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是闭上了眼。
冰凉的令牌,如一块寒铁坠在他心上,压着他一路沉到了底。
他再度开口:“徽州沈是,愧对天地君心,引咎相辞,此后……”
“闭嘴!”柳长泽目光如炬的盯着他,手指着他头上竹簪:“你也配戴竹于顶,你何尝有咬定青山的执着顽强,千锤万磨的坚韧敢当。区区一点取舍都担负不起,还妄谈天地君心,休要辱没这几个字了!孔孟之道,圣人之言,就教会了你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吗!”
句句字字鼓动着沈是耳膜,振聋发聩,他怯弱自责,被这样坦然于天地,反而久违的轻松。
像河水底下的石头,用一层又一层的清水遮掩,害怕人窥见他被腥臭腐烂的淤泥包裹住的模样,可等到有朝一日重见天日时,才明白洗去污垢,方能新生。
他是太傅时,不能错。他是沈是时,可以改。
怀中的令牌逐渐温热,沈是手贴了上去问:“侯爷,不怪我吗?”
“自己闯下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沈是鼻子微酸,眼角有泪泛起,他说:“好。”
正文 第35章 喜欢
“好什么好,让你说话了吗!”柳长泽听见他那抑扬顿挫的尾音就添堵。
他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不悦的看了下沈是一丝不苟的头发,似乎要将沈是后脑勺烧出两个洞来。
“嘶——”沈是的手覆上了头。
柳长泽磨了下后牙,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去。
沈是往前一倾,疼的闷哼。
柳长泽狐疑的看着他:“刚耍完以退为进,又开始演苦肉计,本候要看的是温酒斩华雄,不是沈大人的三十六计。”
沈是不出声,怕他再借题发挥,挺直了身子。
束好的发髻离柳长泽很近。
柳长泽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抬眼往前驾马,不去理他。
他行事乖张惯了,甩起马鞭又狠又辣,像在抽什么仇人一样。
马受疼跑得飞快,苦了马背上的沈是,头一突一突的疼,兀的撞到柳长泽下颌,疼出泪来。
这样的疼痛让他醍醐灌顶。
他突然想起一个事情。
能够解释柳长泽对他异样的关照和纵容。
他的脸都绿了。
这次是真的慌了。
马蹄声如战场上的金鼓,踏的是热血激昂。
沈是也激昂的猛烈颤抖。
柳长泽察觉到不对劲,收了鞭子,烈马的步伐缓慢起来。
他不耐烦的问:“怎么了?”
沈是抓紧了他的手,仍在颤抖,柳长泽眉头皱的更加厉害。
柳长泽不熟练的伸手去碰他的头,看看情况,指尖方至发丝。
沈是头皮发麻,忽然出声问:“侯爷……是不是……”
柳长泽呼吸浅了些,安静的听他说。
沈是咽了下口水:“喜……欢我……”
柳长泽的手倏地攥成了拳,冷笑两声。
拎着他直接丢下了马,一骑绝尘。
满目空寂,沈是在惶恐之余,生出一丝落寞,似乎在惋惜后背残留的温度。但太浅了,浅的他发现不了,他满脑子被大逆不道,天诛地灭的字眼填满了,
沈是紧张的手心都是汗,他伫立在原地听着远去的声音,缓缓地拍了拍胸口。
长叹出一口气。
“这么凶……应该不是……肯定不是……绝对不是……”
柳长泽只是喜欢男人。
也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
没事。
沈是光是想想自己学生,有可能喜欢自己这种事情,都快昏厥过去。
“老爷别生气,侯爷就这个脾气。”
顺和见他被丢了下来,怕他心里不舒服,将怀中的夜明珠拿了出来,放他手里,拉着他上了马劝道。
“对对对,就这个脾气。”沈是连忙点头。
今日一定是情绪波动太大,才有了如此违背天伦道义的想法,是他的错,睡一觉就好了,平整的衣袍被他抓的皱成一团。
顺和不敢冒犯他,坐在前面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个距离,沈是闭着眼头疼欲裂,偶尔会不留神磕到他肩上。
而孟洋看到时,正是一个颇为依偎的姿势,他连沈是是否安然无恙都无暇顾及了,他意识到,或许崇明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这个沈大人……
他笑着迎了上去:“沈兄今日艳福不浅,回来的如此晚。”
沈是睁开眼,敏感的领会他的意思。
平日或许还有迟钝,这一刻他反应的特别快。
他低声对顺和说:“扶我下来。”
顺和有武在身,扶一个人易如反掌,他下了马,握着沈是的手臂轻轻一提,就下来了。
落在孟洋眼里,那就是沈是娇弱到需要顺和搀扶着下来,而且两颊羞红,不知在想什么。
沈是走了过来说:“艳福就没有,寿命倒是浅了些。”
孟洋一头雾水的看着他说:“沈兄吉星高照,一看就是长命百岁之像,怎说这种丧气话。”
“说总比做好。”沈是肃然道:“孟兄深夜不至于来寻我寒暄吧,何事?”
