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你怪我吗?
怪我当初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将你毕生守护的江山,弄成这幅党羽纷争、外戚专权的模样。
记得两月以前,萧将军死的那一日,他在面壁室跪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残害忠良、玩弄权术,玷污了太傅交给他的知识……
但只要能拔除外戚,肃清朝纲,完成太傅的心愿,他不怕背上这些千古罪名,不怕入了阴曹地府受刀山火海之苦,亦不怕太傅亡灵不肯见他……
那日的面壁室里空荡荡的,没了从前斑驳吓人的藤条,柳长泽已经不再避讳自己对太傅的那些龌龊心思了。
他想如今柳家失去了萧将军兵力的扶持,失去了孟洋财力的支撑,失去了被账本制衡的官员,柳家的威势也算没了。
内阁经过阁老之死,也大受所挫。
庙堂之中唯一春风得意的便只有付尚书了。
但无妨,付尚书一向是圣上的人,而今萧将军死了,付尚书无可后顾之忧,定会更加忠心侍主。
待他寻出账本,将幕后主使的柳元宣一党定罪,皇权集中,天下昌平。
他也可以安心去青玉峰见太傅了。
柳长泽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
而后脑海里闪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柳长泽阖目,摒弃杂思,面壁忏悔。
许久以后,阿良敲了敲门扉,低声说:“沈少卿求见。”
“不见。”
门外不知怎的起了一阵杂声,只听阿良急急的喊道:“大人不可,不可擅闯……”
柳长泽皱眉,起身动了动跪倒麻木的双腿,强压着不适,拉开了门。
他还未曾看清人,便见沈是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撞了进来,然后二话不说关上了门。
柳长泽对这个擅自闯入他私人领域的人,露出了不悦的眼神。
但他今日心头大事落了一半,心情不错,不与沈是计较。
沈是转过身便道:“太傅府设面壁室,原是为了让侯爷静思己过,痛定思痛,改过自新,切莫再犯!而候爷非但屡教不改,反而明知故犯,变本加厉,何必再来面壁室!”
“整个太傅府都归本候管辖,本候要去哪儿缅怀恩师,沈大人管得着吗?”
“我如何管不着!”沈是气的指他骂道:“若是太傅有灵,早就被你气得跳出棺材板了!”
柳长泽一听,倒生出几分妄想来。
沈是急躁的绕着室内踱步两圈,平复心神。
他又停住质问,“你可知如今新政弊端重重显现,朝不保夕,你于朝中已无立足之本,唯一依仗便是太后!而今你设计谋害萧将军,你是不懂!还是寻死!”
柳长泽听出此中深意,笑了笑,“太后之父,辅国将军张敬云,为救萧将军战死沙场,立言不除倭寇誓不还京。”
他又岂会不知,太后每回招他入宫,便会说一说外祖父那些光辉事迹,以彰显她血脉之贵重,教之柳家不知高贵多少,若不是外祖父死的早,哪里会沦落到受柳家制衡,哪里会将他娘亲嫁过去联姻稳固势力,害的他娘亲不幸早逝……
“你既然知晓,不怕伤了太后的心吗!”
柳长泽目光微垂,声色悠远,“我不姓张,亦不娶亲,不能传宗接代,让姑母早些看清也好……”
不要再对他抱有指望……
沈是陡然向前握住他手臂,“你可知,若失了太后之信,你便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往日你因推新政得罪的权贵世家,足以令你寸步难行!”
“那又如何。”
沈是怔忪,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他脑内突然窜起一股怒火,想将这不懂爱惜自己的孽徒,烧了个干净算了。
“自古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当我任重,何足以惧!”
“你!”沈是气极抬手扇了他一耳光。
柳长泽愣住,他没想过自太傅以后还有人会扇他耳光,他茫然的看向沈是,还未来的及生气,边教沈是那一双红透了的琥珀石水眸,浇灭了火。
“你眼中无民,还妄论变法!”沈是这一掌用了实力,手心还残留着疼意,他松了又紧,止不住颤抖。
他自知不该动手,但又心疼愤怒难以抒怀。
他深吸了两口气,又道:“变法不免流血,但流血并非变法!”
