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尚书亦有言,萧家军数十年对战倭寇,水战经验所向披靡,但陆战呢?自萧家军建立以来,未曾离开过洛江一带,付尚书让他们赴西南对抗草原雄鹰般的鞑靼,岂非用己之短攻彼之长!”
柳长泽厉声道:“付尚书,你于西南一战成名,难道连扬长避短的道理都不懂吗!还是私心作祟,想让大齐猛将折翼,留你付家一人独大!”
柳长泽一番话,不仅是在骂付镇中有意排除异党,更是在指代他与别国通敌,否则怎么如此巧,萧将军刚死,西南便出事了。
付镇中立即叩头,“臣一心为民,绝无此意!臣自知曾于萧将军有过节,今日上谏,定会引起众人猜忌!但纵然千夫所指,为了西南百姓,臣亦不得不挺身而出!”
付镇中将自己官服扯掉,露出里面的盔甲,“若臣身在西南,此刻恨不能拔枪戮战,但京城居北地之极,臣心似利箭,却无力能为!”
“而洛江是眼下离西南最近的军营,萧家军是大齐最勇猛的士兵!不让他们出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西南百姓遭受鞑靼的侵害吗!”
垂首众臣立即附和,“西南百姓岌岌可危!恳请圣上立即出兵!”
话已至此,再无余地。
承明帝站起来撑了下因久坐酸疼的腰,“侯爷所言,也不无道理。朕观西南天险众多,易守难攻,萧家军先行守城,因时而动。”
他顿了下,看向群臣,“付尚书!”
“臣在!”
“付家军是你一手所带,擅长与蛮夷悍匪作战,朕派你亲自率兵,即刻支援西南!”
付镇中瞪了柳长泽一眼,胸口猛烈起伏,“臣遵旨!”
承明帝又道:“大齐精锐皆聚西南,付尚书经验丰富,骁勇善战,不要让朕失望啊!”
“臣定不辱使命,乘胜而归!”
付镇中自御书房退出,立马便有亲信凑近问,“怎么办,如今要尚书亲自带兵,若是萧家军在尚书手里折了,日后定是洗不清这污名了。”
亲信左右看了看,“圣上也是荒诞,怎能让兵部尚书离京,都怪那侯爷胡搅蛮缠,逼得圣上对将军起了猜忌之心!”
付尚书气的下九重台阶心里都一肚子火,所有好事都被柳家那个反骨给搞毁了!
“行正坐直,西南之事是天赐良机,我不能错过。”
亲信不解,“将军还有其他法子吗?”
只见付尚书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推,便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来。
但他身穿盔甲,竟是损伤不大,反而被他一道拉下来的亲信,摔的惨上许多。
他沉眸厉色,右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用力往下一按。
一阵骨裂之声响起。
周遭响起此起彼伏呼救声,付镇中合上了眼。
……
御书房内,承明帝让柳长泽留了下来,说是太后让他寻柳长泽谈谈亲事。
承明帝像是累极,“你今日入宫便是来吵这一道的?”
柳长泽说:“是。”
“他连盔甲都敢穿进宫了,还会怕了你几句话么。”承明帝转了转脑袋,“付柳联亲,这大齐也不知是姓什么了。”
柳长泽说:“纵然是螳臂当车,也好过无人敢为。”
承明帝仍以为萧将军之事,是柳元宣所为,他说:“柳家攀上兵部,权倾朝野,已将你当做无用弃子。如今你除了爵位在身,威名在外,实则已是穷途末路,孤掌难鸣,朕出于表亲之情,同窗之义,奉劝你一句——安分守己。”
承明帝声色渐寒,“若你再有偏帮之意,休怪朕不顾旧情。”
但柳长泽只是很客套的回了句,“谢主隆恩。”
吕公公急急敲门,唤道:“圣上,付尚书自九重阶上被人失手推下,而今昏迷不醒,还摔断了腿。”
柳长泽勾唇,“看来螳臂当车,并非一无是处,这不还折了条腿么……”
承明帝大笑,“倒是没人能从你手里全身而退。”
而两人笑意半分不达眼底,颇有苦中作乐之意。
……
柳长泽推开了沈是的门,但夜已深,沈是已经安寝了。
他隔着月色看着沈是的睡容,想起付尚书之事,心中乱成一团麻。
他向前走了两步,坐到沈是的床边,看着他背弯成一张弓,拼命的往里缩。而后又翻了个身,眉头锁的死死的。
额前的青丝因天气燥热,被汗水揪成胡乱的一团,有几戳呆毛还高高的翘着。
一幅睡得不好的样子。
他藏了这么多的心思,怎还能睡得如此不设防?
