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我要这个……”夏朝生有气无力地在穆如归怀里嘟囔。
穆如归的心狠狠一跳,不受控制地勾起手指,握住了一枚圆润的珠子,也握住了夏朝生微凉的指尖。
热意滚滚,十指连心。
少年的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已是天人之姿,连病痛都无法掩盖他眉宇间的明艳。只是这张脸被痛楚覆盖,似是有难言之隐,眼水随着浓密的睫毛扑簌簌地跌落,没有血色的唇也跟着微微蠕动,又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但穆如归知道,他的痛,并非为了他,他的苦,也不会说给他听。
穆如归漆黑的眸子微动,发烫的目光落在那两片淡粉色的唇上,身体也跟着夏朝生发起了热,着魔地俯身。
呼吸交缠,如梦似幻。
药香近在咫尺。
即便明知夏朝生厌弃他至深,他也贪恋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砰!
拎着刀的镇国侯,突然撞开了卧房的门:“我儿可好,我儿可好?!”
穆如归猝然起身,绣着暗金色莽文的衣摆在榻前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夏荣山没想到九王爷还在儿子塌边,到嘴的一句“治不好,你们就给我儿陪葬”生生咽了回去,跪倒在地,拱手拜谢:“多谢九王爷出手救我儿性命!”
他今日说了不少违心之话,唯这一句感谢,发自肺腑。
穆如归摇头,示意太医向镇国侯禀告病情,重又坐回了夏朝生的榻前。
良药的确能救命,方才还气若游丝的夏朝生,面上已经有了些许的血色,呼吸之间也没了油尽灯枯的急促。
穆如归悬着的心缓缓落地,低头看向掌心。
疤痕遍布的手掌里,明珠熠熠生辉。他重又攥紧五指,动作小心又谨慎,仿佛再次握住了夏朝生苍白的指尖。
他能给他的,或许就像这颗夜明珠,华而不实。
于夏朝生而言,夜明珠不过是玩物,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履。
可对他自己而言,已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微光。
10、010
夏荣山拎着太医的衣领,虎目圆瞪,勉勉强强听见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才发现穆如归还赖在夏朝生的床边,登时有些不满。
他不乐意儿子嫁入东宫不假,可到底是做父亲的人,就算嘴上不答应,心里还是留有余地。
生儿性子倔,非要嫁给太子,便嫁吧,大不了赔上整个侯府,换他一生平安。
若在侯府逗留不肯走的是太子,夏荣山绝对不拦,偏偏是九王爷……那他就得为儿子着想了——夏朝生自昏迷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穆如归,岂不是又要吐血?
他的生儿还有多少血可以吐啊?
“王爷。”夏荣山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妥,只得硬着头皮说,“时辰不早了。”
穆如归低低地“嗯”了一声,却没有如镇国侯所愿,起身离开夏朝生的病榻。
卧房内鸦雀无声,刚被关上的窗户在风中发出磨牙般的细响,燃烧的炭盆顺势爆出了一朵小小的火花。
夏荣山的手心里沁出了薄汗,生怕穆如归语出惊人,说出要娶夏朝生的话,那样圣上的赐婚就再无周旋的余地了。
好在穆如归只是静静地看了夏朝生片刻:“本王身边的黑七做错了事,就让他留在小侯爷身边赎罪吧。”
夏荣山一愣,拒绝的话刚涌到嘴边,穆如归已经走出了卧房,黑七也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
黑七作揖:“侯爷。”
夏荣山僵着一张脸,一时无言。
黑七没那么多顾忌,厚着脸皮在屋里给自己找了个角落,抱着剑一靠,倒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
月色昏沉,黯淡的星辰在乌云后闪烁。
东宫里的梧桐树在风里簌簌作响,穆如期擒着酒杯,歪在榻前。
金吾卫跪在他脚边,带着寒意的月光在银甲上流淌。
“你说……朝生为了抗婚,从侯府的院墙上摔下来了?”
“回殿下的话,是。”
“穆如归又是怎么回事?”
“九王爷带身边的侍从去侯府负荆请罪,出府的时候,刚好从小侯爷跳下来的墙边经过。”
穆如期轻轻嗤了一声,自言自语:“我说他为何没有像之前那样,从马背上摔下来,原来是翻墙的时候被穆如归逮住了……呵!”
