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长明面无表情地再度默默闻过。
陈殊发现除了第一天骤然闻到化仙散的味道导致自己的气息崩盘,现在这药散似乎已经难不倒长明的“绝世武功”了。
路七又给姬长明准备了几套换洗的衣服,不知是路上买的还是解臻以前的行头,竟然也全是或淡白或月白之色。
穿戴妥当,衣领上似有一种清冽冷雪的味道暗暗传来,但很快又被满屋子的药味掩盖。
他看着路七递到自己面前的药碗,皱着眉一口灌个干净,随后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路七,忽地发问道:“路公子,不知道你家秦大人去那里了?你离开秦大人这么久,真的没事吗?”
“秦公子他还有要事在身,已经先行离开青山。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姬公子不要见怪。”路七道。
他没有透露解臻的行踪,但陈殊多半也猜到青山的事情已经查明,此时的皇帝应该已经回到京城。
而接下去善后的事情,应该就交给接应林辰疏的路七。
对比一个突如其来接近皇帝的林辰疏,显然一直跟在解臻身边的暗卫更加值得信任。
“是嘛?”陈殊翻了个身,只是恹恹地回了几句,倒头就睡。
路七见姬长明终于安心养病,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不过一会儿,他所在的房间房门又重新打开,暗影从房间出来,离开了客栈。
他每日的作息都很规律,卯时出午时回,未时出酉时回,每次出门都不忘带上姬长明的包袱,中间间隔的时间便是看着姬长明服药,十分的规律。
这样的规律一直持续到第七日卯时,陈殊惯例听到路七出门,终于从床上翻身而下,闪在门窗边,看着路七从客栈离开,走进街坊的人流里。
陈殊看着路七身后背着的玄铁和包袱,很快找了个侧巷翻窗而下,几步走入人群中,跟上路七的行踪。
但他走了没一段路,忽然有人惊喜地叫住他。
“恩公!这不是恩公吗?”陈殊感觉到旁边与自己插肩而过的人流里,有人抓住自己的手叫道。
陈殊一愣,侧头看向来人。
说话的人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体型富态,身上穿着锦衣,看上去和林和鸣有几分相同的气息。他身边还跟着三人,两人是仆役与丫鬟装扮,一人则身穿浅粉衣衫,略施粉黛,是个小家碧玉的女子。
见陈殊回头,那男人脸上露出惊喜:“真的是恩公,上次一别,我还以为再见不到恩公了。恩公最近别来无恙?”
他一口一个“恩公”喊得热情,陈殊的脑子钝了钝:“……你是?”
“我是天阑县的郑易井。”富态男人呵呵一笑,又指着身边的浅粉姑娘,笑道:“这是家女,我们二人得恩公帮忙,从山贼手中逃脱,只是当时恩公走得匆忙,我都还没得及道谢。”
山贼……陈殊看过郑易井的模样,终于有了些印象。
初到大青山还没有遇到解臻之时,他曾连端好几个寨子,救了一些被山贼绑走的富家商贾,这郑易井应该就是当时他救下来的人之一。
他当时以为只是举手之劳,只是没想到下了天阑,居然会撞见这批人。
陈殊的脚步顿了顿,抬眼再看人群处,却见路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郑易井也显然没有想到会再见到陈殊,他见站在面前的陈殊一身白衣气质不凡,眉眼一如当初所见一样英俊,顿时笑了起来道:“恩公,没想到你也会来天阑县。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我做东,咱们去八品珍吃一顿?这一顿全当我为恩公道谢。”
陈殊这几日高烧一直吃不下东西,闻言皱了下眉:“吃就不必了。我只不过是路过帮忙随手为之,后面也并未出力。与其谢我,不如谢那些缉拿那些山贼的官兵吧。”
郑易井没想到陈殊会这样说,与女儿面面相觑,脸上均露出一丝古怪之色。郑易井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了出来:“恩公您是不是刚来这青山天阑?”
“是。”陈殊见郑易井神情有异,点头道:“我从南方过来的。”
“这就难怪当初恩公让我们报官抓贼了。”青山天阑的南方是京城的方向,郑易井连忙笑笑,脸上带着尴尬之意道,“说来惭愧,我和家女承蒙恩公解救,下山之后却一直没敢讲此事上报官府,倒是见到一道被掳的外乡人去了,哎……不过应该也没多大用处。”
陈殊听到郑易井有话外之音:“这是怎么说?”
