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触碰在冰冷的地砖上,无比的沉痛,此等认罪态度实在好得出奇,仿佛幡然悔悟一般。
晋西侯等勋爵看在眼里,不禁面面相觑,然而脸色却是分外不好,他们显然想到了高驰这个情况便是要替熊岭担权责了。
只是他们想不明白,高驰的家人全部畏罪自尽,如此壮烈警示之下,他还要做出这等包庇之事,为什么?
而左相等人也互相看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安心二字,只有他们知道高驰此举是为了替家人报仇。
接着目光不禁看向了对面的李璃,冷笑着心说:怡亲王啊怡亲王,这就是你做事太绝的下场。
李璃莫名接受了这奇怪的眼神,忍不住歪了歪头。
这帮人要高兴似乎也太早了些吧?
熊岭心中大安,对高驰很是满意,但是面上还是做出惊讶的模样,然而状若痛心疾首道:“旭风,你,你这是为何啊?本官一直告诫你,身为朝廷重臣,哪怕做不到为百姓请命,也不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啊,圣贤之书,岂不是白读了?”
他深深地惋惜和沉痛,长长一叹道:“是本官教导无方,有愧……”
“咳咳……”边上忽然传出一个清嗓子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抒情之语。
只见李璃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满脸的不适,见众人都看过来,不禁咧了咧嘴道:“真是恶心死我了,好意思讲,我都不好意思听,这脸皮得多厚,千年乌龟大王八都比不上吧?”
“怡亲王!”熊岭脸皮直抽,恨不得将拆台的李璃踹出去。
这时左相慢条斯理地说:“王爷乃性情中人,看不得表面功夫也是常事,不过今日这公堂上王爷再如何不忿,也无济于事,熊尚书清清白白,最多一个失察之罪,让王爷大失所望了。毕竟年轻,回去不如好好想想,在哪儿失了岔子。”
左相这一派说教育人可比熊岭的冠冕堂皇更令人不适,李璃扭了扭脖子,笑了:“左相,别忙着高兴,这还没审完呢。本王相信邪不胜正,天理自在。”
话音刚落,宋国公便问道:“高驰,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收受梁家贿赂,寻找狱中死囚替换梁言云行刑,并暗中释放凶手梁言云,你可认?”
“罪臣认。”
“那么这一切都是你私自而为,隐瞒熊岭自作主张,是又不是?”
宋国公这一问太过直接,所有人都不禁噤声屏息耳听。
高驰抬起头,再一次看向周围,熊岭被他的沉默忽然弄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疯狂给他暗示。
他没有过多理睬,反而望向了李璃。
左相见此心中冷笑,如此杀妻弑子之仇,他不信高驰能放下,怕是恨不得看看李璃满脸的惊愕和愤怒吧。
“王爷……”只听见高驰忽然唤了一声。
李璃看过来,只见他惨淡一笑道:“可否给罪臣在八卦小报上留一个位置,我有话说。”
李璃轻轻地点头:“这一期的百姓心声留给你。”
“多谢王爷成全。”他朝李璃磕了一个头。
后者只有轻声一叹,为误入歧途之人,为幡然悔悟之人,也为那些冤屈之人。
然而他们俩这寥寥数语,却忽然让稳坐钓鱼台的左相等人顿时心中不安,熊岭更是顾不得什么,直接道:“旭风,我会记得你的好,你妻儿之仇我一定替他报了,你……你可要想要。”
李璃如今都懒得指责他其中的诱导之意。
“罪臣想得清楚。”高驰将手心的信攥紧,放在心口处,然后看向宋国公大声道,“大人,此罪下官认,可是这一切罪臣都是听命行事,受熊尚书指使!”
第75章 定罪
哗——
里里外外都被这忽然反转给惊呆了。
就是早有准备此次熊岭能脱罪的晋西侯都震惊不已, 更何况是胜券在握的左相等人。
左相那点镇定荡然无存,大势已去这四字忽然在脑海中浮现,让他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只有一个念头,李璃是不是给高驰下了蛊, 否则这种仇恨怎么能轻松化去, 还是一个人吗?