金吾卫垂头不语。
不该他听见的话,他就什么都听不见。
“罢了,许是我做了什么,改变了……”他蹙眉起身,兀自嘀咕了片刻,然后抬起胳膊,拍了拍金吾卫的肩膀,“小侯爷如何?”
“小侯爷……见了九王爷便吐了血,至今还昏迷不醒。”
“他被穆如归吓吐了血?”穆如期一愣,继而扶着床沿,哈哈大笑,“穆如归啊穆如归,无论何时,你都是这般没有长进!”
穆如期笑完,狭长眼里闪过一道阴冷的光:“父皇知道此事了吗?”
“小侯爷病重,镇国侯告假至今,尚未归朝……”
“也就是说,父皇还不知道?”穆如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眯着眼睛赶走了金吾卫。
身穿青衣的小太监很快走进了殿内。
“殿下。”
穆如期懒洋洋地问:“九皇叔将夏朝生吓吐血的事,父皇可知道?”
“陛下尚未知晓。”
“这可不行啊……”穆如期垂下眼帘,目光在太监面上刮了一圈。
太监跪趴在地,感受到宛若实质的视线,立刻谄媚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镇国侯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定会因为小侯爷吐血之事对九王爷和赐婚的陛下心生不满。殿下,您得给陛下提个醒啊!”
“数你机灵。”穆如期伸出一条腿,在小太监肩头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去吧,让咱们的人上几道折子。”
“……还有,这么大的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穆如期剔了剔指甲,慢条斯理道,“知道怎么做了吗?”
“奴才知道。”小太监心领神会,走前替穆如期带上了宫门。
不消片刻,寝殿里就传来了销魂的歌喉。
衣不蔽体的歌女趁着夜色,静悄悄地涌入那扇太监刚关上没多久的门。
*
夏朝生再次清醒,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他醒得不是时候,眼睛刚睁开,太医就将银针戳进了他的手背。
“嘶——”夏朝生倒吸一口凉气,用另一只手掀开了被角,哑着嗓子问,“九……九王爷呢?”
跪在榻前的夏花和秋蝉垂着头,谁也不敢开口,屋内只有药炉发出轻微的声响。
夏朝生仓促起身,又软绵绵地倒回去,“什么……什么时辰了?”
“小侯爷,您已经昏过去三日了。”夏花替他将被子掖好,又用眼神示意秋蝉拿手炉,“侯爷说了,从今日起,您……无事不得出府。”
夏朝生还没从“昏迷三日”的打击中缓神,又被“不得出府”四个字惊住:“我爹亲口说的?”
夏花不忍心打击他,手指在被角划拉了两下:“侯爷还说,他会替您向陛下求情……”
“求什么情?”夏朝生再次挣扎着起身,不顾手背上还插着银针,抓住了夏花的衣袖,“我爹去上朝了吗?”
“小侯爷……”
“说啊!”夏朝生只坐起来一会儿,太阳穴便开始一跳一跳的疼。但他硬挺着不肯再昏睡过去,生怕他爹一个激动,跑去梁王面前替他抗婚。
若当真如此,他重生回来又有何意义?
镇国侯府必定再次踏上满门被灭的结局!
夏朝生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绝望,捂着嘴跌在榻前,将手背上的银针全撞歪了。
“小侯爷!”秋蝉哭着扑上来,按住他的胳膊,“小侯爷心里的苦侯爷都知道,赐婚的事慢慢来,为何要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我哪里是与自己过不去?”夏朝生艰难地摇头,目光落在掌心上的血迹上,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快去看看我爹有没有上朝,若是没有……”
他顿了顿,余光里晃过一抹熟悉的身影,眼前不由一亮:“黑七!”
穆如归身边有两名得力的侍从,活泼的叫黑七,沉稳的叫红五,夏朝生记得他们。
猫在屏风后偷看的黑七骤一被点名,以为自己被抓包了,尴尬地摸着鼻子:“小侯爷。”
夏朝生眼里蹦着两点星火:“快……快帮我去府前拦着我爹,莫要让他上朝!”
黑七留在侯府,自然听夏朝生的话。
再说,小侯爷不抗婚,直接嫁给他们王爷,是好事啊!
他不顾夏花和秋蝉的惊叫,胳膊一伸,推开窗户,直接翻了出去,临走前还贴心地将窗户关好,留下一句“单凭小侯爷吩咐”。
“小侯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夏花忧心忡忡地望着黑七离去的方向,不安地捏紧了手帕。
自从小侯爷病倒,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行事作风愈发乖戾。
还有……小侯爷怎么会脱口而出九王爷身边侍从的名讳呢?