陈殊上山制服山贼后,让获救的百姓下山前往官府报官,让官府上门抓贼。能够治理山贼放哪都是功绩一件,但现在看郑易井的神情,好像并非如他所想的一样?
郑易井看了看四周人群,没有敢在大街上立即开口,只是择了个茶铺出来,坐下小声道:“恩公你可知道为何青山会有这么多山贼吗?”
大青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又有汤飚这样敢和朝廷作对的悍贼坐镇,是一块棘手的区域,就连当初解臻也曾说,此处山贼杀不尽。
“为何?”陈殊默了默,还是问道。
郑易井没想到陈殊问得这么直接,愣了愣。但他很快还是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指熏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利”字。
“公子之前在青山,应该也见过青山的地形了。此山位于通往塞北官道附近,又临靠我天阑县城,我天阑县原本是个商市,过往商贾众多。这商贾多,钱财自然也多,山贼哪个见钱不眼开的,既然有利可图,这青山下盘踞的贼也就多了。”
有过一次打劫,发现钱财竟然可以如此而来,便又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山贼泛多,原本只要官府出手或可压制,但我们这天阑县的官府——据我所知,那些像曲寨这样大的山贼寨子,每年都会向给兵马都监开金钱道,官贼本为天敌,而今官贼却互助互涨,知县不下令围剿,山贼泛滥成灾。”郑易井叹了声道,“恩公,你让我们报官这本意是好,只是我们早已经知道即便是将此事报了官,那也无人受理,不过是成为知县眼中讨厌的刺而已。”
第35章 相亲谁家儿郎【35】
自陈殊上山救下第一批被劫的富家商贾已经过了十余天,原本应该查抄山贼的官府却毫无动静。就算是当初山贼被陈殊端了一个又一个, 这么多天过去, 想必那些被捆的山贼也早已经想办法逃走了。
反倒是被解臻掀掉的曲寨这些大寨,里面的山贼死得干净利索, 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其他人呢?”陈殊默默听过,忽地问道,“知县不管还有县丞、县尉、主簿,再不济还有知县上面的知州, 这些也都不来受理?”
知州与此次林辰疏出任的刺史同一个品级, 只不过后者兼的是监察职责,而前者是统辖州县手握地方政权的行政官职。
“既然是金钱开道,自然是一路贯通。”郑易井道, “知县想要坐稳, 怎么会少得了知州的好处?至于县尉主簿,不过是下属官员,上面不动,他们又不傻, 何苦为了这些山贼和性命金钱较真呢。”
陈殊没有出声, 端着茶碗喝了一口。
郑易井以为是陈殊心里不痛快, 连忙又道:“恩公你也不必太过在意。这大青山风气由来已久,天阑县又是天高皇帝远, 本就没有办法,你能够仗义出手解救我们,已经是大功德一件。只是恩公再过大青山, 需得小心这些山贼滋事报复。”
郑易井那天虽得陈殊解救,却没有看到陈殊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寨的样子,更不知道陈殊已经把官道边的山贼窝都翻了个底朝天。这几天,大青山的山贼集体受到重创,汤飚已死、曲寨被灭,这些事情肯定会在山贼窝里传开,足以震慑山贼。
更何况有解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在,当让这些山贼提心吊胆好一段时间。即便此次官府不出手,大青山的山贼怕也是元气大伤,长时间兴不起风浪了。
陈殊没有把青山的事情告诉郑易井,闻言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只是笑笑道:“他们要是有能力报复,那让他们来便是了。”
这话说得桀骜不羁,郑易井皱眉一愣,却见对方眉眼微垂,苍白的脸上眉眼如黛染的颜色显得更加立体醒目,眼睑覆下,细密的睫毛敛住眼中的光华,落下淡淡的阴影。
旁边穿着粉红衣裳的女子已经看得脸颊通红,她卷着手中的帕子,含羞带怯地缩回目光,看着郑易井一眼。
“恩公真是好胆魄。”郑易井立刻反应过来,朝着陈殊呵呵一笑道,“郑家得恩公救命之恩,都还不知道恩公姓名。恩公姓什名什?”