所有人都懵了,被高驰这反咬一口给惊地说不出话。
倒是左都御史率先犹如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高驰, 你糊涂了吗?你难道忘了你妻儿怎么死的吗?你这是,你这是……”
高驰说出口之后,脸上再无木楞,反而心中安定,他看着跳脚的左都御史, 一脸回不神来的众人,不禁带上了一丝释然的笑。
“我妻儿畏罪自尽,乃是受我连累, 我没当好一个父亲,做好一个榜样, 让我儿无颜面对世人, 我妻耻于有我这个丈夫,以身死代为赎罪, 是我害死她们,我才是凶手。”
他眼睛湿润, 看向宋国公道:“大人,我所说句句属实。这些年, 熊岭不仅买卖人命,甚至故意将罪名不重之人以重罪论, 以逼迫其家人重金赎罪。若是没钱赎人,那就直接收押看监,说不定什么时候成了旁人的替死之人。有时候,若是死刑犯的体型和身量不对,甚至还会去城西寻找流浪要饭之人,那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他收受巨贿,可是你们没在他的府邸里找到一两银子,那是因为他所有的赃款都不在府邸,而是洗钱之后另存他处,据我所知,其中一处乃是在城外一座别庄的地窖之中,由他的外室代为看管……”
听着这些坦白的话,熊岭这才意识到高驰是真的要拉着他一同去死,那点淡定再也维持不住,他慌张地顾不得公堂直接怒喝道:“你胡说,都是子虚乌有之事,我根本没干过!是你自己干的吧,居然栽赃陷害给我!我不知道怡亲王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空口白牙地反咬我!”
“嘿嘿嘿,说话讲究真凭实据,你还是个刑部尚书呢,原本不信,这回可就真信了。”晋西侯回过味儿来,知道熊岭终日打雁被雁啄了,心情立刻就变好。
“就是,这关怡亲王什么事,论空口白牙的本事,熊岭,你才是鼻祖吧!”几位爵爷也跟着奚落道。
今日看了两出狗咬狗的戏码,简直比梨园大戏还精彩,他们看得很是过瘾,如今更是引起强烈的舒适之感。
熊岭的脸色简直不能看,而他的手正在颤抖,额头冷汗津津,他知道一旦将罪名坐实了,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死亡的威胁悬在他的头上,他这才尝到了那惊恐害怕的滋味。
“不错,说话得讲究真凭实据,高驰,你有什么证据?”此时,左相终于回过神来,他死死地看着高驰,冰冷地问,而放在扶手上的手却已经握紧了。
目光触及对面的李璃,后者再悠然闲适地端茶喝水之余,还拿着扇子轻轻拍打自己的脸,仿佛在说:瞧,自掌嘴巴了吧?脸肿不肿,疼吗?
左相的脸下意识地扭曲了一下。
另一个失态之人,则是袁梅青,他此刻的心情无比紧张,一瞬不瞬地盯着高驰,生怕这人一张嘴将熊岭打下地狱。
身处这个位置,他最清楚心腹倒戈是什么样灭顶的灾难。
然而看熊岭几乎失态,早没了方才梁方透露银钱做印时那点镇定,哪怕不承认也清楚……熊岭要完了。
那么他自己……
果然,高驰抹了一把脸,道:“罪臣苦读圣贤书二十年,方进入朝堂,本是冲着清正廉洁,造福天下而来,却没想到一时不慎,迷失了自己,真是上天报应。此等恶事,一旦做下,总是心中有愧,罪臣做不到如熊尚书这般坦然我素。大概知道终有一天会偿还欠下的债,所以所有的罪证我都一一记了下来,熊岭指使我做的一切,暗地里接触的人,做下违法之事的来龙去脉,我都保留着,这些足以成为铁证!请大人明察!”
熊岭呆呆地看着高驰,怎么都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等厚厚的犹如账册的书,以及一沓信件等东西送到了宋国公的案头,他终于眼睛充血,狰狞地看着高驰,怒吼道:“混账东西!你怕是忘了,你一个家徒四壁的小进士,是谁赏识你,抬举你,扶持你成就今天的地位,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待你不薄,你竟这般汇报我?白眼狼,真正的白眼狼!我简直有眼无珠!”
