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他的万丈高楼还没建起便塌方了,摔得彻彻底底,粉身碎骨。
国子监还需有人操持大事,文通心中万分难耐也得强撑着一张面皮去迎接新监生。
他一去便见柳安民捧了个六尺高的珊瑚放在正堂,说要给国子监添个彩头。
文通看的眼冒白光,那江若晖还凑到他耳边细细说着,“此次登榜多亏恩师相助,家父必有重谢,日后还望恩师多加指点。”
文通从人群中闯过,只觉得众人面目可憎,皆是取笑他的嘴脸。
而应长望在一侧讥讽的翘着嘴角,文通大脑一下便像是被烧了一样,抓起案上砚池便往那珊瑚砸了上去。
正文 第125章 珊瑚
六尺高的珊瑚拦腰而断,掉落的上半截砸在地上碎成了一文不值的烂枝破叶,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谨小慎微的看向了祭酒大人。
那巨大的声响,像一声亘古的晨钟,敲在文通的脑子里,他才从莫大的绝望中抽身,莫大的侮辱中清醒,他看着那幅半截尚存的红珊瑚摆件,目光朦胧……
纵然被击碎,也必须维持自己仅剩的枝桠。
文通踩着赤红的珊瑚碎片走过,他立于人群之中道:“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国子监身为天下庠序之首,播德授馨。以履行清淳,通明典义为荣,以贪慕虚荣,浅薄无知为耻。”
有二三者羞愧脸红。
他蹲下拾起一片珊瑚碎块,“玉者,鲜而不垢,折而不挠,容而不争,温润以泽,贯通五德。而珊瑚色泽明润如红玉,却全无气节德行,吸食蜉蝣,沉淀渣宰,艳而流俗!诸位才子皆是从千军万马里挑选出来的不世之材,竟将此俗物带入国子监,本官实为痛心疾首!”
“今日击碎珊瑚,不破不立!还望众监生,以此为戒,潜心论道,谨言慎行,莫再行此浮夸之事。”
文通阔步走出,却将珊瑚碎片死死的嵌入掌心,他手中有鲜血流出,将那珊瑚染的更艳了三分。
他骂的义正言辞,可那一字一句何尝不是在骂他自己。
他是吸食蜉蝣,沉淀渣宰而生的珊瑚,追捧者多了,他便也以为自己是玉了,在光鲜亮丽的大雅之堂里耀武扬威,直到被权贵轻轻一敲,四分五裂的碎了开来,他才意识到,他仍是一株珊瑚。
没人会歌颂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因为他来时便被烙下了不光彩的名姓。
堂中的人皆是富贵公子哥,被人捧着手心大的,一时见这幅凶猛场面,竟是被唬上了三分,面面相觑。
似有不平者,觉得自己塞了钱,为何又受此等屈辱。但又听祭酒大人夸他不世之材,心里又飘了少许,竟生出几分应当读书的心来。
应长望此时才正眼看了下文通,他觉得文通此行诡异,与他之前试图拉拢他的模样大相庭径,又公然打了这些卖官鬻爵的人的脸,想来是此次大考并未顺了意。
而方才一番话说的义愤填膺,有颇有风骨藏蕴,应长望想,文通不是个十足十的奸佞之臣。
但也不是好人。而这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人,往往是最可怜又最好摆布的。呸,他怎么又把市井流气染上了……
应长望意识到,他的契机来了。
他跟文通身后出了厅堂。
文通行了许久,见他还在,便停下脚步,“你文章很好,我点你入榜,并未徇私。”
他又古怪的笑了下,解释给谁听呢?他眼角拉耸着,透露出莫大的疲惫感,连应长望是否握着他把柄,都不愿计较了。
而应长望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流苏放于文通手中。
那流苏上还绣着一个篆体的“文”字。
文通愣了愣,他以为对方起码要趁着此案未结,要挟些好处,毕竟国子监水深如此,寻常人士想要混出头,比翰林院还要难上百倍。
比他还难啊……
“大人出身寒门,竟能不足两年当上国子监祭酒,便是当年才绝天下的沈太傅,也未有此成就。学生一直钦佩大人,所以那日在封大人尸首发现此物,便私心作祟收了起来。”应长望躬身,“学生知此行罔顾法纪,但大人正值大考如此关键时期,学生不忍见大人再为別事烦忧。”
文通抬眼。
应长望像似难以启齿的说:“学生知此时再言此事虚伪至极,但学生从未有想以此物谋私之意,还望大人明鉴。”
文通想起他排名第一的卷子,是啊,这样的才华,又何须他相助呢……
难得一见的清流于此时慰藉了文通贫瘠的心神,他突然握上了应长望的手,“你文章作的气吞山河、荡气回肠,为人又岂会是蝇营狗苟之辈,本官自是信你的。”
但应长望是有此意的,他当然自负才华无双,若是登科及第自是不用费心,可国子监嘛……他望了眼远处堂内的草包庸才,这水深的很呢……
他要报仇,任何一个机会都不会放过。
应长望感激难当的朝文通一拜,“学生定不负大人今日信任!”