太傅后人,圣上亲信,阁老信任,却又帮着付柳起势。
最后还义正言辞的要和他合谋。
你在图谋什么?沈是。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你是吗?
沈是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不舒服的拉起被子挡了下,片刻后,又似乎因太热,皱着眉,拉了下来。
嘴里还不清不楚嘟哝着。
随后一只白皙的手打在柳长泽手边,柳长泽一愣,竟被那只手勾住了。
男人的手是灼热的,尤其是在盛夏的气候里,薄薄的汗便从两人交叠的手心滑了下来。
沈是觉得痒,无意识的挠了挠。
柳长泽僵硬了。
夜晚里的触感如此明显,沈是挠在他手心上,仿佛一只蝴蝶在心窝里扇动翅膀,随时都能飞出来一样。
沈是难受的动了动眼皮,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如何使劲,都无法挠到自己。
柳长泽怕他醒来,下意识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是这才舒坦的往柳长泽这边蹭了蹭,呼吸变得平缓。
柳长泽握着手,觉得进退两难。
他不知平日里君子端方、如玉如砚的人,怎么睡着了这幅德行。
他一边鄙夷着沈是,一边觉得可悲。
他依赖沈是。
从第一次下意识放纵自己在沈是这里寻求慰藉时,便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演越烈……
至如今,每夜不来看一眼,都仿佛无法安眠。
柳长泽眼神平淡的抽出了手,沈是眼睛颤了颤,柳长泽轻抚两下他额头,压平了他翘起来的头发。
柔软的胎发扎在手心,沈是乖巧的睡去。
他庆幸夏日蛙声、蝉鸣嘈杂,不至于面对心跳如擂的尴尬。
柳长泽自沈是房中走出,顺和便跟了上来。
“侯爷,太医说付尚书腿伤严重,需得休养在家,此次出征换了他手下副将领军。”
柳长泽早已知晓,没有多大意外,他问,“霞山呢?”
“已派人去。”
柳长泽虚握了把手,回头往沈是卧房望了眼,透过支起的窗扉,能看见半株青翠的文竹,他问:“应长望查的如何?”
顺和呈上一支笔,“此乃应长望不离身的湘妃笔。”
柳长泽接过看了看,笔端还有略微开叉的痕迹,他说,“你知道湘妃竹产自何处吗?”
顺和垂首,“洛江。”
他便说,什么样的人,能让沈是亲邀一聚。
果然有猫腻。
“笔烧了,让封白衣认认。”
顺和问,“若是萧小公子?”
“除掉他。”
顺和了然,“是。”
……
次日深夜,应长望正四处寻着自己从李云赋身上顺走的笔,走街窜巷,竟瞧见了状告他父亲的封白衣,他立即隐于阴暗之处。
只见他与另一红袍的官员说说笑笑的离去。
应长望心想,封白衣怎么一来便结识了红袍高官,莫非此人也与谋害他家有关?
两人分道扬镳,红袍官似乎喝了点酒,走路飘飘晃晃的,不留神掉了腰间的流苏。
应长望捡了起来。
不一会,便见那红袍官又跑了回来,似乎很着急在找流苏的样子。
应长望把玩着手上的流苏,若有所思。
他跟着红袍官找了三个时辰,连打了两个哈欠,看着红袍官垂头丧气的回了府。
他抬头一望,文府。
红袍,姓文。
听闻此次大考主考官便是国子监祭酒文通。
应长望眯起了眼。
正文 第122章 流苏
天光微亮,沈是从沉疴旧梦中缓缓苏醒,他还未曾睁眼,便被室内的寒意逼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裹紧了薄被。
等等……
酷暑之时,怎么会如此寒冷?
