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心口又不可避免的生出一团暖水。
他棋差一招,种下的苦果也只能全盘兜着,怨不得别人。
也无需寻借口。
柳长泽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沈是忘了接下来宽慰的话语,反而爬上了几分窘迫,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还穿着入睡时的白色单衣,发冠也未束,披散头发的不成体统……
沈是微低了点头,额前的青丝便飘到了半边脸上,他正欲撇过……
一双白皙修长的指节划过他侧脸,勾着那两缕青丝,挂到了他耳后。
沈是觉得柳长泽的手,白的过分。
他又下意识看了看柳长泽轻叩在桌子上的右手,虎口上还残留着一个痕迹很深的牙印。
沈是抿了抿唇,脑海里闪过几幕万寿宴的亲密画面,面颊不禁飞红了些。
“你眼睛不是好了?缘何还看医书?”柳长泽若无其事的扯开了话题。
但他大拇指却在方才碰过沈是青丝的地方,摩挲了两把。
提及双眸,沈是不自觉睁大了些,两颗琥珀色的晶石,在灯光下粼粼生辉。
柳长泽低下头去翻了两页医书,想起一句话。
灯下看人,更美三分。
沈是随口胡诌道:“闲来无事研究下破明引的改良方子,万一某一日又瞧不见了……”
“泡茶。”
柳长泽打断了他,并将医书丢在了案上,神色难看。
沈是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便提着壶口来了个沿茶船运行数周,来了个“游山玩水”,随后将茶盏一字排开,沸水入茶,匀速巡盏,香气如袅烟升起,一手白衣水袖清扬,如云破雾而来。
柳长泽看着面前那双莹润清瘦的手,生出低头就手而饮的渴望。
柳长泽没喝。
沈是以为他不满意,便又泡了一遍。
柳长泽依旧没喝,并用眼神鼓励的看着他……
沈是掂了掂壶……难道还要来一遍?
沈是还是配合的又泡了一壶,平日侯爷都是来了不到一瞬便走了,今日这般蹉跎,定然是极为伤心的。
他想寻个由头多待会,沈是有什么理由拒绝?
第三杯。
柳长泽终于端起了茶盏,他说:“你不必研究,明日我让阿良抓了一副破明引来,日后需要,寻他便是。”
言下之意,是不会把药方给他。
怕他滥用么……
“多谢侯爷。”
柳长泽走了。
沈是按耐下隐隐的失落感,收拾着案台,他拿起《本草纲目》,手伸向台下宣纸处……
空空如也。
……美男计。
沈是大抵是没想过这一生还有中美男计的机会,错愕的揉了揉晴明穴。也罢,柳长泽这般频繁寻他,与其说是挂念故人,倒不如说是另行监视,教对方查到点蛛丝马迹,反而更加妥帖。
沈是走到灯花前,从袖口中取出休书,从里头拿出了半截陈旧的香方,上写着“雨山景”三个字。
他看了会,而后顺从虞书远的心意,将整封休书放到了灯上。细微如豆的火碰到易燃的纸张,骤然变猛,将一封香方,一封休书,一封滑胎诊书彻底抹去……
烧至指尖,沈是松手,吹灭了灯。
香料成千上万,一一查看过于费时,便是查了也不明其中深意。
直到七月半那日,陪柳长泽重登琉璃台,四周残破倾颓,连夹板间也生出了荒草,丝毫不见往日衣香鬓影,繁华歌台的模样。
唯有虞书远的那间雅室,还幽幽传来一阵沅梦枕的香气……
沅梦枕。
沈是愣住。
怎么会是沅梦枕?
