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阁老见他饮茶时样子,有几分恍惚,像那个讨要不到秘法,耍赖的人一样:“我听闻沈少卿于治水不熟……”
“正是。”
宋阁老话锋一转:“那你是如何得知葫芦口的?”
沈是正想开口,突然意识到不对,通济图是宋阁老交出来的,里面有,他为何问我,必有蹊跷:“葫芦口是何处?”
老管家展开了一幅画卷,宋阁老指了一处:“沈少卿自己提出来地方都忘了吗?”
未有标名……沈是咬唇,竟把这事给忘了……
“此处便是么?倒真有几分像葫芦,晚辈并不知晓,不过那日云赋兄相问,随意指了一处……”
一侧有侍从偷偷离开了宋府。
宋阁老命人收了卷轴:“你即知起运河,又能点关口,可不像是不懂之人。”
沈是就知道糊弄不过这个老狐狸:“回阁老,却非晚辈之劳,晚辈曾听沈太傅闲谈过两句,不过师者之言,必当铭记于心。恰逢兴修一事,晚辈套用了一下,又怕说错,侮了太傅名声。”
宋阁老也听过他是太傅门生一事,当下便不再问了,只是端起茶,问了句:“沈少卿,何时与京城首富交上了朋友?”
沈是斟酌了下说:“不曾为友,他夫人杀人自首,寻我翻案。我告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尊夫人没做过,自会沉冤昭雪。”
“此案何如?”
沈是说:“却有不通之处,并且尸首未觅,恐有内情。”
宋阁老略作思量:“少卿掌大理寺,肩负重任,需知上有国法,下有民情,中有良心。切莫误入歧途,愧对天恩民信。”
“晚辈谢阁老教诲。”沈是躬身。
时近晚膳,宋阁老留沈是用膳,沈是怕夜深变化多,不敢久留,推辞两句便离开了。
宋阁老转着茶盏说:“今日的茶,是第三汤吧……”
老管家说:“是。老奴年老手抖,冲第二汤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了。”
宋阁老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荒诞,又笑了下。
两鬓由绿生花白,没说天凉好秋,倒做起浑梦来了。
盛意一路弦都崩的死死的,忽有一物落在他肩上,他长眉下压,戾气瞬现,反手挥去,只见红色的小点顷刻平移四五里,快的看不清影子。
沈是笑了起来:“真真是辣手摧花。”
“老爷别闹了,你要是出事,我可是要提头来见的。”盛意没心思和他贫。
沈是虽然心情不受影响,但还是听话的紧跟盛意之后,手里以防万一,还捧了颗盛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夜明珠。
想想提头来见,他也算是沾了把虞书远的光,享受了下,专人保护的滋味。
此时万家灯火,街市也是人声鼎沸,行至半路,连盛意都不由松懈了些,直到,面前的路被两个马车撞翻了,甚至压倒了几个百姓……
人群一下围了上来,此路是断断走不通了。
“老爷,抓好我。”盛意足尖点地,正要飞檐走壁。
沈是说:“不。从城郊绕过去。”
盛意伸手去摸沈是额头:“完了,完了,病糊涂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盛意不听他的,一个跃起,被沈是推开了。
他驾马自行而去。
盛意垂头丧气的跟上:“老爷,我可以打晕你吗?”
“这是个警告。”沈是看了眼郊外的密林,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日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百姓是无辜的。”
盛意仍然摇头:“怨不得算命的说我,没有当官命,这思想觉悟不够……”
“咻”林中一支羽箭飞来。
盛意没好气的等箭都到沈是眼前一寸了,才掌风动起。
沈是神气自若。
“老爷,你这样我很没有成就感。”
沈是笑了笑,指了下他后方。
盛意看到脸都青了。
漫天羽箭如同暴雨梨花针般席卷而来,盛意站在马上两手挪动,真气四溢又聚合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箭拦截于半空,而后他纵然跃起,衣袍猎猎飞扬,羽箭霎时变换反向,他双掌向外一推,如万弓齐发。
此时的盛意,悬于空中,踏箭而飞,如同姑射仙人。
沈是在下方拊掌感叹,恨不得吟诗一首。
然后,在马背上被人揪住了后领,倒着后退。
夜明珠也失手,滚落在地上。
正文 第34章 遇险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沈是对这个不捂嘴的行为表示疑惑。
礼尚往来,所以他也没喊盛意。
打斗的声音似乎又大了些。
沈是突然开口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侯爷这样太不计后果了。”
“老爷,我是顺和。”
沈是皱眉:“那你还不放手。”
顺和朝身后的人看了眼,见无异议,才收了衣领上的手。
沈是两指绕圈正了下领口,拽着缰绳掉了个头,往前走了几步说:“你不去帮忙?”
