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月亮,年年岁岁都相似的月亮,他不知看了多久,看着一团黑云遮过,又跑远。
猎猎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响起,但却无法惊醒这个醉酒的人。
他多希望一切能如圆月,不要变,长相守。
能回到少年时与宋奉安京河策马,能回到得意时与小侯爷点棋为兵,能回到重生时与二三好友醉卧琼林宴……
心系家国,身怀天下,最大的私心也不过致仕回徽州养老……
而不是这番见不得人的模样。
“嘭”沈是从木板上翻了过去,整个人一头栽在了扁担堆里。
原来他坐在一个摊位突出供人挑选的木板上,那木板薄且脆,若不是沈是姿势端正,且身形清瘦,早八百年四分五裂了。
街外刚从太傅府出来,正打马而过的人闻声一顿,他警惕的像里头瞟了一眼,却见一人直直从乱七八糟的扁担堆里坐了起来,头上还插着几支枯草短枝。
那人摔懵了,揉了揉眼睛,方睁眼,便瞧见一男子飒爽矫健的跳下了马,他看不清容颜,而背后是那轮皎洁的月,他看痴了魂。
男人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嫌弃的走进这对灰摊子里,他用脚踢开了四周的破铜烂铁,伸手将那人揪了出来。
他说:“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那人终于透过月色看清了他的脸,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薄情寡义的一双眼,这幅面相怎么可能是痴情的人?
沈是动了指尖想去碰他凌厉的眼尾,似乎想把它搓柔一些,显得风流多情,不易轻折。
然而还未靠近,便被男人用力的推开。
他重心失衡的向后倒去,撞到后方摊子上突起的一块木头,闷哼一声,扶着腰又要向里栽去。
男人眼疾手快的抓住他清瘦的手腕,一个巧力,便将人拽了起来。
沈是似乎痛极了,揉着腰往男人怀里钻,半分理智也没了。
男人愣住,下意识的伸手放到他后背上,然后又皱眉,将他拉开了些。
沈是委屈的抬起了头,泛红眼底蓄着一层水光,将落未落。
男人心口一疼,只觉呼吸都浅了。
他偏开了视线说,“你醉了。”
我醉了吗?
沈是又压了下自己的腰,似乎疼痛也随着这句醉了飞远了。
果然是醉了,连痛觉都可以肆意摆布。
于是他借着酒意,腆着脸,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他微仰着头,只要男人低一点头,再低一点,便可以任意撷取。
而男人确实低了,又低了一点。
沈是闭上了眼睛。
令人着迷的碰触并未置临,取而代之的是腰间撕裂般的疼痛。
沈是痛呼出声,豆大的泪便直接落了下来。
男人本还想痛骂他一句“不知羞耻”,将那些戏子的轻薄把戏学了个遍,学的这幅勾人的放荡模样,放荡!
但看到他落泪又收了声。
疼痛换回了沈是为数不多的一点清明,他似乎也很懊恼自己的轻浮。
但都做到这一步了,沈是横了心。
他揉着自己老腰,颇为无语的问:“小侯爷,你把我当谁的替身?”
尽管沈是一直让自己不去计较过往之人的存在,但让柳长泽始终念念不忘,甚至到了替身当前,都坐怀不乱的地步,这样的痴情,究竟是谁?
他真的无法不介意……
柳长泽安静了许久,然后说:“沈太傅。”
沈是:“......”
这他妈,不是我自己吗?
沈是惊恐的瞪大了眼,却被一个手刃从脑后劈晕了过去。
心悦太傅这件事情,谁也不能知道。
柳长泽看着他昏迷的脸想到。
……
天公作美,随着战事的得胜,洛江水患也渐退了,连日来竟还放了晴。这亦是倭寇突然孤注一掷的原由,若是待水患褪去,他们便更无机会战胜萧家军了。
没想到彻底掉进了陷阱,没能打下洛江,反让人一锅端了。
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萧将军下令休息三日,摆宴犒赏三军,自然也给每位同僚下了请柬。
而属于李云赋的那一份,老早就被萧寄北截了下来。
他揉着还未痊愈的臀部,没有帅气的骑马,一路走到了李云赋门口。
他故意没出声,敲了三下门,里头便来人开门了。
这是李云赋的习惯,但凡人在,绝不会让人久候。
“不知公子拜访,有失远……”李云赋一抬头,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
“你怎么来了?”
