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帝问他:“此地是你故里?”
“是。”
承明帝问:“你亲眼见过吗?”
他说:“见过……此地有窄小峡口,而后途径鱼嘴地形,属浑然天成之绝处,可用以四六分流……免除水患!”
大理正眸光一闪,指着他说:“那黄沙泛滥如何治?”
承明帝一木重拍,震耳欲聋。
满堂不敢言语。
大理正陡然下跪请罪:“臣一时心急,见他话语含糊,恐他在圣上面前信口雌黄,才忍不住逼问……请圣上恕罪!”
承明帝攥紧了手,三司会审,少一个都不公正。
承明帝说:“继续!”
水司部员外郎抖声说:“黄沙……黄沙泛滥,便……”
员外郎突然倒在了堂上,口中有鲜血流出。刑部有人上前查看说:“嫌犯已咬舌自尽,畏罪而亡。”
正文 第49章 御史
承明帝冷言:“是畏罪而亡,还是死无对证!”
柳家真是无法无天,竟敢公然在朕的面前下此黑手。
承明帝压住火,表面平和的说:“宣工部侍郎过审。”
蒋图一来看到死去的员外郎愣了愣,不是说翻供,怎么死了……
柳长泽微不可见的扬了下嘴角。
他信都传了一个,又何妨在多一个。
死人,才是最说不清的东西。
承明帝脸如铁般生硬,目光划过方才蠢蠢欲动的几个人,一把拍下惊木说:“朕看谁还敢在多口舌。”
像是在警醒之前大理寺提醒员外郎“黄河”一事。
“蒋侍郎,工部终稿是否由你所审?”
蒋图说:“是。”
承明帝手停在峡口处问他:“此处水势地形,你说来听听。”
蒋图故意放慢脚步,绕着面前治水图走了个来回,他盯着那块不同寻常的两笔,灵台顿明,他朗声道:“此处水势汹涌,黄沙泛滥。”
承明帝眯了眼,“你确定?”
蒋图拱手道:“臣肯定。”
“那就有劳蒋侍郎将工部的图,拿过来给朕。”
蒋图长眉拧紧,四幅图完全不同,就算工部和李云赋的,也是线路相同而已,其他布局还是不一样的,圣上为何要他拿。
承明帝说:“蒋侍郎选好了,就给众臣工讲讲你是怎么治黄沙泛滥的。”
蒋图取下图递给圣上,缓慢开口说:“先分流控制水势,再设堰阻黄沙,双管齐下,河患自除。”
论及水利,他还没怕过谁。
承明帝笑了笑,指着他的图,“蒋侍郎说的可是这两道关口?”
蒋图自信满满的说:“正是。”
承明帝看着他缓慢道:“如此说来,李给事连两道关口都相同,必定是抄袭无疑了?”
蒋图跪下说:“请圣上还我水司部员外郎一个清白!”
“清白……”承明帝冷笑了下。
骤然将图甩在他面前:“你给朕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两笔是方才朕当着众臣工面,一笔一画、画上去的!你告诉朕,既然黄沙泛滥,你工部为何没有措施!”
蒋图怔仲了几秒。
承明帝见他不语,站了起来接着说:“朕年前派人去勘了地势,此峡口乃工开扩的,而你水部司的人,却口口声声说是自然形成,蒋侍郎,你又如何解释!”
蒋图哑口无言,低着头说:“臣不知……”
承明帝火冒三丈,“朕命你监工,你却一问三不知!”
蒋图茫然的环顾了下四周,连忙指着死去的员外郎说:“工部多人作图,各司其职,定是他受人指使,趁人多繁乱时蓄意删减……”
蒋图突然找到借口,高声道:“想害圣上水利兴修一事,错漏百出,难以为继!此人用心歹毒,请圣上明察!”
大理寺马上有人站出来说:“如今死无对证,蒋侍郎一张嘴,便是黑的也能诌成白的了!臣以为蒋图疏忽职守,险些误害忠良,此罪必须严惩不贷!”
刑部侍郎当即辩白,“蒋侍郎为治水图殚精竭虑,通宵达旦,如今因奸人所害,便要抹杀他一切的功劳吗!圣上,蒋侍郎敏明自律,学识渊博,若因此责罚,恐寒了忠臣赤心啊!”