“顺和奉命保护老爷。”
沈是望着前方笑了下:“你这般敦厚守矩的人,什么时候也会揪人衣领了。”
话是对顺和说的,人看的却是另一个人。
柳长泽不语的看着他,整洁端方的朴素衣袍,衣领有故意立起,显得腰身挺立,发丝一丝不苟,用一支竹簪束在乌纱莲冠里,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岿然不动。
柳长泽对上这双没有焦距,却能洞察人心的眼眸:“沈大人今日君子德芳,赴的是谁家琼林宴?”
沈是了然:“下官只赴过恩科琼林宴,阁老寻我不过是问及旧事罢了。”
柳长泽尾音上扬:“你如何答。”
“本无旧事,从何而谈。”沈是轻声道。
“走吧。”柳长泽夹了下马腹,顺和会意牵起了沈是的缰绳前行。
沈是见他有一路相送之意,躬身说道:“此地不宜久留,烦请侯爷远离危墙之下。”
“那你缘何在此。”柳长泽语气淡漠:“沈大人,是不信吧。”
“故意闭门不见,故意亲近虞书远,故意激怒孟洋,不就是想看看孟洋能做到什么地步。”柳长泽放慢了步伐:“如今的结果还满意吗?”
“是,下官不信。”
沈是垂眸,头也低了一些,他仍是想不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孟洋能做到首富,自然不是良善之辈,又岂会为了一个女人,光明正大刺杀朝廷要臣。倘使下官出事,他逃得掉吗……难道他身后有人可只手遮天……我确实想不通……”
“人生八苦无可医,痴情二字最伤人。沈大人能说出此语,怎么不知痴情背后——”柳长泽停了下来,赤色的马横在他面前:“是疯魔。”
沈是抬眼,怔愣的念着:“何谓疯魔……竟能比得上守财者眼前之金,卫道者心中之义吗?”
“能。”
柳长泽朝他伸出手:“好戏没登台,角儿却差点没了。沈大人,本候对你甚是失望。”
沈是看不见,但他也知道柳长泽是何意,他的手伸进了袖中,握住了那块令牌,微微颤抖。
不能给。
给了就彻底和柳长泽无瓜葛了。
他前生眼见错果酿成,今世也只能冷眼旁观吗?
沈是拢袖坐正说:“人非圣贤,熟能无过。此事虽说我有遗策,但也试出了手中筹码的力度,难道对侯爷不是百利而无一害吗!”
柳长泽收回了手,那块牌有没有用,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若我未至,你当如何?”