文通点了点头,心中便将这个人记下来了。
……
沈是下朝时收到福顺递来的小纸条,他看了眼上面的“第一”二字,欣慰的笑了下。
英豪之子也是这般出色,没有辱了将军名声。
沈是吹了声哨儿,一只白隼飞了进来,那白隼亲人的紧,一直往沈是领口里面钻,恨不得整个鸟埋进沈是怀里。
沈是捏着它毛茸茸的小脖子,从衣口里提出来,“别闹了,替我传个信。”
白隼哀怨的看着他,又往他手心蹭蹭了,一幅不肯离开的样子。
沈是无奈,将脸凑了过去。
白隼轻啄了口他吹弹可破的侧脸,才弯了小眼睛,扑棱着小翅膀走向那节小纸条,然后用嘴啄了下,塞进了脚边的小竹筒里。
又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飞的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很快活的样子。
沈是摇了摇头。
这时屋外却响起了鸟鸣之声,沈是敛眸,向外走去,盛意路过问他,“老爷去何处?”
“看国子监放榜。”
盛意说:“老爷适才从大理寺回来,歇一会吧,我去看榜。”
沈是应了。
待盛意一离去,沈是身后有鸟鸣响起,而后出现一人,“大人,账本寻到了。”
沈是皱眉,“遇到侯爷的人没?”
述怀走出身上有几道绷带缠绕,“碰上了,不过我们去的早,杜英林底下的东西我们都尽数撤走了。”
“你这伤怎么回事?”
“下山时被发现了踪迹,我一人将他们引走,期间被射了几箭,并无大碍。”
沈是拱手,“辛苦你了。”
“都是臣子本分。”述怀自怀中拿出一本账本给他,还有一本折子。
沈是没有看账本,而是先看了折子,这一看便惊了,里头竟有三座矿山,千件珍玩,金银万两……
述怀又呈上一份地契。
沈是咋舌,他问:“比起孟洋抄家时候如何?”
述怀说:“更多三成。”
沈是钦佩的感慨万分,竟有人一生能赚如此多钱,孟洋也算是个能人异士了。
述怀问:“大人,账本已得,我们行事否?”
“不急。”沈是摆了摆手,而后翻开了账本,他沉眉看了会说,“这账本未免来的过于轻易了些……”
述怀说:“清单之物,属下已查,皆为属实。”
言下之意,账本应是无误。
沈是仍是摇头,“再等等。”
述怀称是。
沈是在账本里挑了几页无关痛痒的人物,和几页达官显贵背了下来,片刻后,将账本给回了述怀。
述怀问:“大人不用?”
“不安全。”
沈是拿着清单驾马出门去了侯府,阿良拉开朱红深门,一见是他,面上泛起喜色。
“真也是怪事,我一见大人便觉得亲切非常。”
沈是微垂些头,轻笑了声。
他突然想起什么,同阿良说道:“阁老去了,只怕宋知礼心里郁结难开,你与她年幼还一起学过画,有空便去看看她罢。”
阿良思及从前,抖了三抖,“大人没见过宋千金小时候刁蛮模样,天天逼我扎双髻,点绛唇,给她做女书童……我……我如今见着她都是绕路走的!”
