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峤背靠着床架,垂着脑袋揉了揉额角,过了会儿才又侧目看了眼床榻上能令人惊心动魄的场景,很快移开视线,这才应道,“你问我是不是跟在牢里的时候一样。”
“嗯?”季凌双反问,“难道不是吗?”
燕云峤闭上眼追溯到当时在皇城私牢里发生的状况,其实大部分已经记不清了,那些天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想起来也全是睡梦里那些过往场景,美好的让人不愿醒过来。
好歹也是习武之人,他知道这不正常。
当时怀疑的是有人给他下了药,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什么就进了私牢,既然是燎南君主的私牢,别人想进来做点什么也很难,那导致他神智不清的源头什么?
就连刚刚,他也是莫名其妙生出来那可怕的想法。
鼻尖闻了多年的熟悉冷香,淡淡苦涩因为清荷掺杂了别的东西,还有那些血腥味,现在全变成了浓厚腻人的甜味。
这甜味又让他回忆起来那个吸食沈倾血液的念头,回过神来再看已经全剩下来让人发麻的寒意,可当时那些兴奋和被吸引的感觉却刻在脑子里,提醒着他自己也是个隐藏的危险,甚至,也许会不可自控。
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先生就说他鼻子灵敏,能闻出来常人闻不到的香沫味道,现在都自顾不暇了,也能分清楚这屋子里混合的各种气味。
就连跟沈倾对战之时,沈倾替他受了伤,也还从血腥味里闻出来先生身上的冷香。
燕云峤突然睁开眼看着屋子里昏暗的一角发起呆来,他低声道,“你知道我之前有神智不清的时候,也觉得是跟方才我走神了,同一个原因吗?”
季凌双坐在床榻边缘,时刻注意着沈倾被放血的状态,“我也是猜测,不然也不会问你究竟怎么了。”
“我刚刚,”燕云峤开了口,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能换了个说辞道,“我刚刚看着那东西吸血的样子,一时恍惚,感觉屋子里点的香沫变了味儿,变得......很甜。”
“很甜?”
季凌双微微皱眉,神情古怪的看向燕云桥的侧脸,循循道,“什么很甜?香炉里点的这个?”
燕云峤下意识否认,也克制着自己不要再在这时候转头去看沈倾,他好像已经明白了一些,问题不是沈倾,不是这个像蛇又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问起来,自己也并不觉得是这香沫的问题,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闻到。
他自己也不确定的开口道,“是血。”
季凌双忍下来心中强烈的惊异,稳着声线问道,“你怎么知道是甜的,你尝过吗?皇兄的血......甜的?”
“没有。”燕云峤一口否认,所有心思都放在寻找线索上,也顾不上这些话语和猜测有多不合常理,骇人听闻,正色道,“我只是感觉,它闻起来很甜,有点......乱人神思,但我还没想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陷入僵局,房间里又回归到静的只能听见那东西吞咽的声音。
“你不是说知道些先生的事情吗?”燕云峤突然道,“你说出来你知道的,我看看我们能对上吗?”
季凌双稍加迟疑,却道,“你不如直接问皇兄,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他不会告诉我,也压根就没想让我知道。”
燕云峤转过脸看着季凌双,暗淡光线下,被烛火照亮一半的脸部轮廓更深,周身都蒙了层低沉的气息,"你不想知道先生的事情吗,你也一直在找原因吧,找先生身上的秘密。"
季凌双突然觉得燕云峤仿佛走到了穷途末路一般,理智的过分,无形间透着些戾气出来,明知道自己对皇兄的心思,为了弄明白真相,也要一并拉拢过来。
“你倒是大方。”他道。
燕云峤摇摇头,“我不想再坐以待毙,更想知道我还能不能留在他身边。”
“它的名字叫天祝,是燎南一支行迹神秘的族人世代供奉的神,这些东西在燎南的民间神话里就有,只是时间久了,知道的人少了,有些怪谈杂记的古籍上还能翻到一些记载,大概是在先祖开国建都之初,其他没什么特别的。”
季凌双伸手探了探天祝逐渐饱胀的腹部,“本该只有先帝知道他们族人的下落,后来是皇兄回朝,因为身体抱恙,时局所迫,只能透露给我让我去找,如果不是因为皇兄这一代的传位出了岔子,我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你之前猜的没错,它跟皇位确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燕云峤:“古籍上怎么说的?为什么要供奉它?”