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无论何时,孟洋和虞书远都是用沅梦枕的香气,唯有一次不是。
便是在这琉璃台雅室。
那香气他仔细思量,却似乎没有半分印象……
而后他忽然想起柳长泽质问他“你心悦我”的画面,鼻腔竟自然而然闻到了一阵清香……
如同云山中的一抹微雨,淅沥的拍打在泥土上,直到云销雨霁,破土而出一点嫩尖儿,飘出淡淡的清香,勾起一些不为人知的悸动……
沈是瞬间灵台清明,孟洋绝不可能在虞书远怀孕时点堕胎药方的香。
他意识到,香方可能与红花、肉桂、麝香无关,便立即遣人将孟家香坊所有的方子收了来。
三秋子、鹊南春、凤鸣意……诸如此类,依次排开,倒比去年修咸和大典的情景还要壮观三分。
沈是一目十行,连看三日三夜,终于在万卷香方里看到了一个名字。
——雨山景。
主料:杜英,红桂,以鹿角碾磨。
他联想起虞书远说“霞红樱落,芭蕉透绿”的由来,原是一幕令孟洋泥足深陷的雨山之景。
沈是将红花、肉桂、鹿角一一对应,再删去。
仅留下一味“杜英”。
沈是一直以为孟洋是记恨虞书远堕胎之事。
但在他一一划去这些字眼的时候,反而觉得是一种原谅,一种偿还。
孟洋口口声声说生生世世不会放过虞书远,但实际上,他背虞书远行陡峭霞山,偿还了一背之情。他放火自焚,偿还了救命之恩。他删堕胎之方,以慰虞书远内心之愧……
唯一不能还的便是——杜英。
沈是覆被而眠,决定明日赴霞山一趟。
次日早朝,柳尚书举荐文通任国子监祭酒,说大考在即,岂能重位空悬,文舍人不仅才高八斗,而且不畏生死,有勇有谋,先后救大皇子与付尚书于危难之际,其德犹如日月曜目,令人钦佩。
如此要职,内阁学士却默不作声。
沈是举笏沉思,便见七成官吏已跪下附和,公然请命。
还有三成似他一般站立者,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言。
整个朝堂,莫有异议。
承明帝含笑下旨,还夸文通众望所归,能得柳尚书亲眼,日后必有大才,但看向台下众人的眼神,却是寒冽刺骨。
沈是看着文通喜不自胜的模样,露出了几分悲悯的神色。
却不知为何下朝以后,柳长泽莫名其妙走到他面前拨了下他乌纱帽上的羽翅,留下一句,“鹤当着紫衣。”
不必嫉妒。
沈是:“?”
柳长泽不耐抿唇,没好气的哼了句,“愚蠢。”
沈是:“?”
便见柳长泽甩袖而去。
正文 第118章 兔儿爷
沈是出了宫门,才咂摸出味道来,“鹤当着紫衣”,感情这鹤指的是他。
沈是哭笑不得,不知该为柳长泽夸他是鹤高兴好,还是该为柳长泽将他当做眼红同窗晋升的小人难过好。
沈是无奈摇头,便行往马厩,欲挑选一匹好马,赴霞山看看玄机。
忽闻街上人声喧哗,沈是侧身看去,只见两名衣着相似的人疾驰而过,他无意多管闲事,便继续看起来马,而余光却恰好扫过一个人。
竟与他妹妹长得六分相似!
沈是瞳孔骤缩,走了出去。
那两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面前,沈是潜于人群中察看那名身似他妹妹的少年。
顺天府官服打扮的人问老妇,“你观他二人姿态,可看出谁是抢你荷包的人了?”
老妇犹豫的在两人之间看了看,又用力揉了把眼睛,困惑说道:“民妇老眼昏花,他二人又衣着相似,民妇实在辨认不清……”
顺天府的衙役挠了挠头,随后询问身边少年,“应公子,你不是说让他们跑两圈看姿势体态,便知晓谁是窃贼了吗?”
沈是了然。
只见少年双手抱臂,英气逼人的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停在了跑得慢的那个人面前说:“此乃窃贼!”
那人便急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污蔑我!我分明好心替老妇捉贼,没想到天不开眼,竟教我生受了这不白之冤!真是好人难当!好人难当!”
周遭百姓一听,便一股脑的倒向了那人,毕竟官民本就不对眼,偏帮弱者是所有人的天性。
有人高声叫道:“无凭无据,官府便可以随意污蔑百姓了吗!”
