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然,在天边苟延残喘的夕阳被夜色吞噬。
月光在玄甲上流淌。
红五默不作声地盯着黑七看了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跪在穆如归马下:“王爷,属下愿为民除害,依照玄甲铁骑的律法,斩了黑七这个混小子!”
黑七的笑容土崩瓦解。
黑七:“?”
穆如归眼皮子跳了跳,缓缓垂眸,眉头紧锁,眼角的伤疤愈发狰狞。
他迟疑道:“送不得?”
红五咬牙切齿:“送不得。”
“他要,我便送。”穆如归一字一顿地问,“有何不可?”
自然送不得。
自家人找棺材,是冲喜,新姑爷送棺材,那就是上杆子逼人死啊!
红五头皮发麻,不知如何解释,干脆一脚踹向黑七的膝盖,逼他跪下:“属下……属下明日就带黑七去侯府负荆请罪,王爷等我的消息便是。”
黑七:“??”黑七垂死挣扎:“不,王爷,我……”
“好。”穆如归颔首道,“你带他去吧。”
黑七:“???”
红五说要带黑七去镇国侯府负荆请罪,并不是开玩笑,拜帖当夜就送到了侯府。
夏朝生刚喝完药,倚在床头,与他爹手谈。
镇国侯夏荣山,手执黑子,势如破竹,黑色棋子化为猛虎,张开血盆大口,牢牢地撕咬着白子。
而夏朝生所执白子,灵动似蛇,虽陷入劣势,却总能寻到生门,逃出生天。
“我儿棋艺甚精。”夏荣山抿了一口茶水,欣慰不已,“为父奈你不得。”
正说着,门外有下人禀报:“侯爷,王府送来了一封拜帖。”
“王府?”夏荣山浓眉一挑,不待夏朝生有所反应,直接将手中棋子狠狠一摔,黑子乒乒乓乓散落满桌。
“还来?他们嫌送的棺材不够多吗?!”
“侯爷,这可是九王爷的拜帖……”门外下人战战兢兢,“您……”
“不见,说什么都不见!”夏荣山撸起衣袖,暴跳如雷,准备冲出门将拜帖撕碎,却没想到衣袖一紧,像是被勾住了。
气头上的镇国侯一低头,只见自己病得拼命咳嗽,面色苍白的儿子,双眸含泪,乌羽毛似的睫毛轻轻颤抖,拽着自己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摇头。
镇国侯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儿啊,不气!为父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就算是九王爷,也不能成日往侯府送棺材,咒我儿性命!”
夏朝生揪着他爹的衣袖,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夏荣山愣住了。
“王府递来拜帖,我们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夏朝生正了正神情,坐回棋盘前,苍白纤细的手指捻起白子,“啪嗒”一声,落在原先想下的位置上,“父亲可知,陛下与太子身前的金吾卫,近日频繁出现在侯府门前?”
“自然知晓。”
“难道父亲就没想过,他们为何会出现吗?”夏朝生懒懒地按着眉心,“若陛下和太子真担心我的伤势,派些太医来,足矣。”
夏荣山听到这里,收起面上的担忧,郑重地坐在棋局另一侧:“你派夏花来与为父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
夏朝生微笑颔首。“为父知道,你对太子殿下……”
——啪!
白子再次落下,夏朝生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父亲也希望我嫁入东宫吗?”
镇国侯既无奈又凝重的神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夏朝生暗自叹息。
前世的他被情爱懵逼了双眼,一步一步踏入火坑。
那时,父亲与母亲,是否也是这般无奈呢?
“为父自然不愿你嫁入东宫。”夏荣山斟酌着开口,“我儿可知,当今陛下膝下,共有四位皇子?”
夏朝生点了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手炉上的花纹,声音也是懒懒的:“六皇子天生眼疾,七皇子体弱多病,都与皇位无缘。”
“不错。”夏荣山把玩着一枚黑子,幽幽叹息,“虽说陛下已经立了储君,但朝中五皇子的势力盘根错节,可与太子分庭抗争,更何况,还有一位九王爷。”
梁王的弟弟,穆如归。
夏荣山忽而压低了嗓音,说出来的话却如石破天惊,轰然炸响在夏朝生的耳畔:“我儿可知,先皇过世前,曾想将皇位传给九王爷?”
他猛地仰起头,狐狸眼里闪过一道惊诧的光:“父亲所言何意?”