孟洋凝神作思,已有打算,向仆人招手,便见一个赤膊纹身的彪汉被五花大绑了上来。
“我来是请罪的。”孟洋掀袍跪下:“此人是我多年的兄弟龙镖头,他听闻我夫人被关押,以为沈兄也是那等暴戾恣睢,滥杀无辜的无良酷吏。”
“一时着急,便请了相熟的人,想替我夫人打抱不平。我晚时与他用膳才知此事,立马去拦,如今已尽数拦下,唯有这人送来给沈兄处置。”孟洋情真意切的继续说:“沈兄待我如知交,我竟!我愧对沈兄……但龙镖头也是一时鲁莽冲动,还望大人怜惜他上有寡母,下有妻儿,不要祸及家人……”
“尽数拦下?”沈是挑眉。
“沈兄此言何意?莫非今日晚归……”孟洋脸色立马变了,拿起藤条便往龙镖头身上抽,厉声道:“你说,是不是还有人没告诉我!谋害官员可是死罪啊!你再不说,没人救得了你!”
藤条。
沈是没有心思在问了,他眼里全是一个半大孩子跪在雪地里的样子,他摆摆手进了门说:“不管孟兄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但城郊人不能白挨几刀,你若有心,便送他去大理寺,我自会审个明白。”
沈府门应声而闭。
家仆上来问:“老爷,怎么处理?”
孟洋上了轿子说:“没听沈大人说的话吗?”
“奴这就去。”
“等等……”孟洋坐了会问:“城郊什么情况?你一并去查一下。”
“是。”
孟洋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是谁在借他的手杀人,罔顾他夫人安危……
莫非是——
扳指落在了轿子里,滚了个圈。
孟洋捡起,带回了手上。
还好他知沈是今日出行,恐有意外,提前备了后招。
时至夜半,仆人归来说:“城郊有人行刺,侯爷带人相救,还替沈大人挡了一镖……”
“早闻侯爷好男风……”孟洋没说完,笑了起来。
“吹灯,明日早起看夫人。”
灯灭了。
而沈府的灯才刚刚燃起,沈是的头抵桌子,清凉的药膏味弥散在卧房,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投影在白色的纱窗上。
不是孟洋。
孟洋没必要演这出负荆请罪。
他用指尖去撩动一豆的火苗,试图烧掉脑海里关于雪夜和藤条的画面。
太过努力的遮掩,反而想起了别的事情。
沈是的眉目温柔许多。
那是一双五岁小童的眼睛,乌溜溜的,压着委屈的泪光,四处漫无目的的撞进他怀里,又极其戒备的瞪了他一眼。
虚张声势的可爱。
他知道是谁。
小侯爷的故事,早已街头巷尾唱了个遍。
天生富贵人,偏偏失慧根。
这么灵动的人,怎么可能失慧根,沈子卿抱着他出了宴席,正想逗弄他两句,问问他,愿不愿意拜他为师,新科状元郎,不算折辱了你。
怀中的人个子小小的,力气还挺大,推开他就跑了……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后来听说小侯爷不请先生了,颇为惋惜,连宋奉安都被请去教习柳家小神童了,他还没有第一个门生。
此事变成了心结。
起先是密切关注小侯爷的动态。
有人说,御赐的花瓶被人砸了,柳家吓得赤头白脸,小侯爷跳出大言不惭的说:“是我砸的,谁敢置喙!”,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沈子卿想,敢作敢当,勇气可嘉。
有人说,小侯爷用金钱引诱内侍跪在地上,给他骑大马,还组局斗蛐蛐,弄得世家子弟一片乌烟瘴气,简直败坏风气,有辱斯文。
沈子卿想,善假于物,冰雪聪明。
渐渐也就生出了,非他不可的心思。
还不信收不到他做门生了。
