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是隐隐不安,对方这样问他,便足以说明此人与他有关……
“能在皇城脚下,被如此明目张胆杀害,此人不是被寻仇,便是被灭口,若还与我有关……”沈是颤声说,“莫不是萧……”
“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猜就中!”
那人一拍手,钦佩道:“此人正是状告萧将军之人,新晋礼部员外郎封白衣。”
沈是吃惊,封白衣?
众人又议论起来。
“萧将军拥立者诸多,照我说,他便是积怨太重,被人害了!”
“不对不对,你看他能进庆功宴,定是有背后推手,想来是怕东窗事发,被灭口了!”
究竟谁会动封白衣?
萧将军已死,西南又战乱,便是封白衣跳出来说一切皆是收付镇中指使,圣上也不敢动付镇中。
难道是文通?不对,大考在际,若摊上此事,他才真是得不偿失了。
侯爷便更不可能了,封白衣是他的人,又将他完全剥离出此事,他何必多此一举……
除非,有人同他一样认出了应长望,为保护应长望不惜痛下杀手……
是谁?
沈是心中实在挂念此事,若是保护还好,若是蓄意引导,只怕应长望被带入歧途。
他怕国子监大考出事,便入宫托了曾救他的福顺,替他揭榜之时,看一眼应长望名次。
福顺受他恩惠多了,只是看又不是改,这点小事马上便应下了。
……
正值午时,酷暑炎热,京城的街上几乎寻不到半个人影,唯有贡院还在顶着火炉似的温度,一刻不停地为考生修缮着场所。
猛烈的太阳将贡院晒的发焦发烫,负责修缮的木工,刚爬上写着“天开文运”四字的牌匾上,便热的不行,将短打上衣脱了去罩在头上抵挡太阳。
号房的考棚上趴着搭瓦的熟手,他像被困在蒸笼里一样满头大汗,但他不得不聚精会神的搭着瓦片,咸湿的汗水让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励挤出一个小缝来维持修补。
“砰。”一声巨响。
有的人以为是晒得耳鸣了,有的人以为是又有人中暑摔到了。
但无论是哪一种,众人都已习以为常,连眼神都没有给声源处分去分毫。
左右伺候的小厮立即抬着竹制的担架上来,扛着晕倒的人,去临建的太医署了。
“二十一号房,毛笔已分叉,不便书写,换了它。”文通拿着可以拧水的巾帕,绕着全脸及脖子擦了一遍,他皮肤被晒得通红,不停喘着粗气。
随行的官吏担心的劝道:“大人身为主考官,事物繁多,何必顶着鼎盛日头,每日来做巡房这样的小事,为难贵体。”
“数九寒天秉烛苦读,三伏暑热悬梁刺股。读书人十年磨一剑,此间辛酸苦楚,非常人之所忍。如今霜刃出销,若因你我之失,豁口折锋,岂非千古罪人?”
官吏拱手作揖以示叹服,“文大人推己及人,求贤若渴,怜才惜才之心,实属天下学子之幸。”
文通回礼。
然后抬头看了眼贡院,他终于拔剑出销,亮出了属于他的光芒。
这是他的国子监,选拔出来的都是属于他的门生。
此后枝繁叶茂,桃李天下,他会不会也有朝一日能成为宋阁老那样的人物,于百姓有福,于社稷有益,受万人敬仰……
“文大人,顺天府知府请见。”一小厮跑来道。
文通不解,他和顺天府没有交集,寻他作何事?
贡院是禁地,文通匆匆行至门外,见知府带着一青衣俊朗少年在刻着“明德归厚”的黑紫檀门柱旁。
他先行致歉,知府连忙说,“使不得,文大人操持大考之事,劳苦功高,下官若不是因案情严重,定不敢来惊扰大人。”
文通:“还请知府大人明示。”
知府说:“昨夜寅时,礼部员外郎封白衣遭奸人所害,有人向下官透露,说昨夜曾见大人与封白衣一同载酒而归,可有此事?”
文通面色一变,封白衣死了?因萧将军之事吗?