萧寄北的满心欢喜像被突然兜头浇了盆冷水,“洛江大捷,你不高兴吗?”
李云赋飘开了视线,点了点头,“高兴。”
“既然高兴,为何不看我?”
李云赋手紧了紧,而后行了一礼,“在下已有婚约,自当避嫌。”
萧寄北面色一沉,心中阵痛,但又瞬间明朗,他握住李云赋的手,焦急的说:“我知你不敢抗旨,但你别怕,洛江大捷,收复河山,如此伟业,圣上定有大赏!我父亲于高官俸禄皆无所求……云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立即向圣上请旨退婚!”
李云赋挣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为何要退婚?”
萧寄北哑口无言,便诌道:“不喜欢,怎么能成亲……”
李云赋轻笑,“恩师之女,才高淑德,有闭月羞花之貌,与我自小一块长大,我为何不喜?”
正文 第114章 敬云【洛江】
李云赋也曾想过,若萧寄北许多年后,见过了许多的人,看过了许多的景,若心里还有他,说不定,或许……
但赐婚下来了,那是恩师遗女,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妹妹,若是悔婚,宋知礼的名声往哪里放!
李云赋直视他双眼,认真的说:“寄北,我不喜欢男人。我亦知你少年懵懂,一时错将兄弟之情当做思慕,只要你幡然悔悟,我仍是你好友。”
“我们……只是好友?”萧寄北红了眼圈,那时被吊在校场的疼又爬了上来,他又问了句,“你喜欢她?”
李云赋看着他半响,然后,张了张口。
却被萧寄北用手捂住了嘴。
他强装镇定将手里的请柬递给李云赋,然后若无其事的笑着说:“父亲托我送庆功宴的请柬,还有数封未送,宴上再聚……”
萧寄北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宴上再聚!”
他走的很快,但仍是听到了李云赋在背后说:“我不会去。罔顾黎民生死的胜利,不足以庆。”
日暮时分,洛江军营处处是萧家军打赢胜仗的庆祝声,将士们彻夜畅饮,将多年的对敌倭寇的愤慨,尽数宣泄。
不苟言笑的萧将军,今日破天荒的绕着军营敬了个遍,而他身旁的都统却露出的忧心忡忡的神色,将军从未如此放纵过,难道仅是为了收复失地而大喜吗?
“将军……”他不禁拦下了将军蹒跚的步伐。
萧将军定睛看了自己的得力助手一眼,醉意泥泞的感叹,“你说,我们打倭寇多少年了……”
都统愣了下,似想起了许多久远的事情,他看着远处洛江的一轮孤月,笑了笑,“自将军十岁从军以来,已有快四十载了……”
他眼里又蓄上了一抹老泪,“终于,终于将贼匪倭寇赶出了大齐江山!”
萧将军也颇为动容,而后他提起一坛酒往地上一洒。
酒香浓烈。
“张疯子,你可以安息了。”萧将军目色深了些,“我当年邀你离京,说一定会与你封狼居胥,建功立业,而今总算没有失信……”
都统悲从心来,萧家军无往不胜的拳法,便是张副将和萧将军共创的,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儿郎,大言不惭的说要收复失地,被他们一众老将取笑的模样……
而今他们真的做到了,可另一个人却早已牺牲在了沙场上。
萧将军将未洒完的酒,仰头饮尽,他自言自语的说,“疯子,细数来,我一生经历过三件大事,一是与沈娘结发,二是与你结拜,三是将百年贼子赶出大齐。姻缘,知交,功名,天下幸事教我占了个全,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便是没照顾好儿女……”
都统听了连忙宽慰道:“将军说的哪里话,小公子就差没在十二营里横着走了,虽然两位千金不得已入京,但总归是嫁于天底下最尊贵的儿郎了……”
萧将军闻言摇头,而后用脚尖挑起一旁的长枪,气势如虹的打出了一套萧家拳,又配以抵抗倭寇的新兵阵,进可攻,退可守,不畏陆战,不怕水祸,打出了所向披靡的豪气!