一时间场面竟纷杂混乱起来。
顺天府的衙役黑着脸,提刀往地上猛敲了三声,四周安静些许,但他们能让人静下来,却不能让人信服。
衙役像是早已习惯似的走到了少年的背后,仿佛再为少年撑腰一般,让他娓娓道来。
“你捉贼?”少年大笑起来,那人不禁心虚。
只听少年轻蔑的说:“跑得没人快,怎么捉到的贼? ”
周遭恍然大悟。
衙役便要上前押人,少年双手轻拍,似乎很乏味的样子。
“有应公子在的这半个月里,我们顺天府办案可顺畅多了。”那衙役正捆着人,忽然想到什么,神情沮丧的说,“可惜国子监马上就要大考了,我们是留不住应公子啰。”
少年知他是知府的表亲,便亦客气作揖,“知府大人举荐之恩,没齿难忘。”
衙役笑道:“哪里话,应公子半个月便帮我们大人解决了一年的悬案。如此才华,日后肯定是鹏程万里!大人昨日还和我说,能举荐应公子,他才是沾了光了……”
那衙役顾着说话,手上便失了力道,只见窃贼猛然奋起一逃!
衙役大惊失色,这若是在他手上丢了贼,这月俸禄……
他急忙去追,但他平日里吃香喝辣的,除了一身模样唬人,半分力气也无,怎么可能追得上,眼瞧这那人如鱼潜江,混在人群远去。
少年伫立于原地冷笑一声,忽而右手撑着街边小摊,一个空翻便如白鹤展翅般稳稳立于摊顶,他于高处睨视一眼窃贼方位,众人只见一抹白光穿梭而过……
窃贼仍不知的推搡人潮,埋头向前跑,猛然被一人挡住前路,他神情急躁,语气毒辣的说:“让开!”
话音未落,便被人一脚踹至胸口,弹开三米之远。
沈是看的眉角狠狠一跳。
这般模样,这般身手,是……是……是寄北吧……
“呔,吓死我了!”那衙役赶紧上来补两脚,“孙子,差点害你爷爷我吃空粮!”
少年似乎觉得脏了脚,不悦的挪开了眼。
而后他看见一个人。
不禁咬紧了后牙。
“好家伙!应公子你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身手不错啊!”
“应公子?”
“呔,应公子看啥呢?”
沈是慢步而出,“适才目睹公子非凡身姿,心下敬慕,不知可否请教公子大名?”
衙役一瞧,马上抱拳行礼,“小人见过沈少卿。”
少年皱眉,名气大到连衙役都知晓的地步了吗?
“在下晋南应长望,久闻少卿大名。”
应长望?
沈是将信将疑,他说;“不敢不敢,沈某听闻晋南人士,辞赋一绝,今日有缘与应公子相识,可否请公子过府一叙,清谈二三?”
却听他说:“大考在际,不便分神,还请见谅。”
沈是眯眸,大考在际有重官邀约,还有不攀附结交的人?他有九成把握,此人便是萧寄北。
但若是萧寄北,他来京中定是为了报仇,此番不是更该仰仗权贵吗?知府都攀得,却不攀他一个大理寺少卿?
沈是不解,但仍是说道:“沈某考虑不周,不知公子要事在身。但以公子之才,定能蟾宫折桂,拔得头筹。日后同为朝臣,再邀公子一聚。”
应长望拱手,但语气却依旧带着不服输的意气,“承蒙抬举,不胜感激。”
那衙役也是惯看了眼色的,见应长望无心应酬,便打岔道:“沈大人,知府大人还等着我们押贼复命,不好耽搁,先行告退。”
沈是作揖送行。
衙役走了百米后,撞了一下应长望,“应公子错失良机啊,沈少卿可是侯爷面前的红人,得他美言两句,比进什么国子监有用多了。”
应长望沉眸,“我便是名落孙山,也不会借他之力。”
“咦,应公子不像这般意气用事的人呀……”衙役拍手,“我知道了!”
“你也看不起他断袖吧!啧啧啧,堂堂一个大男人,喜欢什么不好,喜欢做撅屁|股的兔儿爷……”衙役后知后觉的嫌恶起来。
应长望愣了下,艰难的说出那个词,“他、他是……兔儿爷?”
还是撅屁|股那个?
若是从前应长望是肯定不懂这些低贱词的,而如今他走南闯北到京城,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
衙役嘿嘿一笑,“何止!还是侯爷的兔儿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