柳长泽无趣的阖了阖眼。
兴修在际,谁死蒋图都不会出事,这出戏无聊透顶。
正巧这时李云赋看了下柳长泽,却见他的视线落在员外郎的胸口处……
李云赋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觉这胸膛处有略微凸起,他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势道:“禀圣上!员外郎胸口似有藏有异物……”
刑部闻言派人摸了出来,打开看了下无毒无害后,才展开于圣上面前。
是一封血书。
三司仰着脖子去看,而柳长泽在一旁无动于衷。
他昨日可是搜过没有此物的,想来也是刑部趁人死时,探着鼻息偷偷塞进来东西,还能写什么。
老奸巨猾的狐狸。
刑部中人高声宣读出内容:“员外郎血书自述为搏出头,曾入夜偷窥翰林院之作,他自知丧风败德,有负圣贤教诲,以死谢罪。”
承明帝揉了揉太阳穴,心上又添了几分堵。
有负圣贤教诲。这圣是谁,这贤是谁?以退为进,无法陷害宋阁老,边另辟蹊径的泼脏水,真是好手段啊。
将一个板上钉钉的案子,变成不清不白的闲言。
承宣帝咬着牙笑了。
论功绩,新政推行,国泰民安,柳家尽心尽力。论人情,柳家是太后的娘家人,与自己有血缘之亲,他于情于理都会给柳家一条生路。
但显然柳家看不上。
“圣上,员外郎篡改治水图,又行抄袭事,所书之言,不足为信,臣以为此案疑云重重,必定内有隐情,譬如区区员外郎是如何潜入翰林……”御史大夫说道。
刑部侍郎打断道:“潜入翰林,难道不该是秦掌院失察之罪吗!臣知御史大夫与秦掌院是故交,自当维护,但什么罪都往一个死人身上推,便过分了吧!”
承明帝面无表情的听着堂下辩驳之声,兴修在际,工部不能节外生枝,此事也不宜再拖。
他惊木一拍,令签发下,沉声道:“将此欺君罔上,不忠不义之人,腰斩示众,以儆效尤!”
三司有些惊愕,许久不见此重刑,便知圣上动了怒,一时都安静的不再出声。
承明帝冷眼扫了下蒋图,蒋图屏住呼吸。
承明帝说:“工部侍郎制图有功,渎职有过。功过相抵,罚俸禄半年,小惩大诫。”
蒋图松了一口气。
承明帝走到了李云赋面前,拍了下这个干净聪明的书生,只觉蒙在心头的雾霾都散了些。
他说:“户部给事中,其人介直坚毅,所绘治水图,更是经学博览,巧思妙想,晋为从四品都察院佥都御史。春节休沐完后,随工部侍郎前往洛江,纠官邪,肃纲纪,一同兴修水利。”
众臣工言:“圣上英明。”
承明帝欲走。
却听一直沉默不语的柳长泽提了句:“不知翰林掌院失察,如何处置?”
承明帝背着身,杀意闪过,这么急着给你好哥哥柳弥腾位置吗?
“贬为浙江巡抚,择日出京。”
承明帝离去,众臣工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刑部侍郎去扶起了满头虚汗的蒋图,交着耳感叹了声:“还好尚书大人料事如神,做了两手准备……”
柳长泽无意关注堂内三三两两成群的人,而是俯看了一眼李云赋。
御史,派这种呆子去监工,想不出事都难。
他交替拍了下衣袖,似要将今日的晦气拍去,路过李云赋的时候。
听见李云赋唤了他声:“侯爷……”
柳长泽恍若未闻的向外走去。
这世上,不是什么人都够格和他说话的。
柳长泽走到门口,远远的看见一个橘粉色镶银边公子袍的颀长身影,正候在一株常青树下,那人似乎等了很久,雪地里有些许零散的脚印。
柳长泽觉得陌生又熟悉,他走近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蹙眉不悦的看着那个身影。
那人似有所感的转了过身,露出半张温润的脸。
是沈是。
虽然猜到了人,但柳长泽仍是意外的。
因着沈是今日比平时着装贵气不少,身上配了香囊玉饰,头上带着紫金冠,还别了枝与瞳孔的色泽交相辉映的琥珀石的长簪。
美的像大雪上的晚霞,银晕白光里头,藏着一段温吞、柔软的色调。
柳长泽想起了“遗世而独立”这句诗。
沈是神情意外的说:“侯爷也在?”