满座叫好,有甚者已模仿了起来。
萧将军突然凌空收手,一支长枪飞出直击校场金鼓。
震耳欲聋,万籁俱寂。
他高声道:“众将士听令!”
“末将在!”
众人热血沸腾的回应,连年近花甲的都统,都中气十足的吼了出来,站若长松般挺立笔直。
“如今倭寇平定,萧家军不可局限于水战之兵,遂今日我将‘萧家拳’改为‘敬云拳’,水陆结合,无往不利!”
他还记得被倭寇伏击围困那日,张敬云放下浑身是血的他说,萧大哥,你脑子好使,一定能替我报仇,肃清倭乱!兄弟先行一步!
而后张敬云笑了笑,笑的像当初他放弃武林盟主之位,众叛亲离和他奔赴沙场一样……
张敬云带着最后一支散军,调虎离山,为他争的了一线生机。
萧将军从怀中取出兵符丢给都统。
“孔都统!三月以内,我要见所有将士融会贯通,敢有丝毫懈怠者,军法处置!”
都统立即跪下接令,“末将遵旨!绝不负将军所托!”
萧将军颔首,而后孤身回了营帐。
他在漆黑一片的帐外看到一个人,低垂了头,一身杉绿长衣,像一柄细瘦的竹子。
他说:“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以为御史不会来。”
“公归公,私归私。于公,即便将军打了胜仗,但云赋亦不能接受利用百姓诱敌深入。但于私,云赋钦佩将军决心,百姓之死必要有人谢罪平民怨,将军虽功在千秋,但也难逃罪责。”
李云赋作揖,“将军亲笔所邀,云赋岂敢不来。”
“你倒是通透。”萧将军掀开了帘子,请他入帐,“今日邀御史来,也是为了件私事。庙堂险恶,往后之事难以定夺,而犬子生性纯善,性格刚直,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反生祸患。还望御史替我照料两番,最好不要让他入京……”
李云赋怔忪看他,“将军缘何寻我……”
萧将军想起萧寄北为他请兵战倭寇的场景,两指按在晴明穴上,神色疲惫,“犬子顽劣倔强,恐怕只有御史的话还听得进二三了……”
李云赋却没回话。
萧将军自觉失礼,无亲无故求人照看,着实离谱。他堂堂大将军,血战沙场面不变色,却于此刻露出三分窘迫,“为人父母,总归是希望儿女一生顺遂的,他两位姐姐入京时,我手握重兵无力阻止,而今不受牵制,我只希望犬子能永葆赤诚,不要被仇恨拖累了。”
萧将军说罢拱手,“唐突御史了,若御史不愿我亦理解……”
李云赋摇头,“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寄北有雄心壮志,亦有经才伟略,将军拦不住的,不如放手让他闯个天地。”
萧将军抿唇,将原本严肃的脸,变得更加沉重了,“罪臣之子,如何闯天地……寄北心气高,受到的磨难便要教常人多上几番……”
李云赋犹豫了许久,他知道要和萧寄北拉开距离,但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萧寄北空有一身抱负,而无处施展,他亦惋惜的恨不得剜肉以代。
比起众多琐事,他更愿意见到最初那个“我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的骄阳少年,永远光芒。
李云赋指天立誓,“但凡云赋所在一日,定会全力扶持寄北,请将军放心。”
萧将军见他这般郑重,突然变了脸色,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两分探究……
他像是很难接受,将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了,只挥了挥手,说乏了,送了人出去。
片刻后,营中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萧将军从沉思中猛然站起,急唤孔都统进来,然后把迟迟未交给李云赋的牙牌,给了孔都统,嘱咐道:“拦住寄北!”
孔都统一走,铁骑便赶到了主将营帐外,付镇中怕有意外,亲率大军来势汹汹的包围校场,他此番定要萧将军插翅难逃。
文通自众人包围中驾马而出,他一身儒巾长衫,却没人敢小觑他半分。
封白衣可是他从侯爷手里弄来的,付尚书欠了他的情,自然要想办法捧他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