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泽冷笑:“自保,还是将计就计?”
阿良点着灯笼,拿了一幅图过来说:“文翰林不会不认识这幅图吧。”
文通一看,瘫坐在地上说:“是付编修初稿治水图。”
“算你实诚。”柳长泽看着他说:“本侯倒是没想到,你也能解出葫芦口的治水法,只可惜心术不正。你原本是想将此法透露给付江,截稿时便害付江和李云赋陷入抄袭之祸,你便渔翁得利是不是?”
“是。”文通抖着说:“但付江想不明白……”
“文翰林失策就失策在这里吧。付江想不明白,所以不敢用这幅图,另画了一幅。否则便是付尚书、柳家、宋阁老,三足鼎立,你这趟浑水搅得不错啊。”
文通眸光一闪,松了口气,当即跪直了身子,带着哭腔说:“下官一时鬼迷心窍,事后也是追悔莫及,不然当时也不会去偷图,平息事态……侯爷,还请侯爷看在下官没有酿成大错,原谅下官一次……”
文通是不怕的。
此案已过,这些罪证实则都不足以证明他的罪行,他只是不想被柳长泽针对,毕竟侯爷要掐死他,并不比掐死一只蚂蚁来的困难。
柳长泽嫌恶的踢了踢他肩膀:“若非你有悔意,你以为还能活至今日?”
文通冷汗湿了一身,去抱着他的脚说:“侯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蒙不弃,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你这样背信弃义的人,本侯看一眼都嫌脏。”
柳长泽一脚踢开了他:“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不该惹的人离远一点。”
“是……是……下官知道……”文通颤声说。
文通自然知道,贯穿这次案子,又没被真正牵涉的人,除了宋阁老,便只有一个人。
沈是。
文通的手在粗粝的石砖上来回摩挲折腾,已经破皮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甚至感觉不到害怕,他更多的是恨,是妒,是嫉。
同样是人,同样是才,有的人命就这么好。
沈是有侯爷,李云赋有宋阁老,真厉害。
柳长泽说话便走了,对他而言,文通连垃圾都算不上。
文通没有站起,先把踩碎了一地的破灯笼捡了起来,一点痕迹都不留的,丢到了储垃圾的地方,又找了清池净手。
而后拿出袖中的巾帕来。
那又怎样,他都会拥有的。
文通笑着把巾帕叠成四四方方的,塞入了胸口之中。
他身上的绿袍依旧亮丽整洁,虽然官位不高,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都会好的。
……
柳长泽走出了宫门,原本凶恶的白隼立在他肩膀上,乖巧的不像话。
阿良絮絮叨叨的说:“休沐结束,李御史将赴洛江,午时沈少卿去给他践行了。”
柳长泽手掌轻甩,拍掉了白隼,觉得哪哪都碍眼。
阿良继续说:“回来时是酉时,醉的不轻,天黑在路上还迷路了一会,被盛意接回来的。”
柳长泽冷声说:“李府穷的连送人的家仆都没了?”
阿良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嘛,李御史那个木讷老实,仆人定也是不周全的。”
柳长泽还是不顺心,踩的马车木板咔吱咔吱的响。
阿良服侍着柳长泽上马车,将车内的手炉、垫子都摆好后,忽想起个事问道:“侯爷,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沈少卿?”
“干我底事。”柳长泽握着手炉闭目养神。
阿良抽了抽嘴角,掀开帘子,出了轿,拿着鞭子坐在车儿板子上。
心想,这干你底事的事情,做的还少吗?
阿良没有继续驾车,作为一个眼力劲很强,能侍奉太傅又侍奉侯爷的人,他最擅长的便是揣测人心。
休沐七日,想来侯爷已有五日没见沈少卿了。
他试探的说:“侯爷,沈少卿为人克己复礼,这次居然喝了四个时辰酒,回来时还迷了路……奴担心可能会出事……”
马车里一阵沉默。
阿良估摸着自己讨了个没趣,便手脚麻利的甩起鞭子来。
侯府离皇宫很近,不出一刻,便到了。
柳长泽下了马车,门口站着一个陌生面孔的小厮。
阿良问:“来者何人?”