柳长泽走了过来,他看见沈是长期红润的嘴唇染上了紫色,手上牵着缰绳,身后是一匹劣质还绑着红缨的马。
柳长泽看了他一会。
沈是不自在的低了低头。
而后柳长泽拔掉了他头上琥珀色的长簪,鄙薄的说道:“俗气。”
沈是看着他头顶和身上一大堆的金玉之物,陷入了迷惑,怎么他戴就俗了……
沈是躬身说:“让侯爷见笑了,新春初日,穿的盛装了些……”
“撒谎。”分明是盛装打扮故意等人。
沈是不明。
柳长泽语气阴恻恻的说:“沈大人不必等了,李御史已无罪释放。”
“御史!”沈是眼睛亮了下,笑着说:“倒是很适合他。”
柳长泽的不爽值攀到巅峰,他黑着脸,向沈是逼近了一步。
距离很近,近到沈是可以清晰的闻到了柳长泽身上微弱的沉香。
是他最喜欢的气味,往日病痛折磨时,都要点一柱沉香,才能安眠。
柳长泽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很暖。
沈是抬头看他,没来得及询问,便看见柳长泽抽出他手中缰绳,翻身上马,寒声说:“不打扰沈大人叙旧了。”
沈是以为他不愿走路,所以要用马,便拱手说:“侯爷慢行。”
柳长泽磨了下后牙,夹着马腹走了。
沈是见他远去,两只手交错搓了搓,怎么也达不到方才的温度。
沈是又向门口张望起来,想来侯爷出来了,云赋兄应该也快了。
不多时,陆续有人出来,沈是向前走了两步,猛然被人擒住了手臂,拽上了马。
沈是被困在柳长泽和马身之间,他不解的回头问:“侯爷,还有事寻下官?”
柳长泽将长簪粗鲁的插回他发髻上:“你簪子掉了。”
沈是朗月般的眉皱了下,什么东西,不是侯爷自己拔的吗?
约莫是谁又惹小侯爷不痛快了,于是说:“谢过侯爷。但是云赋兄快出来了,下官想为他接风洗尘,能否请侯爷……”
沈是做了个“放我下来”的示意。
“闭嘴。”
柳长泽很凶的斥了声,驾着马走了。
沈是体贴的不说话了。
毕竟救李云赋之事,柳长泽也出了力,他心情不好,合该找自己这个替身,寻些慰藉。
正文 第50章 捞月
沈是坐在马上,偏头似乎看到了李云赋的身影。
他轻摇着头,这等了半天,算白等了。
不过知道无恙,便安心了,晚些上门拜访也不迟。
身后的柳长泽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缰绳也是用一只手牵着,不愿意离他太近的样子。
沈是无奈的笑了下,前世是师徒缘,今生本想续个知己缘,没想到还有这种乌龙事情,不过也好,起码更容易亲近柳长泽些。
但他随即心脏猛跳了一下,万一,柳长泽移情别恋怎么办……
沈是想想,可能性很大。
这就好比水中捞月。
月亮悬挂在银汉迢迢的远方,世人没有喜鹊搭桥,亦不能踏飞星奔去,唯一能拥有的方式,不就是在河边波光粼粼的虚假倒影上,伸出手掬一汪水,以解相思。
“啪。”
沈是的手被打了一下。
柳长泽说:“游什么魂,绳都不抓紧,找死么。”
沈是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挪,又拉开了点距离。
他身为师,当防范于未然,绝不能让此等逆天乱道之事发生。
柳长泽见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埋汰他,转而用手重重拍了下马鞍。
沈是想了一百条理由下马,但看柳长泽这个状态,还是不要开口为妙。
他观察了下路线,应当是去沈府,路程不远,忍一时风平浪静。
柳长泽的呼吸喷薄在他脸侧,他不自觉的耸了一点肩,偏靠过去。
等到他终于看到深红色大门的时候,迎面有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徐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