如归的耳中。
两个字化为世间最锋利的匕首,生生插进了他的心窝。
穆如归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
不要什么?
不要嫁进王府,不要拦着他去找太子吗?
穆如归搂在夏朝生腰间的手骤然收紧,甚至没听见身后红五和黑七担忧的惊呼。
“王爷的腿……”红五攀上了院墙,冷意爬上了面颊。
黑七紧随其后,一改平日的不着调,目光闪烁地打量院中下人,“无人注意,尚好。”
红五无声地叹息,不再多言,双手一撑,落在了院内。几乎是同一时间,黑七也落了下来。
可他们再快,院中也早已没了穆如归的身影。
穆如归跟着夏花来到了夏朝生的卧房前。
“不好,小侯爷又发起热了!”等候许久的太医刚将手背贴在夏朝生的额角,就连连惊叫,“王爷,快将小侯爷放下!”
端着漆黑的汤药的太医忧心忡忡地叹息:“今夜小侯爷若是高烧不止,怕是要凶险了!”
说话间,又有一位太医背着药箱跑来,手忙脚乱地往外拿银针以及绸布等物。
他嘴里念叨着“多有得罪”,撩起夏朝生的衣摆,将他细细的手腕罩在一片半透明的白纱之下。
白纱无暇,在落雪似的皓腕旁,居然被衬出了一分灰暗。
“还好还好,先前给小侯爷灌下的药起了作用。”太医凝神诊脉后,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地,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快,再给小侯爷灌一碗!”
端药的太医立刻上前,穆如归不等他伸手,主动托起了夏朝生柔软的脖颈。
“有劳王爷。”太医自是不敢怠慢,将碗递到夏朝生嘴边,缓缓往里灌。
可惜,灌进去多少,夏朝生吐出来多少。
他失去了意识,在穆如归的怀里稀里糊涂地发脾气:“苦……好苦!”
“小侯爷,良药苦口啊。”太医急得满头大汗。
夏朝生恍若未闻,蜷缩在穆如归的怀里,泪如泉涌。
成为梁王的穆如期赐给他的鸩酒,也是这般苦。
“我不要喝……我不要喝!”
“我来。”夏朝生闹得太狠,穆如归逼不得已,用手臂箍住了他柳叶一般的腰。
太医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将药碗递了过去。
“……朝生。”在心里滚了无数遍的名字顺着穆如归的舌尖上滚了出来,含糊中带着一丝生硬,很快又淹没在无声的叹息里。
穆如归正色道:“喝药。”
太医们齐齐一震,愣是被穆如归的低呵吓出了满背冷汗。
递药给穆如归的太医追悔莫及。
这可是提起名字就能将稚童吓哭的九王爷,怎么能让他给小侯爷喂药呢?
可方才还闹得不可开交的夏朝生,忽地安静下来。
太医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偷偷抬头,却见小侯爷就着穆如归的手,哭着将药喝尽了。
夏朝生喝完药,脸皱成了一团,手指更是攥住了穆如归的衣袖。
穆如归见识了夏朝生闹起来的狠劲,以为他要继续折腾,做足了心理准备,等来的却是拼命往自己掌心里挤的冰凉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