姬长明是被解臻逼出来的名字,陈殊闻言很快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走江湖的粗人,名字什么的不足挂齿,今日郑老爷能请我喝这一杯茶水便已经足够了。”
他说着,将茶水一饮而尽,便要起身告辞。
郑易井一愣,旁边的女子亦是着急地拧着帕子,连连给父亲使着眼色。郑易井连忙又上前拦住陈殊道:“原来恩公是行走江湖的侠士,不知恩公这几日可有落脚之处,我郑家虽然在天阑县算不上富奢,但也算是充裕。”
陈殊有路七监视,当然不可能去郑易井家中,婉拒道:“多谢郑老爷,我有过夜的地方。”
“原来如此。”郑易井见陈殊不肯,看了身边的女子焦急的目光,遂又道:“我看恩公独身一人,不知恩公今年多少年纪,有否婚配?”
“……嗯?”
“这是小女郑如兰,小女自得恩公救命,便一直铭挂在心。”郑易井已经把身份穿着粉红衣裳的女子拉到跟前,冲着陈殊笑道,“刚刚也是小女第一眼认出恩公。”
被父亲拉上前的郑如兰脸上已经满是红霞,她悄悄地抬眼看着前面的白衣青年,复又马上低头下去,看着鞋面小声道:“小女见过恩公。”
郑如兰长得清秀,模样有中上之姿,脸上又是红云缭绕,看上去娇羞动人。陈殊看着却是一愣,顿时身形尬在当场。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他是被人当面强制相亲了吗?
相亲的事情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在被长明拖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年纪已经二十好几,算是大龄青年,曾被朋友开玩笑介绍过两个对象,但他一直无心恋爱之事,只想等小婉成年后再考虑婚姻的事情,所以一直都是在单身工作。后来朋友见他如此,也都消停了给他配对的心思。
他以为会一个人如此生活下去,却没想到换了一个世界,这里居然也有相亲的事情,还是对方的父母直接在的情况下……
郑易井当然想得明白,在他眼里陈殊是行走江湖的人士,能够救他们出山贼窝,想必身上有几分的本事。若是能够招这样的人做女婿,日后有了护持他做生意进出货物便再不怕山贼上门,是一个一举两得的事情。
他想着,等着陈殊的回答,却见陈殊干咳了一声,略带歉意道:“抱歉,我虽出江湖,但身上已有婚约,怕是要辜负小姐的心意了。”
这个独来独往的白衣玉树青年竟然已经有了婚约?!
郑家父女看着陈殊,显然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的回答。郑如兰眼中顿时生出懊恼和失落,郑易井也带有一丝惋惜。
他做生意多年,早已练就了几分眼色,他一开始看陈殊都并不像是有家室的人,这才起心想拉拢这人。结果陈殊的回答直接让他后面的说辞全部没有了用处。
“是我唐突了。没想到恩公竟已有婚配,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如此幸运,竟能与恩公你这样的人物作为夫妻。”郑易井心中大有遗憾,嘴上还是笑呵呵道。
陈殊只是随口一说掐断郑氏父女的念头,实际上哪有什么婚约。此时听郑易井问来,陈殊只得随口答道:“拙荆也是行走江湖,平日里对我颇多照顾,只是近日我与她各自有事,暂行分开了……”
他话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
——刚刚说的拙荆形容只是随口诌来,不过这描述,倒有一个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人玄衣而立,剑气霜寒,不是解臻是谁?
……
……
太可怕了吧。
我怎么会想到他?
想着解臻冷面的模样,陈殊眼皮直跳。
“原来如此。”郑易井听陈殊解释,并不像是糊弄人的样子,只能暗道了声可惜,依依不舍地和恩公告别。
郑如兰亦蹙着柳眉,看着白衣青年风姿卓然,目光露出几分幽怨。
陈殊没再看后面人的神色。此时人流已经增多,日头开始爬升,很快就要到了午时,陈殊又从街中返回客栈,重新躺回床上,等着路七的回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路七果然带着午膳重新来到他的房间,照例是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吃完饭菜后,又熬了药看着姬长明服下。
药味浓重,陈殊皱眉一口气灌干苦涩的汤药,却见路七还是锁着眉看着自己。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陈殊一凛,佯装模样默了默自己的脸。
他以为路七发现自己跟梢他的事情,却见路七接过他手中的药碗,眼神带着一丝担忧道:“姬公子,你已经生病十几天了,这烧到现在却还没有退下去。”
陈殊一愣,这才意识到路七是在看他的病情,他这烧确实一直都在反反复复,似乎十分棘手的样子。
但这几日他虽然恢复功力,大体上却也还算乖乖配合路七喝药休息,闻言也颇感无奈道:“是啊,我都已经被你按在这里那么久了,要不然你把我的武器和包袱还给我,我自己去找个医师看看?”