“……怨不得你往日。”沈是顿了下,将未竟之语收了回去。
怨不得你往日从来不愿去阁老府。
“往日什么?”阿良问。
沈是看着他,思绪飞远,想起那个小姑娘牙齿透风的时候。
宋奉安问她将来想嫁什么样的人?
她搂着自己的脖子说,咿咿呀呀的说,太傅太傅。
宋奉安训她,休得胡说。
她便一粉嫩的小脸抽成了包子,然后跳到了阿良怀里说,那我要娶这样的天仙姐姐。
众人哄堂大笑。
阿良彼时比她大五岁,羞的恨不能钻进地里去,但他还必须头发挽成飞仙髻,眉心贴着花钿,嘴巴涂得红红的,哄这个小祖宗。
噩梦。
阿良摇了摇头,回过神来,想问大人怎么知道我从前和宋千金一道学画的?
而转头一瞧,唯有长廊空寂,芳草依依。
沈是溜得飞快,因为他发现自己又说走了嘴,害怕阿良继续质问他,便趁着对方发呆,留了句侯爷来了,便跑了。
但柳长泽在哪里呢?
沈是闲庭漫步的走在院子里,说来还是第一次这般悠游的逛侯府。
他突然想起了那幅《大齐盛世图》,左右无人,去看一眼再说。依着记忆里的路线,他穿过琉璃吻兽的长廊,停在一方水中凉亭前。
怎么回事?
之前不是个藏宝阁么?
侯府他来过不下百回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凉亭。
沈是好奇的往里走去。
忽然湖面吹起一阵微凉的风,将凉亭轻薄的白纱吹的像烟波一样的缓动。
沈是看见湖心亭里坐着一个人。
眉目如星,俊美无俦。
亭中人蓦然抬眼,凌厉的目光如一柄出销的利刃,破开沈是心中的春水。
碧涛千层浪起,盖不住鼓动的心跳。
正文 第126章 阿查子
柳长泽开口,声色若金石交响,但他似乎许久没言语,染上一丝萧声击空谷的余韵,是低沉的,是微哑的,是动人心弦的。
“你怎么来了?”
沈是耳朵薄红,眼中粼粼水光,但他面色如常的进了凉亭,那白纱自他颈后划过,激起一身涟漪。
他端坐下来,将桌上高山流水的茶席摆了摆,笑着说,“自是来寻侯爷的。”
柳长泽见他手指如蝴蝶般飞过流觞曲水,又拈起琉璃的茶具,引川流之下,水雾仙气,体态风流。沈是的目光明明是极为认真的,却不知因什么事红了耳朵,也连带着红了些眼尾,勾起一丝说不出慵懒春情。
柳长泽只觉口干舌燥,他打开案上的小香松檀木金扇,缓缓摇了起来。
琉璃盛茶,琥珀生光。
沈是将杯盏移至柳长泽身前,忽被金扇压住了手,他无辜抬眼,琥珀色的眼眸比琉璃还美。
柳长泽喉结滚动,他说,“手。”
什么手?沈是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自己的手被沸水烫红了一片,他连忙抽回,拿袖子遮了遮,暗骂自己没用,美色当前,被烫了都没知觉。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侯爷这般看我……”沈是腆着脸笑了下,“实在情难自禁。”
柳长泽飘开了目光,淡淡道:“沈大人昨日才与旧友之妻蒹葭苍苍,今日又情难自禁了么?”
沈是:“?”
“侯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柳长泽忽然倾身向前,“你先与冉娘相识,却被文通横刀夺爱,心中自是长恨,是以那日一气而倒。”
他一扇拍案,桌上茶水震荡,“可有此事!”
沈是脑子里像炸了朵烟花,还可以这样?他理了半天,然后为难的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不然他该如何解释?
柳长泽的脸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我当你突发急症,没想到竟是意难平。”
沈是品不出现在什么滋味,不知道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还是该感叹荒谬的发展……
他只好避重就轻将手搭在了茶席上,然后身子前倾逼近了柳长泽,他双目直直的看着柳长泽,里头藏着是直白又热忱的爱慕,他说,“我如今、眼底心里都只有侯爷一个人。”
湖面微风又起,柔顺纤薄的白纱尾角自两人之间卷了个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