夏花目光微闪,并没有像秋蝉一般追出去,而是跪在榻前,帮夏朝生擦去手心里的血迹。
“小侯爷?”
夏朝生动了动手指。
“小侯爷似乎很熟悉九王爷身边的黑七。”
夏朝生沉默片刻,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可以寻个理由,说是在宫宴上见过黑七,但现下不失为一个让夏花“误会”的好机会。
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夏花微微惊住,一瞬间想了很多。
世人都说,小侯爷为了太子,在金銮殿前跪到晕厥,必定情根深种。
可夏朝生身为侯府的小侯爷,就算被情所困,也终会有清醒的一天。
若他意识到抗婚会惹怒陛下,愿意为了侯府接受赐婚……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小侯爷就不是为了太子殿下翻墙出府的!
他就是去见九王爷的!
夏花猛地仰起头,视线与夏朝生短暂地接触,又匆匆垂下眼帘。
“嗯?”夏朝生不知道夏花究竟想到了什么,但瞧她的神情,像是将他愿意嫁给穆如归的心思信了个七七八八,便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夏花很快伏在床边,哽咽道:“苦了小侯爷,为镇国侯府牺牲到如此地步!”
夏花难受极了。
九王爷抱着夏朝生从院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她和所有人一样,不敢抬头,却看清了王爷手背上的伤痕。
丑陋狰狞,宛若一条又一条吐着红信子的蛇。
夏花不敢想象如此伤疤出现在脸上……
她打了个寒战,强笑着抬头:“小侯爷,我去把秋蝉叫回来。”
“不用。”夏朝生低低地咳嗽,“随她去吧。”
穆如归身边的侍从哪里是秋蝉一个半点功夫都没有的侍女能追得上的?
夏朝生想得一点没错。
秋蝉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几步,黑七已经跳出了侯府。
他这几日都住在侯府,知道镇国侯今日要上朝,一早就出了门,所以并没有认真去追,反而蹲在街边,买了一块香喷喷的桂花糕。
也就是买糕的功夫,黑七看见了红五。
他三两下咽下嘴里的桂花糕,乐呵呵地跑过去:“红五!”
红五勒紧缰绳,循声低头,看清了黑七的模样,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王爷让你守在小侯爷身边,你居然擅离职守?”
“我哪儿敢啊……”黑七躲开红五踹来的脚,委屈地嚷嚷,“小侯爷让我劝镇国侯不要上朝,可他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镇国侯一早就出了门,现下肯定已经进宫了!”
“胡说八道!”红五翻身下马,将缰绳狠狠塞进他的手心,“今早王爷遣我来侯府送东西……镇国侯明明一炷香之前才往皇城去!”
“什么?!”黑七大惊失色,爬上马背,迅速化为一道黑影,消失在街角。凛冽的风将他剩下的话送到了红五耳边,“红五,你代我去和小侯爷说一声,就说我肯定会将侯爷拦在皇城外,让他放心!”
11、011
夏朝生的榻边又多了一个烧得很旺的火盆。
屋内温暖如春。
夏花和秋蝉皆脱了外衫,一人煎药,一人给手炉换炭,唯有夏朝生裹着狐裘,时不时咳嗽一声,苍白的指尖在摊开的书卷上游走。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窗户,后知后觉,这个时辰,他爹应该已经进宫了,就算黑七生出翅膀,也追不上。
但夏朝生仍固执地生出一丝小小的希望。
他既然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可以改变些什么。
“小侯爷。”卧房外传来敲门声,“王府来人了。”
秋蝉打开门,用身体挡住门缝,不让冷风吹找夏朝生:“侯爷不在,怎么将人带到小侯爷这里来了?”
“……就是来找小侯爷的!”敲门的小厮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秋蝉往院子里看。
背对他们而立的红五,正在欣赏一株在寒风中盛开的腊梅。
“让他进来。”秋蝉犹豫的时候,夏朝生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让夏花去倒茶,“王爷身边的人,不能怠慢。”
夏花依言退下,秋蝉也将人放了进来。
红五身上带着初冬的寒意。
他与黑七不同,褪下玄甲后,着一身青衫,做书生打扮,进屋后,跪在屏风后向夏朝生行礼。
夏朝生抱着热滚滚的手炉,心想,他果然没记错,穆如归身边最得力的,除了黑七,就是红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