五年后,皇后下命让小侯爷做太子陪读,小侯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不能得罪这个赐予他显贵的衣食父母。
沈子卿意识到机会来了,才思大发,动不动就上谏,一会写个文采斐然的策论,一会儿上表个引经据典的歌赋,最要紧的是,他青词写的一流,无人能出其右,加上与百官周旋应酬得当,不久便得到皇帝赏识,封为了太子少傅。
入宫的第一天,他正行在筳讲的路上,捡到了一只玉镯,上面有一条透明的鱼线。
他顺着线抬头望去,记忆中的眼睛,褪去了水光,清亮的像一块被冰泉蕴藏了多年的黑曜石。
是你。
沈子卿笑了。
兜兜转转几年,我第一个门生,依旧是你。
教小侯爷确实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
不是传递知识难。
而是太聪明了,以至于有点跟不上。
小侯爷从不读书,但是与游戏上的天赋,惊人出奇。
自创了几百种新奇古怪的游戏。
时不时给你拿个自己做的鲁班锁,解不开今日就不用来教他了。
或者是自创了一幅军棋,要你将他杀得片甲不留为止,才肯听你讲学:“本候从不听手下败将说话。”
一副棋下的十分难缠,沈子卿都不知道他怎么书没读两本,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瞒天过海等兵法倒是用的炉火纯青。
下至尾声时,天色都黑了。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我方才险夺你将棋,你虽有恨,但局势已破,再行追击不过是有去无回。”沈子卿吃掉他一子:“行事为人也好,切记不可意气用事,”
小侯爷咬着旗帜,突然站了起来,笑的耀武扬威,俯身两指弹掉他的相棋:“少傅教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我既然敢穷追不舍,自然是有九天之骁将!”
正文 第36章 旧岁
“你倒是学以致用。”沈子卿欣慰的点头。
小侯爷咧开一口大白牙,眼睛都笑弯了:“子卿若是现在举白旗投降,我便不吃你的帅,给你留几分少傅薄面。”
“有志气,那我今日便在教你一招。”沈子卿弹了下他眉心:“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何大获全胜,叫你输的心服口服。”
小侯爷的笑,眼见着没了。
沈子卿好笑的摇头。
小侯爷想将棋盘全部扫落在地,但是这样子卿就不会和自己玩了,他撇嘴说:“不服,我要再来一局!”
沈子卿永远想不明白,小侯爷为何总是想赢他,似乎输给宋奉安的时候,也没有要吵着下第二盘。
沈子卿揉揉他的头:“愿赌服输,这局赢了,你明日可是要把《孟子》的梁惠王和公孙丑篇,背给我听的。”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断然不会骗子卿!”小侯爷拍着胸口说:“但是我想再加一篇,再来一局!”
沈子卿笑着用两指压了下晴明穴说:“亥时了,长泽听话,早些回去睡吧。”
小侯爷见他这般,拉下他的手,有些紧张的说:“子卿累了吗……”
“那可不是。”阿良收着棋盘说:“老爷早朝后,要全神贯注的给太子和侯爷筳讲,讲完了,还要陪侯爷下棋,铁人也扛不住……”
沈子卿扫一眼阿良,阿良噤口不言。
小侯爷听了难受,咬着唇走过沈子卿面前,张开手环着他的腰,像个刚长没多久的青笋竹,恰好倚在他胸口:“子卿,我去和姑母说,不要你去筳讲了。”
沈子卿捏了下他的脸:“好你个侯爷,不仅要劳我的神,还要削我的官,真是师门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