卸磨杀驴?如此他会不会也有危险?
应长望昨夜跟了他一宿,自然知道不是他动的手,可见他这幅神色变化,心下便将他和谋害自己父亲的人画上了勾。
否则文大人心虚什么?
“确有此事。”文通反应迅速的说:“但亥时我们便已各自离去,封大人身死之时,我已在家中,知府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我府内人士。”
知府并没有实证,哪里敢在大考之际去动主考官。
他说:“岂敢岂敢,文大人以德闻名,下官今日不过是行顺天府章程,还望大人海涵。”
“大人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文通见知府躬身相拜,行告退之意,他正欲回礼,只见后面的少年人手中露出了一截流苏——冉娘所作的流苏……
文通瞪大了眼,若于此时陷入命案,他的青云梦可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急切上前一步,扶起知府大人问道:“我观这位少年气度不凡,不知是何人士?可有参加此次大考?”
应长望心下不屑,这人身为主考官,竟然想用大考来收买他。
知府大人刻意带了应长望来此,便是想让他露露脸,留个眼缘也好。一听文通主动寻问,便知是个捧应长望的好时机,“文大人真是目光如炬,他正是今年的考生。眼下在顺天府做清客,短短半月,便替我府破下百宗悬案,其才之高,令人望尘莫及!”
知府大人暗地推了推应长望,催他快点报上名姓。
应长望强忍厌恶,面上谦卑的说:“在下晋南应长望,久仰大人舍身救人之事,心中无限敬仰。”
文通听他此言,放心不少,他说:“能得知府青眼,你定是人中龙凤,本官期待宣榜之日得见你高名。”
“定不负大人赏识。”
文通和善的笑了下,“贡院事繁,我便先行告辞,若此案还有何需要,知府尽管寻我便是,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文 第123章 有花有草还有水
国子监大考有三日之长,文通赶在贡院封门的前夕回了趟府,同冉娘说说体己话,也平复些许自己独挑大梁、广纳门生的雀跃和紧张心情。
谁知前脚刚踏过门槛,后脚便有人叩门造访。
时值大考之际,文通惧怕闲言,抬手示意小厮。
小厮贴上门缝,“门外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醉仙楼杂役,掌柜让小人将大人卯时定的酒菜送来。”
“卯时,谁大清早定酒菜啊,碰瓷也不挑个理。”小厮都听笑了,“大人不在,你赶紧回吧。”
小厮还趴着门上未离开,便见文通拉开门。
他不解的呢喃,“大人……”
那门外小二笑道:“我还道大人要问多两句呢。”
“你来作甚?”文通盯着他,仿佛双目起火,醉仙楼,这个人就是让他在醉仙楼下药祸害翰林学子的杂役。
杂役晃了晃手里笼中金雀的攒食盒,“大人,酒菜要凉了。”
文通沉着脸让开一条道,引着他去了厢房,并做嘱咐道,莫让人来打扰。
杂役一进厢房,便将食盒如梅花般打开,一格金,一格银,一格翡翠,一格珠玉,还有一格白纸。
文通如今也是混迹过官场的人了,行事沉稳许多,没有被他唬到,他慢慢走至白纸前,捡起一张看了看,上写着一份临近宫闱的地契,然后他又拿起一张,上写着三间米铺……
此类文书压在攒盒里,还有厚厚的一沓。
那是寒门官吏穷极一生也达不到的富贵。
杂役将一卷名单抻开,“掌柜说了,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文通将攒盒移至面前,杂役会意一笑。
却见他一格、一格、一格收了回去,推了回来。
“大人若有不满,还可再谈。”
文通摇头,“不必了。”
杂役错愕,这人升官了,还能变清高?之前不是唬一下便吓得屁滚尿流了吗,怎如今见了这般多的金银珠宝,却不为所动?
