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卢准可以下床了,赵贤哲搀扶着他去看阿青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他的“遗产”。
卢准摸着从深棕色变成焦黑色的风弄,剥掉上面的碳灰,还好,还好,还能弹。都给我烧成焦尾琴了,也算升值了呢。再看其他东西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那些古字古画古书所有的纸制品只剩下少许残页,每一个剩下全尸的。
卢准甩开赵贤哲的手四下寻找着什么,“慕先,你找什么呢,都在这了。”
卢准看到墙角有一把园丁用的小花锄,过去一把拎了起来。“说,王定国埋哪了?我去给他刨出来,鞭尸,挫骨扬灰!”
赵贤哲一把抱住卢准去抢他手里的锄头,“慕先你冷静啊,给我,危险。”
“我冷静个头啊,不可饶恕!”
“我再给你买,乖,我再给你买新的,你先把它放下。”
“已经绝版了!”
“绝,绝版了,那咱再买更好的。”
赵贤哲为了帮卢准恢复身体每天都让厨房做些大补的食品,大骨汤,鸭架汤,鲫鱼汤,顿顿不重样。喝得卢准直流鼻血,宫里待产的娘娘伙食也不过如此吧。
这天赵贤哲又端来了新品人参炖母鸡,“来,这个大补。”
卢准吃了几口很满意,“嗯,味儿是挺正。”
“开玩笑,上百年的老山参,死人都能救活了。”
“那我吃是不是有点浪费啊。”
“不会,本王能让你吃亏吗,这是从王定国家抄出来的。”
“拿走!我不吃!不要再跟我提他!”
卢准好的差不多了,每天早起打一套五禽戏,赵贤哲一开始很嫌弃后来也跟着一起练了。
赵贤哲按照卢准的要求给他买了许多书,都是关于医学,命理学,丹道学的。
赵贤哲不解地问:“你这是要成仙呐,原来不见你这么怕死呀。”
“我多活几年陪着你不好吗?要不咱们打个赌看谁先死?”
赵贤哲突然收起了不正经的表情,一把抱住卢准,“那还是你先死吧,那样孤独与痛苦就都是我的了。”
卢准也抱住他,重复了一遍结拜时的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阿青引着太医走进赵贤哲的寝室,太医就见秦王殿下趴在床上微微□□。阿青说王爷腰疼,疼得厉害都下不了床了。
太医摸过脉后,在赵贤哲膝盖后窝的委中穴下针放血,不一会赵贤哲已经能坐起来了。
太医领了赏,阿青送他出去。老太医很是认真负责地叮嘱阿青:“王爷不年轻了,不能这么胡闹,有些话我不好意思当着王爷的面说,你一定要劝住王爷注意身体啊!”说着还使劲挤眉弄眼暗示着什么。弄得阿青也怪不好意思的,只能点头称是。
那么他家王爷的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然是卢准干的好事喽。自从卢准自学医术开始,阿青每天都能卢准举着银针火罐艾条追着他家王爷跑,“来嘛,就让我扎一针,不疼的,好处可多了。”
昨天卢准说在古书上新学了一套推拿手法,可舒服了,要给赵贤哲试试,然后今天早上就成这样了。
哎,阿青看到卢准又拿着什么不明物体进赵贤哲屋去了,为他家王爷捏一把汗。
几年后的一天,赵贤哲去明月楼监督演出,卢准留在宫里整理书房。卢准几乎不会离开南清宫,非要出去也得裹得严严实实的,毕竟京城认识他的人还是挺多的。虽然皇上默许了卢准的假死,但咱也得低调一点不是。如果他想看什么表演,赵贤哲就把戏班子带进南清宫来。
赵贤哲最近写书写腻了又开始学画画了,每天书房被折腾得乱得都跟打过仗似的。他不让下人进他的书房,以前都是阿青来打扫的,现在阿青结婚搬出去住了,这项重担就落在卢准身上了。
卢准把废纸扔出去,把要留的书画整理好。桌面上不许留东西,这是他的卫生标准。收拾到最后多出来了一沓纸没地方搁,架子上都满了。卢准拉开一个个抽屉,看看哪儿还有空地方。当他拉开一个未装满的抽屉正要把手里的纸塞进去的时候,他愣住了。抽屉底下放着一摞信件,那些信件既陌生又属性。卢准把它们拿出来,看着封皮上自己的笔记。原来是自己外放那几年给他写得信,他都有好好收着,自己本来也收着他的呢可惜一把火全没了。卢准发现信是按时间排好的,最上面的是从大名府寄来的,然后是邓州,再然后是青州,许多前尘往事浮上心头。他看到最后几封信竟然就是他从周宁县寄出未得到回音的那些。
原来是这样啊,卢准释怀地笑了。
天禧六年,寿春郡王赵奕臻七岁,受封太子。
按照规矩小太子要到各公卿家里拜谒。
小太子长得聪明伶俐惹人疼爱,赵贤哲领着他在南清宫里逛。小太子好奇地东东看看西看看,突然停下了。他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去听,不知是从哪里飘来很轻微很好听的声音。