小厮跪下,高举着一块玉牌说:“启禀侯爷,奴是孟洋府上家仆,老爷说今年办了个上元节画船灯展,特邀侯爷与沈少卿一同赴会,共享火树银花,明月逐流。”
柳长泽听笑了:“灯会,瞎子还想看灯会。”
柳长泽大步往里走,想起岁旦时,沈是与虞书远的约定,停了下来,问了一句:“沈少卿应了没?”
小厮唯唯诺诺的说:“两日前,便已送到了。”
阿良哼了一声说:“那你今日才送这里,难道是觉得侯爷还不及大理寺少卿威仪!”
小厮发抖的说:“不敢不敢,奴已经在此候两日了,只是侯府森严,岂是奴等平民百姓能靠近的。”
柳长泽没有走,也没有看他。
阿良便会意的去看了眼玉牌。
上写着:京河西岸,酉时一刻,琉璃台。
“侯府重地,下次若见你逗留,以擅闯罪论处。”阿良将玉牌放回了小厮手中:“滚。”
侯爷的踪迹,哪里能被寻常百姓知道了。
柳长泽往府里走去,阿良跟了上去,刚要跨上门槛的时候。
柳长泽说:“你不是很关心沈少卿,今日不用回来了。”
侯府气势巍峨的大门,缓缓在阿良面前合上。
阿良有点无措的愣在原地。
为什么你不去,要我去?
做奴才好难……
正文 第52章 破明引
休沐无事,正逢李云赋升迁又要远去洛江,他身为好友,便多饮了一些。
当然这是借口,沈是心里别别扭扭发慌,早就想找个机会借酒消愁了。
一杯感慨自己命运多舛,英年早逝。
一杯感恩上苍,让他涅槃重生,因果得偿。
然后沈是抱过酒壶痛饮,大业未成,怎么就成了得意门生的假白月光了。他不敢和柳长泽再有联系了,但是他连来时的马,府里的家仆,腰间的令牌,那一处不是写着柳长泽三个大字。
这事闹的……
沈是看着来接他的盛意,暗恨自己当初为何没去找宋奉安那个老冤家站队,但这样也就没办法去弥补他过去对柳长泽的误导……
沈是无力的扶着盛意的手,他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他仍然会选择接近柳长泽,无论如何迂回,他的视线从百日宴那一眼起,便在没有离开过小侯爷。
在意他,是像呼吸一样,不用思考的自然反应。
眼下却要躲他,避他,叫他免生妄念,和自己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况且,十多年了……
他对柳长泽,一次都没能拒绝过。
沈是觉得国家大事都没这么难处理,他怎么还没醉死过去。
盛意把他扶到了卧房便走了。
沈是默默地褪掉了鞋袜,往被子里钻,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柳长泽在太傅府里放孔明灯,身旁有个人穿的很素净,像在祭拜他一样。
他走进看了看,发现这个人的脸和沈是的脸有八分相似,也是琥珀色的眼珠儿,而后,柳长泽露出百年难得一遇的宠溺温柔的神色,环住了那个人的腰。
孔明灯冉冉升起,昏黄色的光,像要把夜空烧出一个洞。
沈是明白自己在做梦。
不然他怎么能在夜色里看的如此分明。
柳长泽心仪的人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沈是鼻子酸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酒喝多了,呼吸不畅通。
孔明灯太远了,远的被夜色吞没了。
柳长泽头低了低,去够那个人的额心。
非礼勿视。
沈是正要偏过头。
突然看见,那个人的脸变成了——沈太傅!
“侯爷,不可!”
沈是惊呼着从床上坐起。
他震惊的喘着气,幸好是梦,幸好是梦,他居然吓到做这种梦,耳朵里一片嗡嗡的响,入眼是满室亮堂的光。
“大人,做噩梦了吗?”
沈是手在额头的虚汗上抹了一把,惊魂未定的去看向声源。
阿良正一脸紧张的看着他。
阿良?