“掌柜寻你,是给你面子,大人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虽然付柳结亲,只手遮天,但文通现下是国子监祭酒,要动并非易事,加之他与官宦称兄道弟,又于付尚书有恩,得罪柳家自然是寸步难行,但以他才智也有回旋余地。
若是寻常之事也就罢了,国子监是他毕生的事业,做好了青史有名,做不好他同如从前有什么区别,还不是被人利用后,踢来踢去的臭鱼烂虾。
他想堂堂正正做个官,不再受人摆布,尽管位置来的不太光彩,但他相信此次大考之后,必有造化。
他也将沈是劝言听了进去,人情终是虚浮密网,而国子监的名望便是他新垒的基石。
文通道:“国子监中世家子弟占一半,岁贡、恩贡又占分去剩下一半,唯有数十之位,可供天下寒门之士一搏,其竞争之烈,不遑科举。下官愿为掌柜赴汤蹈火,但唯独不能断了读书人的唯一生路。”
文通俯首作揖,“承望掌柜谅解。”
杂役见他这架势,竟是找不到可乘之机,便气极败坏的离去复命了。
杂役回了醉仙楼,柳元宣正和柳弥在顶层的雅室品茗乐事。
杂役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那小子着实不识好歹!”
柳弥问:“名单留了没?”
杂役回,“已交于他。”
柳弥便不瞧这边了。
柳元宣摸了把灰白的胡须,一只手打开金丝笼子小铁门,“弥儿,你说他会飞走吗?”
柳弥看了一会,没出声。
只见一支羽毛鲜亮的云雀警惕的探了只脚出来,尽管笼子还被人提着,但它见无人相阻,便抽回了细小的脚,佯装无事的在笼子里崩了两圈,而后猛地窜出了笼。
柳弥看着它远去的方向,摇摇头,“醉仙楼如此大,能飞去哪里呢?”
片刻,便见雅室外的侍从捉了云雀回来。
“但凡翅膀硬了,谁不想自由的飞一遭?弥儿,你太苛求了。”柳元宣没有将云雀放回笼子,但云雀也再也飞不动了,它的翅膀变成只有观赏性的附属品。
柳元宣将攒盒往侍从怀里一丢,“分了去吧。”
“叩谢大人恩赏!”
柳元宣笑了笑,对柳弥说道:“从前被宋阁老把持着,竟不知国子监如此油水,居然抵得上半个孟洋了。”
“虽是如此但却比不得孟洋好用。”柳弥叹了口气,“往日这些送礼办事,哪里需要我们亲自动手。”
谈及孟洋,柳元宣心有余悸,“还好账本烧了……”
……
翌日大考,京中自贡院以外百米,皆被重兵把守。
沈是不得已绕了远路去往大理寺。
行至半途,却正巧遇见冉娘。
沈是虽然不知如何面对于她,但仍是收了折扇,上前问道:“许久不见。”
“嗯……”冉娘像似有些走神,顿了一会却突然问道,“大人,文通前日同我念了一首诗,说是出自《诗经》里头,有水,还有一种京河西畔长的那种草,但我记不起来了,大人博学,可知是何?”
河畔长的草,莫不是芦苇?沈是说道:“应是蒹葭。”
“大人可以念一下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冉娘眼眶红了下,点了点头,“在水一方……那水里会有花吗?”
沈是云里雾里,斟酌的说了句,“大概有荷花吧。”
冉娘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她耳边似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彼时沈兄刚从面馆离开,桌上落下一本《诗经》,她急急的追上去还书。
“沈兄,沈兄,等等我,你的书掉了……”
沈兄一见那本书,满脸飞红,局促不安的站在原地。
“咦,这里怎么还夹着一张纸。”
“什么什么苍苍,白露什么,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为什么伊人要在水里,在水里不是淹死了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穷苦人家的女儿,更别提读书了,能像冉娘这般识的几个字的都算是少见了。
沈兄连忙点头,“这诗奇怪的很……别……别看了……”
冉娘听他说别看,便以为他在嫌弃自己没文化,便不信邪的把书翻开找了找,终于找的一篇认得字的了。
她挑着眉大声念出,“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只见沈兄不仅脸上红的滴血,连脖子、耳朵都红了,冉娘奇怪,“你怎么这么红?”
沈兄支支吾吾的说:“这首比方才那首还难,你怎么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