季凌双:“这个没有写,只记载了这些族人行踪诡秘,以天祝为神,世代供奉,求神保佑他们平安顺遂,长生长明。”
“这就是你们皇室的秘密吗?”燕云峤问道,“如果是书中能记载的东西,也算不得是秘密了,它总会有些别的用途。“
季凌双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只是经他寻来的这些东西,于他而言,确实也查不出来别的,加之他并非嫡出的皇子,对着君主才能接触到的东西,总还是有些心里的敬畏在。
尤其是他所效忠扶持的君上还是自己从小就倾慕的皇兄,就算心存疑虑,也始终守着那条线不去逾越,恪尽职守不做多余的事,让自己不去深究。
“也许只是味药材,皇兄用来救命或者治伤疗养的东西,也许是别的,我也没想明白,但目前来看,它是用来疗伤的。”他道。
“你们不都说先生没受伤吗。”燕云峤几乎肯定道,"他以前在天召的时候,身子虽然说不上多好,但是从来也没生过什么大病,现在这样,不止是因为中了箭,还因为他心思郁结。”
季凌双点头应道,“皇兄离宫之时受了大灾,后来流落在外少不了吃了苦,伤及根本,自幼习的内力早就消散,本来就应当安心静养。”说到此处,他微微叹了口气,“要不是你,皇兄也不会动气。”
燕云峤虽然心中万分愧疚,但一门心思放在重重疑团上,先言,“你说过你们燎南,世代明君,我在天召也研习了邻国的一些大致记载,上面说燎南是个夏无盛暑,冬无严寒,良田富庶的国家,开国之后稳固了疆土,就很少再有进攻他国的战事,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会不会天祝有关,你想过吗?”
季凌双听完只觉得荒谬,刚想直言反驳,眼下又是天祝盘踞缠绕在皇兄身上的模样,如同密不可分。
第51章 长明
“并未想过。”季凌双道,“它除了疗伤,也许是个用来祈福的东西,但是影响到燎南的黎明百姓,过于牵强了。”
燕云峤却道,“那影响到你们的君主,还是能办到的,只是味稀奇的药材就成了皇室的秘密,不觉得这才太过牵强?”
他低下头去,一点点的剥开来低声去数,“沈倾除了天资聪颖,学识过人,出身太子,还有什么跟别的皇子不一样的地方?”
季凌双淡淡道,“皇兄从小琴棋书画,骑射刀枪,都是一众皇子里最好的,但要说最大的不一样,无非他是太子,而我们是皇子,他生下来就要继承皇位。”
“为什么非要太子继位不可?”燕云峤此话问的奇怪,也实属大为不敬,脸上神情却格外认真。
季凌双有些意外,也反问道,“太子不就是用来继承皇位的?”
这话原本没错,皇权交替,传位太子,天经地义。
但放眼周边的邻国,甚至是天召的历史,自开国往后,总是会有些为了争夺皇位自相残杀的皇子王爷,甚至是军权在握的大将军也有对帝位所觊觎的,更何况早年间,乱世之初,一些国家的地方民间都少不了聚众反官,自立为王的,燎南在里面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沈倾教导他的时候,对此几乎一笔带过,他只是觉得燎南有些神秘,想必君主一定是开明通透罢了,当下才发现这个国家的政权交替已经成了异象。
从开国到现在,每一代的皇位都是嫡子继承,国力也是逐渐累积,从未爆发过什么内政大乱,夺权越位更是不可能发生,以前以为是没有记载,消息闭塞,现在季凌双也承认了,是本来也没有过。
对于帝王政权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也有其弊端,万一继位的是个昏君,百官黎民也只能受着。
燎南的皇权继承刚好避开了这些,他们每一代都是明君,看似皇位丝毫不受威胁,没有担忧顾虑,实则治理山河民生,平衡百官名利,总在规范之内,条律之间,出不了错。
人是最不可控的,君主也是人,也会有私欲,有恩怨爱恨,也有万民朝拜,后宫三千,燎南的君主,是怎么做到代代相承,从来不出错。
燕云峤不觉得事情只是疗伤那么简单,“太子就要跟这些东西打交道,沈倾虽然不怕,但是普通人见了这些东西,还是会怕的,更何况还要用在自己身上。”
季凌双默不作声的起身拿过来先前的墨色长盒,打开来放在床榻边缘,停止吸食的天祝吐了吐信子,贴合着沈倾苍白的皮肤滑行,钻进了盒子里,丹田处还留下来两个吸血的小口。
没有做任何的处理,也并不往外淌出血液,只有几抹进食沾染上去的血迹还在上面。
季凌双在一旁的水盆里拧了方帕过来准备清理,燕云峤跟过去想接过来却被推开了手。
“你现在别碰。”他道。
燕云峤自然也不想沈倾被别人碰,但季凌双沉着脸色,之前流露出来的薄弱情丝都一扫而空,双目清明,下手也十分仔细。
他不认为季凌双在这种时候会做多余的事,看了看桌上重新封好的墨色长盒,低道,“是只有我不可碰吗?”