沈是动了下眉头,安静的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前,手放于肋骨下方,又闭上了眼。
连环梦。
忽然有双手伸到了他后背,沈是没睁眼,他感觉对方先是塞了块软枕,然后将他缓慢的扶了起来,让他舒服的靠着。
沈是睁开眼。
一张阿良的微笑的脸。
沈是又闭上了眼。
还没醒。
“大人?”阿良拍了下他的肩,又唤道:“大人……”
沈是再次打开眼,眼神呆滞的看着他。
阿良柔声说:“大人既然醒了,便先喝杯醒酒茶再睡吧,否则明日会头疼的。”
沈是坐直了起来,掐了把自己手臂。
不是梦。
他疑惑的向阿良看去。
阿良去一旁取暖的小火炉上,端了碗黑糊糊的汤汁过来。
沈是发现阿良的手在轻微的抖。
天太冷了么?
沈是开口,嗓音干涩的说:“抖什么,难不成侯爷派你大半夜来,给我下毒?”
阿良猛地晃了一下,汤汁差点洒了出来。
沈是轻笑了下,“这么紧张?”
阿良嗫嚅的说:“没……”
沈是没等他说话,便伸着半麻的手端过说:“让我试一试,下的什么毒。”
阿良将不争气的手收到了背后,看着沈是一口气喝下这么苦的茶,居然眼都不眨一下……
不愧是能在梦中喊出“侯爷,不可”的人。
阿良的手还有点抖。
他都听见了什么虎狼之词!
实在是让他无法平静。
“说吧,什么事?”沈是放下碗问。
除了被抓包的那一刻,阿良还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霎那间又恢复了平日的机敏:“侯爷发脾气不让奴今日回府,奴无处可去,能否求大人收容一日。”
侯爷没说派他来,给阿良一百个胆子,阿良也不敢胡诌。
沈是听此言像柳长泽做的事情,他说:“京城万千里,怎么会没有侯爷近侍落脚之地,倒是你辛苦你来一趟,还被盛意他们差过来照料我。”
“大人和侯爷交好,便也是阿良半个主子。”阿良见他没什么睡意,便拿了个手炉来,怕他酒后着凉,说道:“奴才伺候主子,分内之事罢了,大人不必客气。”
沈是和盛意客气,都不会和他客气。
恰好抵在腰骨悬空位置的软枕,苦涩到难以下咽的醒酒药方,以及明亮如白昼的灯火,都让沈是感觉格外怀念。
自从活过来后,他还没受过这么好的待遇,盛意是一点也指望不上。
沈是问:“阿良,为何在屋内点这么多灯?”
阿良懵了下,才意识到,寻常人家是不会点这么多灯的,但三年来,侯爷竟没一次说过他。
“旧主夜不识物,习惯了,大人觉得亮了么?”阿良走到了灯前:“我去熄几盏。”
沈是阻止道:“不用,这个亮度刚好。”
阿良想起,沈是也是有夜盲的,倒是歪打正着了。
阿良又端了一盏温度适宜的清水,和一个铜盆过来:“药苦,大人漱漱口吧。”
沈是接过,拿着茶盏在手里转了两圈,让陶瓷杯壁的温度递到手心,才含到口中,左右微微突了一下,吐在了铜盆里说:“你煎的药与我平时饮的不同,可是有什么秘方?”
阿良有些恍神,行为像,神态像,竟连夜盲也一样,怨不得侯爷魂牵梦萦了。
他慢慢的说:“都是侯爷收集的奇门方子,虽然苦了些,但药效却很好,大人若是要,我迟些给盛意誊一份。”
“奇门方子……”沈是来了兴致问:“天下稀奇之物甚多,阿良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夜盲者在夜间识物吗?”
“有的,叫‘破明引’。”阿良顿了下,忽觉不对,抬头看他,“这破明引治标不治本,时效一两日,却教人半个月都头晕眼花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身为下人,阿良没有资格置喙主子要做什么,只能将话说的偏重一些。
沈是手在床板上叩了下,狡黠的说:“如此,便请阿良一同誊份吧。”
沈是就知道柳长泽往昔寻了那么多名医替他问诊,不可能没有点治夜盲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