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也才二十出头,装模作样摆着先生架子,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小侯爷脸埋在他身上,过了良久,才闷闷的说一句:“那我以后,三日再寻你玩一次……”
沈子卿会意,却故意伤感的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侯爷这是嫌弃老夫了吗?”
“子卿不老。”小侯爷连忙搂紧了他:“我不想子卿如此辛苦……”
“小侯爷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沈子卿心头一暖,微微打了个呵欠,拉开他说:“叫少傅,一点忠孝礼让都没有。”
小侯爷做了个鬼脸。
沈子卿无奈的走去床榻,接过阿良递来的巾帕。
却见小侯爷也跟了来。
“侯爷,还有事?”沈子卿问。
小侯爷眨巴着眼睛看他,人也坐了过来,趴在他腿上,低声说:“子卿,我不想回去……”
“堂堂侯爷夜不归宿,成何体统,说出去都让人笑话。”沈子卿说:“阿良,你送侯爷回去。”
小侯爷攥紧了些衣物,声音难得的脆弱:“子卿……我不想……”
“不可。”沈子卿擦脸的动作顿了下,有凉水顺着巾帕落在了小侯爷脸上。
他突然想到,今日似乎是柳学士小公子的生辰……
沈子卿叹了口气:“算了……”
他轻轻拭去小侯爷脸上的水痕说:“阿良,你去和柳学士说一声,侯爷被我罚背抄孟子,今夜不得回去。”
小侯爷没说话,抱得更紧了些。
身旁的侍女准备起盥洗的东西来,沈子卿唤他起来梳洗,方知他已沉沉睡去了。
沈子卿抚摸了下他鬓角,呢喃道:“众生皆苦,便是至尊至贵的人,也逃不开……何况寻常百姓……”
沈子卿站起来将他抱到了床榻上,拿巾帕替他擦过,褪下他的鞋袜,拢好被角。
自己去了客房。
而此时,小侯爷睁开了眼,往被窝里缩了下。
有一便有二,小侯爷适逢佳节团圆,便会留宿于此。也曾在某些深夜见过沈子卿在奋笔疾书些什么,也曾偷看过,也曾了解过……
柳府乐见其成,少个人翻天覆地的闹,大家都相安无事。
但沈子卿认为不妥,他隐约觉得小侯爷对他依赖过了头,不愿意去接纳大千世界,普罗众生。
亲人,知己,伴侣,小侯爷需要尝试的东西还有很多。
时光翩跹,三年转瞬。
满城飞絮吹了又散,一川烟草覆上了新雪,连枝头的梅子雨,也黄成了一杯陈酒。
小侯爷和他差不多高了。
性格却半分没有变化。
筳讲的时候,小侯爷歪理正道,不按常理出牌,将几个尚书才子质问的无地自容。还是被太子殿下辩驳了两句,觉得在理,才消停了下来。
至此,再无人敢说一句,侯爷不慧。
京城里开始流传沈少傅的佳话,一提起来,便是那个能把世间纨绔,孽身凡胎,教成神童的人。
拜师贴如雪花片,落满了少傅府。
沈子卿决定再收门生。
不能输给宋奉安。
头一个抛来橄榄枝的便是柳家,并且是太后出面,夸他教导有方。
他拿着宴帖在宋奉安门前转了一上午:“奉安啊,风水轮流转,这怎么柳府还给我送帖了呢?”
宋奉安说:“老夫桃李满天下,送你两枝,权当救济。”
沈子卿点头说:“两枝问的先生无话可说的桃李吗?”
那日筳讲便有宋奉安。
宋奉安指着他说:“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什么双悖论也敢说出来刁难先生,这要是解的出来了,我看别考殿试,直接立地成佛算了。”
沈子卿有所听闻,讪讪的拍了下他的肩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宋大学士和个孩子计较什么……”
宋奉安对他早就了如指掌,哼了口气说:“你有事求我?”
沈子卿笑了一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奉安。你看我怎么才能推了这个宴?”