“你且看九王爷的名字。”夏荣山以手为笔,在桌上缓缓写下一个“如”字。
“如字辈……”夏朝生惊呼出声。
“不错。”夏荣山含笑点头,将黑子掷与棋盘之上,任其滚落到繁星般的棋子之间,“先帝过世前,宠爱贤妃,对她腹中之子给予厚望,甚至在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后,破例赐名‘如归’,从‘如’字辈。”
“……先帝这一步棋走得险之又险,让王爷和几位皇子皆为‘如’字辈,既是给了他夺位的资格,也让他成了陛下乃至诸位皇子的眼中钉。”
“……好在这段秘辛已经没几个人知晓了,为父也是偶尔听宫中出来的老宫人谈起,才有所耳闻。”
“王爷知道吗?”夏朝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大概……不知吧?”夏荣山迟疑地摇头,“但为父知道,他有腿疾,就算战功赫赫,也注定与皇位无缘。”
夏朝生若有所思,唇角隐隐露出一点笑意。
谁说穆如归不能当皇帝?
他见过穆如归当皇帝的模样。
但他并不准备将心中所想说给父亲听,而是正襟危坐,用嘴型无声地询问:“父亲打算站在哪一边?”
他也以手为笔,在棋盘左边写下“东宫”,又在右边写下“五皇子”。
镇国侯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双手一摊:“为父哪个都不选。”
夏朝生慢吞吞地收回手,轻笑:“父亲所想,既是我所想。”
“不愧是我儿。”夏荣山欣慰大笑,片刻又蹙眉摇头,“只是生儿,你与太子的情谊,为父都看在眼里……”
“曾经种种,父亲不必记在心里。”夏朝生截下话茬,将冰凉的指尖贴在手炉上,“父亲只需记得,我不愿嫁入东宫即可。”
镇国侯细细打量夏朝生的神情,见他眉宇间并没有不情愿,方才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爹,你就接了王府的拜帖吧。”夏朝生一改方才的严肃,重又笑着对夏荣山撒娇,“您之前也说过,无论王爷送了什么,都是一份心意。”
“你呀……”夏荣山无奈地叹了口气,嘀咕了句“和你娘一样,一会儿一个心思”,但还是让候在门外的下人进了屋。
“侯爷。”下人手里拿的拜帖呈暗金色,封口印有穆如归的私章。
“罢了,你先看。”夏荣山刚接过拜帖,就被夏朝生灼灼的目光烫得直摇头,“爹还能抢你的信不成?”
“谢谢爹。”他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心脏砰砰直跳,喉咙深处又开始弥漫起痒意。
但那不是痛苦的滋味,而是久别重逢,近乡情怯的悸动。
夏朝生用颤抖的手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穆如归字如其人,笔锋锐利,满纸刀光剑影。
至于内容,倒是中规中矩,说是黑七行事不妥,择日来府上请罪云云。
“又要送什么?”夏荣山虽把信给了儿子,目光却忍不住往信纸上飘,“哼,不会又要往我侯府前送棺材吧!”
他是被黑七送来的棺材吓怕了。
扔也扔不得,用也不能用,堆在后院,白日还好,晚上谁也不敢往那里跑,真是烦死人了!
夏朝生失笑,双手捧着信,还给他爹:“王爷给我道歉呢。”
他笑得开心,惹得夏荣山也跟着勾起唇角:“道歉?那我得看看。”
夏荣山接过信,眯着眼睛扫了两眼,勉强满意:“行,既然是道歉,那为父愿意见他。”
夏朝生笑着点头之余,眼底又泛起隐隐的担忧。
镇国侯府有镇国侯府的傲气。
夏氏往上数三代,皆出将才。
一如功高震主的九王爷穆如归,镇国侯夏荣山一年前刚平定了荆野十九郡。
一南一北两处的浴血奋战,换来了今日大梁的歌舞升平。
他爹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
粗中有细,又免不了带着武人的傲气。
谁叫镇国侯功勋赫赫呢?
可功勋能把人捧上天,也能让人跌入泥沼。
夏朝生藏在袖笼里的手指,骤然攥紧,心绪难平之下,止不住地咳嗽。
夏荣山吓了一跳,唤来在府中住下的太医,替他诊治。
这一诊,夏朝生又被按在了床上。
他原本以为自己就是身子骨虚了些,却没想到是受了寒,后半夜直接发起烧,人都烧糊涂了。
夏朝生病得稀里糊涂之际,穆如归带着红五和黑七来侯府请罪了。
8、008
侯府的小侯爷病着,府内人人都苦着脸。
黑七跟在穆如归身后,东张西望:“怎么都哭丧着脸啊?”