季凌双将伤口的血迹擦干,不做处理包扎就拉上沈倾的衣襟交叠穿好,昏睡的人无感无知,他仍然动作轻柔,等盖上被子直起身来,额角居然渗出来一层薄汗。
这时候燕云峤才听到他应了一声,道,“只有你不能。你自己现在的状况自己也知道,为了以防万一,在他伤口愈合之前都不要再见他了。”
燕云峤万般无奈的点点头,他还能分得出轻重,季凌双就算是有些私欲,也拦不住沈倾和他之间的事情。也因为身份在这,会将沈倾处理妥当。
他现在是个敌国的被俘的将军,做不了什么,可也深知,他同先生之间,横着的不是季凌双,也许连敌对的立场都不在首位。
真正最重要的,是这些来了燎南之后发生在自己身体上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状况,还有面前这个神秘诡异的谜团。
事已至此,像是走入了死胡同,又隐隐约约的透着光亮出来,燕云峤已经没办法拿正常的逻辑去思考了,试图换个方式将目光放到那支廖廖几笔记载中的传说玄学上面。
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无从查证,都是话本上的几张图几页字,或是民间相传的怪谈,谁也没见过,就像是四处都有祈求长生的人,但真的有人能长生不老吗?
天祝,听上去是个好名字,是个受人供奉的神物,如果单单承的是上天恩赐的祝愿,缘由是什么?
假如真的因为它而得到了一脉相承,长生长明,那么必将有付出的东西来交换,就是话本里的修道之人坐化成仙,也至少是勘破了了七情六欲舍弃了肉身,哪会真的有从天下掉下来的好事情每一次都落在统一脉的人身上。
他突然朝季凌双问道,“如果不是因为皇位更替出了问题,是不是就连你也没机会拿到天祝?”
“当然。”
季凌双道,“它是为君上疗伤用的东西,怎么会落在别的人手里。皇兄刚回朝,又行动不便,身边能用的人不多,皇子之间,唯有我跟他关系最为密切,才会让我来帮他找。”
想得越多,燕云峤就越来越顾不得自己思考的东西有多匪夷所思,过了会儿低声道,“会不会是你们的君主在身子上有什么隐疾,才导致心绪不能承受强烈的起伏,所以清荷姑娘才会反复劝说先生别动了心念。我不止是指沈倾,而是说坐在这个帝位上的每一任君主。”
季凌双有些不解,心里明白沈倾这个时候不会醒,这院子外里也不会有人进来,但凭空生出来些多余的警惕,自然将床帐放下来,上前留意了下关好的门窗。
“你不是我们燎南的人,有些话,不可胡说。”他坐在桌边,也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声音提醒。
燕云峤摇摇头,桌上的烛光暗下来,灯芯沁进了灯油里,他伸手抬起来晃了晃,将灯油倒了几滴在茶杯里,屋子重新亮了一层。
他满脸深思,也是静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信你,你能帮先生。我本身只是个别国的将军,你们皇室的内情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威胁不了你们的政权,不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只是因为我的先生,希望你也能信我。”
季凌双轻轻笑了,“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我不是不信你,而是......”
说到此处,他神情凝重起来。
燕云峤点点头,接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太不正常了,其实你跟我想的一样,对吗?”
季凌双虽然没有回应,但是也没有再出言阻止。
他和他的皇兄一同长大,读的书都是在太傅那里读的,骑马射箭都受了父皇的指点,但为官从政之道却是自己宫中的先生所传授的。
看似没什么大的不同,实则相距天差地别。
他出生就只能是王爷,从小受到宫中先生的教导就是如何辅佐君上。
要做他的左右臂膀,在朝中为他平衡权势,要结交百官,处处周全,如若必要,还要做君上不方便做的事,为他扫清障碍,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