他寻着声音一路找过去,来到南清宫最深处的清风斋。他看到有一座盖在水中的小楼,还有许多小动物。他寻着声音来到岸边的石桌前,桌上放着几本书,书名他还认不全。旁边摆着一架深色的古琴,有风吹过他听到的声音就是那琴发出的。他看到榕树的阴凉下搭着一架吊床,一位须发微白年近半百的老者惬意的躺在哪里。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拿着展开的扇子遮在脸上,几瓣被风吹来的海棠花瓣沾在他的鬓边。
看到有人在睡觉小太子捂着嘴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赵贤哲把他抱起来走向另一边。
等走远了,赵奕臻悄悄问:“皇伯,那个人是谁啊?”
赵贤哲回头望了一眼笑着说:“他呀,他是我大冀永远的大忠之臣,也是你皇爷爷曾经最宠爱的簪花少年。”
第1章 桑柔(上)
我叫桑柔,是大冀的嫡长公主。
我是父皇母后的第一个孩子,却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从小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出生的时候,按他们的话说我母亲不过是韩王在外面包的一个戏子。但他们并未像口头上那样轻视我母亲的存在,从怀上我开始就不断有人试图在母亲的汤药里做手脚,阻止我来到这个世界,我自幼体弱多病也与那时的事有关。当我出生,知道我是个女孩时,不知有多少人松了一口气。可他们还是不肯罢休,害我母亲月子里受了风寒以后再难生养。
也许是报应吧,一年后原来的韩王妃娘家就出事了,王妃也没了。父王执意接我们母女进王府,母亲一夜之间成了韩王妃,我也成了名正言顺的郡主。
王府好大,好漂亮,这里连厨娘都显出几分贵气。那时我还不记事的,后来别人跟我讲母亲那几年过得不比在外面轻松。当了王妃不可避免的与许多名门贵妇打交道,母妃拼命读书来提高自己的素养。父王的书房里哪有什么《女德》《女训》,结果让母妃学了许多治国理政的道理。
我五岁那年父王被封为太子,我们一家搬进了东宫。
皇爷爷在世的时候,我见过他几次,他好像很喜欢我,赏过我很多好东西。当时我还小不懂事,还奇怪皇爷爷那么和蔼可亲父王为什么怕他。
母妃很漂亮,大家也都说我长相随她。不论在王府还是东宫,对我来说家里都是严母慈父。母妃教我读书识字特别严格,父王倒是对我百般宠溺,什么好东西都给我。
那时我偶尔会去内宫玩,那里好美,有好多可爱的小动物。
有一次我又跑去御花园玩,只有一个老嬷嬷跟着我。我跑得快甩掉了她,她在的话不让我干这不让我干那的,烦死了。
我到水榭边,看到溪水里的小鲤鱼向我游来。我伸手想去捞鱼,结果被脚下石头的上的青苔滑了一下,眼看就要载进水里。突然有一双手从后面拉住,我把我抱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青色的衣服扎着青色的发带,他比我大七岁,在当时五六岁的我看来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吓得有点懵,听见他对我说:“刚才好危险,不可以在这里乱跑。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吧。”
“郡主,郡主!”我还没来得及想好要怎么回答他,嬷嬷就找来了。
他突然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放开我扭头就跑。
嬷嬷过来抱起我,我指着他说,追,嬷嬷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追上去。可他跑得太快了,显然是会功夫的,我们根本追不上。后来远远的看见他□□进了南清宫,我们停下,父王母妃都嘱咐过我,南清宫是不可以去的。我拜托嬷嬷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她答应了,毕竟这事传出去她也要受罚的。
等我再与他见面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
南清宫是个很特别的地方,里面住的秦王身份尊贵,是□□皇帝的嫡子。他与我父王是堂兄弟,我该叫皇伯来的。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但听过不少与他相关的传闻。他有一根□□皇帝留下的金锏,很凶很厉害的样子。可他不能过问政事不能离开京城,那样就有与皇爷爷和父王争夺帝位的嫌疑。
我八岁那年皇爷爷病逝,父王登基。
我成了嫡长公主,住进了内宫,这下御花园可以随便去,想怎么玩都行。
我十一岁那年,大冀与契丹打了一仗。当时父皇母后都去亲征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宫里好害怕。