话音未落,就被红五踹了一脚。
“干嘛?”黑七委屈地掸了掸腿上的灰,“话都不让说了……”
红五冷笑磨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言语之间,显然还在怪黑七给王爷出的送棺材的馊主意。
黑七撇撇嘴,回头看见下人抱在怀里的荆条,登时将反驳的话全咽了回去,欲哭无泪。
这当然也是红五出的主意,说是要他背着荆条在小侯爷的屋前走三圈,一来算是赔罪,二来……给王爷一个看小侯爷的机会。
若只是前者,黑七自然不乐意,可有了后者,就是让他跑十圈,他也心甘情愿。
“王爷,侯爷尚在小侯爷屋中。”引路的下人请穆如归坐上席,捧着茶叹息,“情非得已,还请王爷恕罪。”
穆如归目光微闪,手指上的翠绿玉扳指与茶碗轻轻一碰:“小侯爷的身体如何了?”
“吹了风,又病倒了。”
站在穆如归身后的黑七一听,心里一沉。
他偷偷瞄着王爷的神情,心思百转千回,急得脑门冒烟,生怕小侯爷一命呜呼,自家王爷发疯。
反观他身旁的红五,淡定自若,扶着剑柄,目视前方,尽职尽责地当着守卫。
茶香渺渺,穆如归却只端着茶碗,并不喝。
他沉默着注视着水中漂浮的茶叶,布满伤疤的手指沿着碗沿来回滑动,像是在抚摸上面的花纹。
白玉茶碗上刻着高山流水,瀑布江河,水汽氤氲间,似有泉水飞溅而出。
——啪。
穆如归忽而将茶碗按于桌上。
屋外匆匆而来,身穿深青色祥云纹长袍的,不是镇国侯夏荣山,又是谁?
夏荣山形容憔悴,步履蹒跚,连发冠都歪了。
黑七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觉得小侯爷八成是不好了。
他却不知,将夏朝生的病夸大,是侯府避祸的秘密。
穆如归直直地盯着夏荣山。
夏荣山不舒服地抖了抖肩膀,觉得自己被一只饿急的狼当做了猎物,不情不愿地弯腰行礼。
还好,不等他真的行礼,穆如归便开了口,嗓音生硬沙哑:“如何?”
夏荣山磨了磨牙,故意慢吞吞地答:“回王爷的话,生儿受了风寒,神志不清,但命……算是保住了。”
话音刚落,穆如归漆黑的眼睛里亮起微弱的光,如同浓稠夜色里的星辰,转瞬即逝。他一点一点松开攥紧的手指,绷紧的肩膀也缓缓放松,最后垂下眼帘,再次捧起茶碗,不紧不慢地抿。
夏荣山摸不清穆如归的心思,也不敢厚着脸皮将九王爷往侯府外赶,只能板着脸站在一旁,时不时听下人汇报夏朝生的情况。
什么夏朝生翻身啦,夏朝生咳嗽啦,夏朝生翻身然后又咳嗽啦……事无巨细,夏荣山听得全神贯注,坐在上席喝茶的穆如归也紧绷着神经,一字不落地听。
而翻身又咳嗽的夏朝生刚自昏迷中惊醒,有气无力地扶着床沿干呕。
夏花含泪拍着他的背,自责不已:“奴婢就不该让您出去吹风!”
“与你……与你有什么干系?”好好一句话,夏朝生说得断断续续,中间吐了一次,继而气喘吁吁地瘫在榻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意识模糊地想,以前嫁入东宫时,他好像也是这样,虚弱至极。
但他嫁给穆如期当夜,就得知了可怖的真相,所以撑着病体,靠恨意活了下来。
如今呢?
如今他也要活下去,因为他想见穆如归。
“九叔……”夏朝生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喊,“九叔……”
“小侯爷在说什么?”端着药的秋蝉蹙眉问夏花。
“我只听到一个字。”夏花黯然摇头,伸手接过药碗,放在床头,“似是……‘九’?”
“九?”秋蝉不安地跪坐在床边,攥着衣摆,喃喃,“难不成,小侯爷在说九王爷?!”
夏花一惊:“你快去前面瞧瞧,九王爷是不是来了?”
秋蝉赶忙点头,然而不等她起身,卧房的门就再次被人敲开。
“两位姐姐,小侯爷如何了?”来的,是镇国侯身边的小厮,他搓着手,不住地跺脚,念叨了两句“天真冷”,一抬头,就被神情紧绷的夏花和秋蝉按在了墙边上,吓得双腿成了面条,直往地上滑,“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可是小侯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