沈是骤然睁眼,只见一方宽大的木盆,上面装着一块半人高的寒冰,冰后依稀有个桃红色的俏丽身影。
沈是眨眼,定睛一瞧,便见一双手快如残影的劈在冰层上,像是泄愤一般,每一下都劈至最低层,将一方光洁的冰层劈成了鳞次栉比的木梳。
但这人内功定然极深,如此举动,竟未曾惊醒过他。
沈是抽着嘴角说,“你在练寒冰掌吗?”
那人闻言抬眸,见他醒了,便足尖用力,腾空而起,而后自空中挽了手花,将单薄的齿节,尽数劈成细小的碎块。
数不清的冰块落在木盆里,发出连绵不断的清脆声响。
他愤懑的说,“去暑。”
大半夜来他房里劈冰去暑吗?这画面委实渗人。
沈是轻笑的掀起被子,“火气这般大,谁招惹你了?”
桃红色的身影倏忽蹦到沈是面前来,露出一张娃娃脸来。
盛意想念起自那日冰库之后,顺和对他总是抱着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于是他撅着嘴,“我不回去了!谁要和那个讨厌鬼在一起!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要和沈大人在一起!”
沈是:“……”
谁不是男人了?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太舒服。
“侯爷允你?”沈是问。
“侯爷不允,大人就不要我了么!”盛意气的双手抱臂,背对着沈是坐着,“我师父说的对,山下都是坏人!讨厌鬼骗我下山,如今腻了,便开始对我爱答不理!大人与我有患难之情,如今得天子相护,也看不上我!想我往昔为了替大人操持好沈府,每日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竟落得如此下场……”
盛意嘤嘤嘤的控诉道,“师父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疼盛意的人了……”
沈是吃软不吃硬,碰着这种撒泼攻势,那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他虽知盛意一贯古灵精怪,但头次听他提及故人,只怕他是故意用轻松口吻遮掩落寞,便更加无措的说,“无论你是去是留,沈府的门都会一直为你留着。”
盛意眼睛一亮,立马转过身来,不仅没有半分伤感,甚至笑如春花灿烂,“一言为定,嘿嘿嘿,你们博学多才的盛管家回来了!”
话音未毕,盛意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逮着一个小厮就问,“你《说文解字》背到第几页了,是不是趁我不在偷懒了!”
沈是头疼的揉揉太阳穴。
他起身着衣梳洗,唧唧喳喳的读书声从窗外传来,他闲散的系着玉带向窗外看去。
只见一可怜的文盲小厮,被盛意逼着跪在太阳底下举书背诵,一副背不完今日便晒死于此处的架势。
沈是好笑摇头,突然一顿。
他想了所有可能认识萧寄北的故人,独独忘了那个庆功宴跪着血书告御状的洛江百姓——封白衣。
虽然萧将军之事,圣上念及他往日之功,未曾追究亲眷。
但萧寄北的身份一旦于此时暴出,付镇中定然不会放过他。更别说让他入朝为官了,那不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扎钉子么……
不能让封白衣认出来。
但再过几日便是国子监大考,文武百官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拉拢人才的时机,毕竟能考进国子监的,不是学富五车,便是身世显赫,或者两者皆俱。
若能相识于微末,来日青云直上,岂非一大助力。
封白衣自然也不会缺席。
沈是心下忧虑,难道要让应长望易容?
他对镜将发冠别的一丝不苟,然后苦思冥想的往大理寺走去,似乎除了易容,没有其他办法……
但萧将军受污名惨死,唯一的儿子不得已改名换姓,眼下竟还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吗……
沈是心生不忍,他想,一定还有办法……
沈是一进大理寺,便觉得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大理寺的老古板们不仅没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啃案卷,居然大清早的聚众聊起来天来。
沈是好奇向前,参与了进来。
他性格温润,不摆架子,众人也不怕他,继续往下议论起来。
还有人怕他听不前因后果,特地解释道,“顺天府昨夜寅时发现了于城北闹市处,发现一具尸体,大人猜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