还好一切很快就过去了,我们打了大胜仗,父皇母后很快就都回来了。我第一次记住了一个前朝大臣的名字,他叫卢准。他是我们大冀的英雄,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带着父皇御驾亲征打得契丹军满地找牙,还收复了长城防线。
又过了两年,突然有天书下降表扬我父皇皇帝当的好。陆陆续续的又送来了好多奇奇怪怪的祥瑞,父皇特别高兴。然后就说要封禅了,我不太懂封禅是什么,但母后说会带我一起去。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一路上看到了好多好多京城没有的景色。到了泰山封禅的典礼好隆重,我还得了很多封赏很开心。
回京之后父皇又要去山西又要去亳州,这次母后不想去了,我也就不去了。
那段时间母后日日叫我到身边催问我功课,又与我讲了许多事。母后给我讲了前朝女帝的故事,她特别厉害,全天下的男人都得听她的。可她死后她的女儿儿媳都想效仿她却全都失败了,还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的。母后说在我们的世界里女人往往一生的追求只有爱情,而男人的追求却有很多,爱情对于他们来说可以有很多甚至不是必需品。她像那位女帝一样走了男人的路,却发现这条路除了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却满是荆棘。母亲说,我们生活在权力漩涡的中心有些事我必须懂,但她不想我走她的路。她说她很幸福却从没真正拥有过爱情,她希望我能拥有。
我问她爱父皇吗,她说爱,但那不是因为爱情。
我还是不太懂,母亲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以后会懂的。
我十五岁那年,幼弟赵奕臻出生了。他不是母后亲生的,确是养在母后身边,宫中其他嫔妃以前也生过几个庶弟妹,但男孩从没有养大过。
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见了他。
还是在御花园我看见他还是穿着一身青衣,他坐在一块太湖石上嘴里念念有词。他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身量更显修长。
我叫身边的人都别跟着,一个人走过去。
“喂,你在叫我吗?”我说。
“没,没有啊。”他被我吓了一跳。
“明明就有,我听见你叫桑柔了。”
“哦,不是的,我是在背诗。”他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真好看。
“诗,什么诗?”
“是《诗经,大雅,桑柔》篇。你说你叫桑柔,我知道这宫里叫桑柔的只有长公主殿下。”
“就是我呀。”我骄傲地说。
他起身又要跑,“站住,本公主命你站住。”我喝到,他停下了。
“要是让王爷知道我跑到这里来还见过你,我会受罚的。”他沮丧地说。
“没关系,只要你陪我说说话,我就不告诉别人你来过这里,如果你再敢跑,我就叫人。”
“那好吧。”他坐回石头上,我也在他身边坐下。
“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呢。”
“大家都叫我阿青。”
“这宫里男子极少,你是哪家的?”
“我住在南清宫,是秦王殿下养大的。”
“你为什么在这里念诗?”
“我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这次回京就想来这里看看。以前大人要我背书我烦得很,最近却突然悟出些道理。”
“什么道理?”
“桑柔是你的名字,你不知道它的含义吗?”
“我的名字是母后取得,她未与我说过什么含义。”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这是西周卿士芮伯谴责周厉王暴虐昏庸,任用非人,终于乱政而作的诗……”他讲起这个来像个教书先生,没完没了的。我还以为有我名字的诗,会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呢。
我似懂非懂的点着头,终于等他说完了问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跟你穿青色衣服有什么关系吗?”
“我啊,我亲生父亲曾是一位大将军,母亲怀着我的时候父亲战死了都没来得及留个名字,母亲生下我不久也随父亲去了。军营里的将军们知道我父亲特别喜欢青色,就干脆叫我阿青,还让我穿青色来纪念亡父。”他平平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