熊岭气得站起来,抬起脚对着高驰疯狂地踹下去,后者一动不动,泪流满面地任他踹。
边上的衙役很快冲过来将熊岭拉扯开,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棍子打在膝盖处,让他跪下了来。
高驰哽咽着,看着被按在地上的熊岭,一字一句道:“若是再来一次,我希望能跟顾大人一样,宁愿家中一贫如洗,也要坚持自己,保留做人的尊严,不成他人走狗,无愧于天地。”
若非如此,他的妻儿怎需要舍了姓名,苟且偷生地活着,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是他剥夺了她们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高驰的话让周围沉默了下来,哪怕他不是主谋,也是为虎作伥的东西,罪恶滔天不容恕,可是堂上听到这样一番话,众人还是忍不住惋惜了起来。
悔悟虽太晚,不过至少还是个敢作敢当之人。
相比起来,涨红了脸,怒不可遏,恨不得将高驰咬下一口血肉的熊岭就令人憎恶,连带着一帮子替他周旋的几人显得面目可憎。
“高驰至少还是个人,有些人可是做人都不会,那是禽兽。”晋西侯道。
宋国公没有理睬堂上的撕扯,他立刻派人前去熊岭在城外的别院搜查,接着快速地翻阅着高驰递上的罪证。
这么多年,厚厚的一沓,简直触目惊心,也更让熊岭无可抵赖。哪怕暂时没有别院的证据,光这些就足够让他万劫不复,死上百次。
左都御史就坐在宋国公的旁边,看着这一条条详细的记录,不禁面露着急,忍不住看向了左相,张了张嘴,似乎想问怎么办?
其实不只是他,就是旁边的武宁侯,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也一样茫然无措。
然而左相能怎么办?
“宋国公,能结案了吗?”李璃清润的嗓音响起,打破了沉静。
宋国公看向地上的熊岭:“熊岭,你可认罪?”
后者死死地瞪着他,然而宋国公不等他回话,又道:“不过,不管你认不认,人证物证俱在,你收受巨贿,草菅人命,以权谋私,欺君罔上的罪名已是成立。”
说着他拿起惊堂木拍了一下,严肃道:“本案已是清晰明了,诸位旁观可有异议?方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左都御史能问什么,屁股再歪,也不能明目张胆地颠倒是非黑白啊!
正在此时,左相站了起来,熊岭眼巴巴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希望,犹如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左相却什么都没说,也根本没看他,仿佛不愿再听接下来的罪案陈述,直接甩袖离去。
“哎呀,左相,这就走了呀?”李璃在后头状若惊讶地问,“别啊,我想来想去你应该还有后手才对,这结局跟您方才信誓旦旦说的可对不上,本王还打算回去反思自个儿哪出岔子了?”
李璃这风凉说说的真是够绝了,仿佛空气中传来啪啪打脸的声音。
左相气得站在原地,又尴尬无比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一钻,有心给李璃这臭小子一个教训,就怕丢脸地反而是自己。
最终他还是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连自己的跟班也顾不上,大步离去。
等他一走,武宁侯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带着自己的人离开,接着便是户部尚书前脚后跟地走。
袁梅青看熊岭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面色如鬼,如此狼狈,在一双双唾弃和讥笑的眼神中,他忽然心神一晃,变得害怕起来。
李璃那笑眯眯地提醒他,可眼神却冰冷刺骨:“袁尚书,看仔细了,接下来可轮到你了。”
袁梅青的后背顿时被吓出了冷汗,他再也呆不住,脚步踉跄了一下,逃也似的跟着前面的同僚而去。
左都御史这边的位置一下子空缺了,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所谓大势已去。
*
二司会审终究是结束了,后续的口供整理,奏报书写便是宋国公及大理寺的事了。
李璃带着樊之远离开大理寺,感觉外头秋高气爽,天蓝明亮,此等心情特别适合情侣出去约个会。
不过宫里头还有一个时时关注,恨不得亲自驾临听审的皇帝哥哥,李璃不得不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怡亲王。”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唤。
李璃回头,不禁笑道:“晋西侯。”
晋西侯对着李璃叩了叩:“多谢王爷,小儿含冤才能得雪。”
此案最悲哀的莫过于晋西侯,最惋惜之人便是赵如飞。
李璃肃容回礼:“侯爷多保重,逝者已逝,还请珍惜当下,莫让赵公子走得不安稳。”
这话晋西侯听了太多遍了,再多的安慰也得他自己放下,晋西侯说:“王爷,别的话不多说,若有所需要,尽管来找老夫,哪怕帮不上什么忙,呐喊助个威总是响亮的。”
“您可真可爱,这话我是要当真的。”李璃摇着扇子眨眨眼。
晋西侯哈哈大笑:“当真好,既然说了,就不是客气话,相信以王爷为人也不会让我等做为难之事。”
“这是自然。”
晋西侯没有长谈的意思,他看了看李璃身边的樊之远,道:“最后说句倚老卖老的话,王爷不惧左相之威,敢于直接对抗,此乃血性好事,不过,也当注意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这话,那边可不是光明磊落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