“你以诡诈之术操纵人心,人心自以诡诈之术惑乱于你!侯爷,你如此急功近利,难道不曾觉得柳家过于太平了吗?难道以为给你下药,害我入狱便算是手段了吗?”沈是沉声,“还是你目中无人,根本没将旁人放在眼里!”
柳长泽眯眸,预感不妙,更无暇追究他那一耳光之仇,“你是何意?”
“你看不起谋害同窗、自私自利的文翰林,所以不屑深究他换画之事;你看不起鸠占鹊巢、畏妻胆小的付尚书,所以不曾担忧过他会结党营私;你看不起贪恋权势、狂妄自大的柳氏一族,所以不知道他们也能委曲求全,退而求次,只要棋子听话。”
柳长泽从文通开始便明白了,他面上的血色逐渐褪去……
“萧将军虽好,但太过正直,不适宜长久为谋。”
门外响起阿良急切的敲门声,他高声道:“侯爷,大事不好,太后指婚付尚书千金与……与……与侯爷庶弟……”
付尚书和他庶弟。
没了萧将军,倒来了个他一手促成的大司马……
还是太后指婚。
一向最疼爱侯爷的太后,亲自指婚庶弟,其意不言而喻!
方松一口气,便遭此大噩。
柳长泽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血来。
沈是呼吸骤止,忙扶住他身形,替他顺着后背,“侯爷,侯爷,侯爷可还好……阿良唤太医!”
柳长泽半屈着身,一手擦血,声音狠厉的说:“你早就全部知道。”
沈是颔首。
柳长泽悲戚的长笑,“既然如此,你今日还来做什么?看我笑话的吗?我权当你是圣上的人,不曾想你竟是柳家养的好奴才!”
沈是停下了抚背的手。
柳长泽以为戳中他心思,“怎么,不装了吗!”
却见沈是直接扑到了他怀中,环上了他的腰。
柳长泽心跳停了一瞬。
沈是闷闷的说:“侯爷不能信我一次吗?”
柳长泽脸色铁青不自然的说:“付镇中自无名小卒起征战西南,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真刀真枪拼的如今兵部尚书之位,心志坚毅,不能小觑。”
“他一心效忠圣天子,多少人穷极手段也拉拢不得,而今你一来,他便与柳家结盟。沈是!此间你动了多少手笔,还在我面前佯装无辜!”
他伸手去推沈是,却被抱的更紧了。
他额间有青筋突起,手滑到后腰的沈是手上,想用蛮力搬开他的指节。
手掌相叠时,沈是将宋奉安遗留给他的一只小黄隼塞进了柳长泽手里。
他说:“我若是柳家的人,又怎么被阁老与圣上信任。”
沈是将额头抵在他颈侧,语气带着示弱的柔软,他们身高相近,胸口跳动的频率竟都一致快了些。
“左右眼下侯爷独木难支,不若试着与我一道。”
柳长泽声音明显低了些,“你连萧将军都救不了。”
“还不是侯爷害的!”沈是一听便又生不满,“若侯爷听我之言,何至于如今场面……”
柳长泽不知为何轻笑了一下,这太奇怪了,他意识到后,即刻沉了脸。
“放开。”
沈是蓦然抬头,他以为柳长泽不会拒绝的,因为如今柳家与付尚书结盟,内阁衰败,外戚已是无人可挡。柳长泽若还想翻盘,便只能与他同舟共济。
他自看到奏折那一刻起,便知此事无法挽回,他估计柳长泽不动手,柳尚书也会动手。
毕竟一个有私心且已掌多年政权的兵部尚书,比一个大义凛然的将军,有利多了。
他唯一还能做的便是稳住柳长泽。
若让他知晓他非但没肃清外戚,反而添了把火,只怕以柳长泽偏激的性格,要出大祸。
为此他不惜利用自己与故人的相似,博得柳长泽心软。
他亦知晓,柳长泽容易心软。
往日他抱病在床,所有人都不允他夜里看书劳神,但他只要示个弱,柳长泽就拿他没办法。
不过他看多久,柳长泽便替他掌多久灯,弄得他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
但眼下显然有些失算。
沈是耳朵都羞红了,此番投怀送抱没达到效果,便显得格外丢脸。
还好没人知道他是太傅。
沈是讪讪的松开手。
柳长泽却突然挑起了他下颌,冷淡的说:“你若想学的像他,就不该如此主动。”
正文 第117章 雨山景
那日沈是尴尬离去后,他们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柳长泽静观其变,没有任何举动,也没有给沈是任何许诺。
但如此沈是便已安心了。
只是每每想起那日之事,沈是便觉得一张老脸都没了。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时才会抱住柳长泽!