“太后亲点,你敢退?”宋奉安闭着眼问。
“我当然不敢,但宋大学士虚怀若谷,厚德载物,其学识德行,皆是我辈楷模,我自愧弗如,不敢逾越。”沈子卿拱手。
这是要借着宋奉安教过的名头推辞了,自然要和他打声招呼。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你看看你舌灿莲花的谄媚模样,和那些阿谀奉承的奸臣,有什么分别!”宋奉安痴病又犯了,见人根不直,就忍不住骂上两句。
沈子卿更谄媚的一笑:“甘愿为宋大学士做奸臣!”
宋奉安脸拉的老长,呵斥道:“沈子卿!”
沈子卿立即伸出两指说:“指天为誓,再也不敢!”
宋奉安这才缓和了点说:“又是为你那小魔头?”
小侯爷和柳家关系势如水火,他肯定不能去教的。
“什么小魔头!宋奉安你的礼仪尊卑呢!那是大齐的金枝玉叶!”
“呵,天天只知斗鸡打鸟的金枝玉叶吗?”
沈子卿气道:“若在玩乐中能得以智慧启迪,为何不能寓学习于游戏?我看你才是冥顽不化的老古板!孔圣人对子路和冉有尚且不同,你读论语百遍,怎也没学会因材施教,扬长避短的道理!”
宋奉安知他有理,却无法接受,冷哼一声:“贪图玩乐,胸无大志!”
“有大志你也当不上侯爷!”沈子卿气冲冲的走了。
宋奉安眉头紧锁,还是朝他背影说了句:“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子卿对小侯爷教习三年,光见才长,不见德生,难道不需自省一下。”
沈是停下脚步问:“侯爷纯真善良,赤子之心,何处不见德?”
“那是在你面前。”宋奉安上前接过了他的帖:“此事我可以帮你推,但是终究推不了一辈子。他如今目无尊长,顶撞先生,来日便可目无法纪,为非作歹。沈子卿,严师出高徒,你这样纵容他,只会毁了他。”
沈子卿捏着宴帖的手,没有放开,宋奉安接着说:“学生如幼鹰停崖,先生如崖边长松,你一日不放手,他便一日生不出羽翼。子卿不觉得,侯爷过于依赖你了吗?”
旁人都看得出的事情,他又岂会不知。
沈子卿抽过宴帖,收入袖中,低垂了眼:“宋奉安,你着实令人讨厌。”
既然要收徒,收谁又有什么区别。
宋奉安不以为然的离去。
沈子卿赴了赏荷宴,他本意是想多点门生,分散一下对侯爷的关注,稍微疏远一些,让侯爷去看看身边的景,身边的人,不要孤僻的给自己画地为牢。
可没想到出了大乱。
沈子卿沿着莲池闲散的走着,却没有多少雅致。
周遭皆是赞美莲池之声,说着“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唯有一位和侯爷差不多大的幼儿在对着莲池摇头,沈子卿颇为好奇,他问道:“小公子,在看莲池?”
“正是。”此人转了过来,眉眼与侯爷有几分相似,恭谨的说:“见过少傅。”
“你认得我?”沈子卿问。
“今日赏荷宴来的多数是柳家子弟,少傅如此气度,我又不曾见过,想来也没有别人了。”
沈子卿笑了下,转过去看了下莲池:“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如此悠然美景,小公子方才为何摇头?”
小公子谦逊有度的说:“宫里的莲池太过讲究,多少留白,多少枝蔓,连荷叶的大小都精心设计过。美的像一幅无懈可击的山水画构图,反而失了灵气。”
寒冬腊月里赏荷,本就是极为讽刺的事情。
沈子卿看他见解不凡,容貌也喜人,欣赏的问道:“你是柳家哪位公子?可有师从何人?”
正文 第37章 我不是你门生
小公子拱手,声音带着变声期的一点嘶哑道:“户部侍郎之子柳弥,师从宋中丞。”
沈子卿扶起他的手,惊喜的说:“原是奉安门生……”
“少傅。”小侯爷死死盯着他扶着柳弥手臂的地方。
沈子卿话未完,偏头向人声处看去,他顿了一下,有几分愧疚,而后泰然的说:“侯爷也来了。”
“少傅要给柳府学堂传道受业解惑吗?”小侯爷眼带恨意的逼问。
沈子卿不悦的看着他,小侯爷手里握着马鞭,衣袍褶皱还未理顺,头上有细密的汗珠,狼狈而嚣张,和礼数周到又文质彬彬的柳弥形成鲜明对比。
沈子卿想起宋奉安的话,不免哀其不争的替他压了下衣袍道:“君子死而冠不免,你这般行事,那里有个侯爷的样子。”
小侯爷拍开他的手,高声道:“我没有!他就有吗!沈子卿,你是不是要收他做学生!”