“即便我身死,孟洋亦不能好下场,侯爷足智多谋,定能掌握良机,克敌制胜。”
沈是跳下了马,往远处混战中行去:“若能以我绵薄之躯,为侯爷荡清障碍,死又何惧。”
柳长泽驾马离去:“本候不需要自身难保的人。”
连顺和也不见了。
沈是没有停下来,而是面不改色的往刀剑铿锵处走去,他是个穷途末路的赌徒,赌输了一局,只能孤注一掷的赌第二局,没有回头之路。
近到能听见皮肉被利器划破的声音,不知来了多少人,脚步声,叫喊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依稀还能从中辨出,盛意发现他的惊恐声。
一直叫他快走。
但盛意正被万敌纠缠,腾不出手来他身边,只能从远处挡住攻击他的暗器。
盛意吹了哨子,其他人不约而同的开始护着他,他无用,所以在一旁静候,去寻找那颗遗落的夜明珠。
璀璨如白日的光从草丛里绽放,所有人都知道,唯有沈是在低头寻觅,觅了许久才发现那一点微弱的光。
沈是放松的笑了出来,夜明珠上染上了血迹,不够明亮,沈是用衣袖擦去,捧到眼前,只见一枚红缨银镖冲他胸口直直飞来。
沈是来不及闪躲,周遭有很多凌乱的色彩,移动的人影,但他的世界被折合成简单的一条缝,只剩下那一抹银光,刺的他睁不开眼。
……
“侯爷,孟洋下了死手的,沈大人过去会出事的!”顺和劝道。
柳长泽一鞭抽在马上,瞪他一眼:“他要找死,拦他作甚。”
顺和不敢再言。
柳长泽御马奔腾的速度越来越快,势要将此人甩的远远地,最好是死了从此都别回来。
一鞭又下,烈马嘶鸣。
顺和几乎都跟不上了,他忧心忡忡的追着,剑眉拧成了麻花,盛意会伤心的吧……但他除了遵命没有办法……
顺和奋力起追,远处的蓝点,却越来越清晰。
柳长泽抓鞭手都快握不住了,他愤怒至极,他沈是算什么东西,死了就死了,和太傅沾了点关系就可以威胁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他的手却不听话,勒着缰绳掉了头,鞭子甩的比之前还要快,马上剧烈的颠沛,让他的胃都止不住的缩紧。
教他什么都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靠近惯性驾马飞驰。
他从前有很多次这样的空白时刻,不过那都是关于另一个人的。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浴血的厮杀中,有一个人,捧着一束光。
脸上还有两三点血迹,笑的宁静致远。
一支红缨银镖飞出。
他瞳孔震荡,肢体已经下意识的从马背上扑了过去。
“侯爷!”
沈是整个人被重重撞到在地上,平滑的背被凸起的碎石碾磨,后脑勺磕的轰隆一响,但是他察觉不到疼痛,着了魔的去抓压在他身上的人,疯狂的在他身上逡巡:“侯爷,侯爷你没事吧……”
幸而顺和赶来及时,运气截落银镖,可太近了,那镖自柳长泽背部平划出一条长线,衣帛割裂,露出其中白色的内衬,和鲜红的血液。
柳长泽死死钳住沈是乱动的手。
他除却巨大的怒火,居然生出一丝失而复得的庆幸……
这种认知让他怒不可遏,是因为太傅,他不停的说服自己。
可沈是察觉到手上有血迹,他惊慌失措的说:“你受伤了!回城,快,顺和快,回城叫太医!”
“你闭嘴!”柳长泽歇斯底里的喊出。
沈是怔住。
柳长泽缓了两口气,交叠压在碎石上的手,感觉到了疼意,他意识到什么,沉着脸拎着沈是起来,丢到了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去,凶的几乎要吃人。
沈是见他还能起身,还有这么大力气,才回了神。
他赌赢了。
他会输一次,但绝不会输第二次,他笃定柳长泽会回来,他若连这点看人的把握都没有,便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柳长泽或许阴晴不定,嚣张跋扈,但是对谁好,那便是一辈子的,他深知。虽然不明白,他对自己为什么上了心。
从前是因为师恩,现在呢?
竟至于替他挡剑吗?
沈是乱了,他向来清醒明晰的大脑,像一团浆糊一样,粘稠的混杂在一起,他不仅不能思考,稍微搅动一下,还会感觉到剔骨的疼痛。
他后悔了。
他手上逐渐干涸的血液,让他后悔莫及,利用别人的真心为自己谋取利益,他和奸诈小人有何区别?
因为他一己私欲,差点让身后紧靠的这幅胸膛,不再有余温。
沈是打了个寒战,他从袖中取出令牌,放到柳长泽绕过他腰肢紧握缰绳的手里,他颤声说:“侯爷说的对,我……我偷奸取巧,德行有愧,不配……为侯爷效。”
“你放肆!”柳长泽本来就是憋着一把火无处撒,一听这话都快气炸了,抓着那块令牌就往他胸口塞:“我侯府的门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我告诉你沈是,你死也只能死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