“你在做什么?”
柳长泽走进沈府书房,便看见沈是捧着一个孔圣人的木雕撞头……
沈是佯装淡定的摸了摸孔圣人额头,“拜一拜,通慧根……”
柳长泽却诡异的上前揉了把他泛红的额头。
然后又一言不发的走了。
此后每日都会来看一眼他,有时候品茶,有时候谈论一下国家大事,大多数都是不做声,看一眼他就走了……
沈是一开始不明白是何意。
直到七月半那日,柳长泽硬拖着他去京城最高的琉璃台上放了一盏孔明灯。
柳长泽喝了一夜的新丰酒。
当然沈是没认出来是什么酒。
反正柳长泽喝了一夜,还不准他碰。
最后看着他发呆,但是面上的表情又不太友好,仿佛想将他眼珠儿抠下来一样。
沈是无语,他也不想长一颗琥珀色的眼珠啊,他以前乌黑发亮的比这好看多了!
柳长泽叫他,“闭眼。”
他老紧张的闭上了眼,结果半天没动静。
再睁眼时,柳长泽拽他上了马回府。
沈是不明所以,只是仰头看看月色,在看看他侧脸,似乎依稀能发现挂在眼尾的一点水光。
沈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夜里眼神确实不好。
但那一刻起,突然觉得,做个赝品也没什么。
沈是在回程的时候,没有如平时一般,刻意拉开一个君子距离,反而搂上柳长泽的腰。
那一刻,是他重生以来,心里最平静的时候。
如果柳长泽没有一回府,就逼他找账本的话,那就更好了。
……
沈是行云流水的泡好一壶茶凉在一侧,他近来多了许多闲情雅致,换了自己生潮的清茶,掏空家底收了一些“雪山银芽”,泡的时候还要挽个花式,一手关公巡河练得如火纯青,泡出来的茶香,芳似佳人。
柳长泽呆的时间便更长了。
他只见过一个人把“关公巡河”玩的这般漂亮。
正如此时,柳长泽又看痴了眼。
本想着终于到了结的时候了,没承望还要撑这般久,不寻个慰藉都难以苟延残喘……
三年半了。
沈是见他情绪不高,又问道:“侯爷可是遇上柳学士了?”
柳长泽才说:“我没去。”
沈是不解,“那缘何这身装扮?”
柳长泽往左转了下茶盏,又往右转了一下,沈是看了眼自己的手,居然做出了一样的举动……
沈是暗道不好,要赶紧改掉这个习惯。
柳长泽抿了口茶说:“我见了太后。”
“可有怪你?”沈是问。
柳长泽一贯飞扬的眼尾低了点,“太后待我如常。”
沈是了然。
若是责骂还有回旋之地,若是如常,反倒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其实太后赐婚庶弟,便已做出了选择……
“辅国将军是为了萧将军身死,故而只要萧家一脉鼎盛,太后连带着荣光,不必费心与柳家制衡。但如今萧将军背骂名而亡……付柳合亲,兵户结盟,放眼朝纲已是无人能阻,由太后赐婚,即表明的仰仗之意,亦全了圣上颜面……”
沈是顿了下,委婉的说:“行至今日,许多事情不过是无可奈何,顺势而为,也不尽是怪责于你……”
柳长泽看着沈是小心翼翼为他开脱的模样,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仿佛之前气到扇他耳光的人,不是对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