太难堪了。
沈子卿半阖了眼,人群的目光已经被吸引了过来。
他低声道:“侯爷,此处人多口杂,有什么话,不如回去再谈。”
小侯爷立马吼道:“谈什么谈,你谁都不许收!”
这天底下除了太子,谁配做你门生!
只是,怕给沈子卿惹祸,他没有说出来。
柳弥躬身,体贴的说:“既然少傅与侯爷有事要言,我便先行告退,下次再登门拜访。”
沈子卿歉意回礼。
小侯爷见他俩你拜一个,我拜一个的更加来气,抓着柳弥不让走:“你这个讨厌鬼挑完事就想跑,没那么容易!”
“放手!”沈子卿沉了脸:“柳长泽,我便是教你这般为人处世的吗?!”
“我不是你门生!”小侯爷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着急的去看他,却不肯辩解,他私心里觉得自己没说错。
“你!”沈子卿睁大了眼,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挣开他抓着柳弥的手,冷声道:“那便不是吧。”
他拉着柳弥离去,不愿再和小侯爷纠缠,宋奉安说的没错,他教不好,就该放手。
三年的心血都喂了狗。
小侯爷看着沈子卿冷漠的背影,冰冷的语气,恐惧的发抖,他问到:“不是,是什么意思……”
沈子卿头也没回,不想再和他多言一句。
小侯爷的世界瞬间坍塌成灰色的一片,他仿佛又被拉扯回了百日宴那天,鼎沸的宴席,空寂的小院,而这时抱他出来的那个人,手正牵着别人……
他眼红的要命,为什么他想要的,总是会被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他指甲抠在马鞭上,不知何时裂开,血红一片。
他像个被遗弃风化的石碑,没有口,没有手,不能去挽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子卿越来越远……
而此时,柳弥回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
沈子卿看不见。
他疯了似的冲上前,扯开两人牵着的手,带着血的手钳在柳弥手腕,他恶狠狠的说:“都是你!”
沈子卿见到他手上的血就慌了,这该有多疼,他连忙去拽开:“放开!快放开!”
小侯爷好疼啊,手疼心更疼,沈子卿看不到他。
沈子卿紧张的模样彻底激怒了他,他不顾一切的将柳弥推进寒冰似的莲池里。
“嘭。”
沈子卿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恶毒的笑了。
“啪!”沈子卿给他响亮的一耳光。
而后,纵身跳了下去。
“子卿!”小侯爷拼命要去救他,却被蜂拥上的人群给拦住:“放开我!放开我啊!快救他!……”
子卿身子不好,这样冷的水,怎么受得了……
他做了什么。
他打伤了很多人,可无论再怎么挣扎,也没人敢让侯爷靠近莲池半步。
宫内的侍卫到的很快,没一会便救出两人,柳弥吐了水,被送去了太医院,而沈子卿被平放在地上,浑身淌着寒冷的水,脸白的没有一点颜色,胸膛看不见起伏。
小侯爷不敢碰他,在一旁颤抖的看着太医拼命的挤压他肋骨处,过了片刻,老太医抿唇摇了摇头。
小侯爷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他几乎是爬着去靠近沈子卿,手颤抖的伸向沈子卿的鼻端,他手攥成拳,绝望到极致,愤怒、恐惧、悲伤都消失了。
他神情木然的流着泪,贴上沈子卿的胸口,像似要听听他的心跳,低声说了句:“别怕,我会陪你。”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叫沈子卿为少傅……
“咳……”胸腔剧烈震动。
小侯爷依旧是木然的,大悲大喜,来得太过突然,他在沈子卿睁开眼的那一刻,竟有些失望。
太医涌了上来:“醒了!醒了!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